汉中属陕南，素有小江南之称，山青水秀，鱼米之乡，大多数人是习惯吃稻米的，我的味觉记忆里却大多是那细细长长千丝万缕的面条的清香，外婆喜欢做面条。

儿时和外婆住在乡下，热热闹闹的四合院儿，四周竹林环绕，穿过郁郁葱葱的竹林，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走上坡就是菜园子，白天外婆几乎一整天都在地里忙农活，我和院子里的小伙伴玩疯了，饿了就随便在哪个表爷或婶婶家里扒口饭，天擦黑就沉沉入睡了。外婆经常忙到半夜才回来，估摸也就十点多钟吧，乡下的夜那么深那么长，我都已经翻了两觉了。

迷迷糊糊地被外婆唤醒，睁开朦胧的睡眼，床头木桌上昏黄的油灯下，是一碗热气腾腾、浓香四溢的面条啊，香味儿随着热气弥散在小小的屋子里，潮湿冷清幽暗的屋子好像一下子就暖烘烘的热闹起来、明亮起来了，起身坐在床上，吸溜一口热乎乎的面条，简直好吃到惊天动地，我嘴里嚼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外婆，这面好香啊！”外婆慈祥地笑着说：“哪里香，是把宝贝儿饿坏了吧？”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面条，然后心满意足地躺下，外婆拿着碗转身去厨房的时候，我已经又酣然入梦了。那些万籁俱寂幽深冷清的夜，因了这一碗面条而格外生动、温暖，令人回味无穷。第二天清晨醒来，我总疑心昨夜的面条是在梦里吃到的。

多年后，问起外婆：“外婆，您那几年半夜煮的面条里到底添加了什么佐料啊，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了。”外婆总还是慈祥地笑着回答：“那些年农村里能有什么佐料啊，不过是你饿坏了罢。”

果真是吗？也许那神奇美味的佐料，就是那寂静安详的夜里蛐蛐儿的歌声，是那盏昏黄跳跃的暖暖的油灯，是外婆刻着沧桑的慈眉善目的笑，是那一屋子静谧淳朴的缓缓流淌在我和外婆心间的爱！

上了小学，随母亲住到学校，外婆也搬来了镇上，距学校不过两百米。八九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到傍晚就饿得慌，母亲晚上要给毕业班的学生上自习，无暇顾我，我就径直跑去外婆那里，饥肠辘辘的我总能在外婆那儿得到充分的满足和享受。外婆总是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春天碧绿的野菜，夏天从河里逮来的螃蟹小鱼，秋天的各种瓜果，冬天的野味，简直就是美食天堂！当然，大多数时候没有那么丰富的美味，外婆煮一碗清淡的醋汤面，足以安抚我整个儿夜晚。

至今记得在那条窄窄幽暗的走廊里，外婆蹲在临时搭成的小灶边，剥两瓣蒜，一根葱，切成小丁，小奶锅里倒几勺油，放在蜂窝煤炉上烧熟了，往葱蒜末上一泼，“嗞——”的一声，葱蒜清香扑鼻啊，我仿佛听到味蕾在欢快地呐喊，忍不住要咽一下口水。然后外婆在小奶锅里倒上水，烧开后了捏一小把面条放进去，雪白细长的面条像姑娘柔软妖娆的腰肢一般缠绕翻滚着，外婆再去取一颗自己养的老母鸡下的蛋，在锅沿上轻轻磕一下，两手一掰，随着蛋壳的破裂声蛋清裹着蛋黄优美地滑进面条里不见了，不一会儿满月一般圆圆的一枚荷包蛋在面汤里若隐若现，雪白雪白的，那么好看那么馋人，这时外婆把面、蛋和汤一起倒进葱蒜油碗里，撒点盐，倒几滴醋，真是无上的美味啊！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傍晚，一碗简单朴实的醋汤面迎来沉沉夜色，吃饱喝足后的我依偎在外婆怀里看书写字，屋子里还飘散着葱蒜醋的香味，直到漫天繁星点灯，外婆才依依不舍地送我回学校。

上了中学，爸妈在县城里买了房子，可他们都还在乡下学校，于是照顾我的责任就落在外婆肩上。那时我身体孱弱，学业繁重，外婆变着花样给我做各种营养美味的食物，每天中午一碗鲫鱼汤两份炒菜，下午是我和外婆都喜欢的各种口味的面条，每天放学回家，外婆绽着菊花一般的满是皱纹的笑脸迎我进门，桌上已摆好刚盛上的饭菜，可惜那时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的我连吃饭都是争分夺秒，很少留意外婆做了什么味道如何，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每次回家面条也刚好上桌却从不糊，我问外婆：“外婆你怎么把时间掐得这么准呀！”外婆笑而不语。有一次我在放学回家路上偶然发现能够远远望见我家的窗户，窗户上有一个人影正努力地探出上半身朝这边张望，原来如此！后来才留意到，在离家上学的路上，也有这样一束黏稠而温暖的目光，似乎会追随我的身影到天涯海角。外婆不是能掐会算，只是在用全部心血和爱去呵护，去等待，和目送……

初二的时候，年迈的外公身体欠佳需要照顾，外婆就回乡下去了，我独自一人在家，白天在姑妈家吃饭，早餐和晚上加餐就自己在家煮面。外婆每周会来看我，临走时买一斤五花肉，几个红白萝卜，一小块豆腐，全部切成细丁，加葱姜蒜花椒辣椒盐老抽做成一小盆香味浓郁的哨臊子，放在冰箱里，这是我一周的早餐。

每周一到周五的早上，五点起床，夜色正浓，打开煤气灶，跳跃的蓝色火焰驱走了窗外漆黑的夜带给我的一丝恐惧，待水烧开了，放进一小把面条，一边煮着一边背前一天的英语课文，面条七分熟的时候，从冰箱端出外婆做的臊子，舀一大勺放进锅里，肉、酱油、萝卜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和热气溢满这孤独的小厨房，顿时有了家的融融暖意，寒冷的早晨，这一碗肉香浓郁的面条足以驱散所有的寒冷和孤寂，让我一整个儿上午都精力充沛地投入到学习中。若是晚上饿了，即使路边各种零嘴小吃都不如这样一碗面来得踏实，吃的舒心，有时候在学校受了欺负倍觉凄苦，晚上回家煮臊子面，一碗下肚，惬意到把什么都忘了。

初中阶段最艰辛的两年，外婆的臊子面忠贞不渝地陪伴着我，不仅温暖了我的胃，更给我心灵无限的慰藉，它不像当年乡下夜里那碗面那样好吃到惊天动地，却别有一种独特的味道，也许，是孤独的味道，是思念的味道，是成长的味道，是外婆从来都舍不下的心疼，在光阴里渐渐化作一股平静温暖的力量。

后来啊，长大了，工作了，外婆真的老了，偶尔回乡下看望外婆，年逾古稀身体健朗的她依旧忙不迭为我摆出一大桌子菜，全都是我最喜欢的。怀宝宝的时候我什么都吃不下，她头两天就亲自挑选黄豆打好了浆，花费了整整一个上午给我做了一锅清香滑嫩的菜豆腐，炎炎夏日里大干淋漓地给我做手擀面，她一边擀着面一边说：‘“外婆老了，再过几年就做不动了。”

我回答：“你做不动了，我就来做给你吃啊。”外婆笑了，笑得那么欣慰那么甜蜜，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就像菊花瓣一样蔓延着，绽放着。

巧的是，某人也爱吃面，更巧的是，大小两个宝贝都爱吃面，大概是遗传吧。于是，家中的饮食习惯大都是中午米饭炒菜下午面条，不管是醋汤面，、西红柿鸡蛋面、臊子面，小家伙们都吃得津津有味。上班的日子里母亲帮我照顾宝宝，依照我们的习惯下午煮面，醋汤面比当年外婆的做法改进了一些，加了虾皮、芝麻、耗油，醋和生抽都是我精心挑选的。

每天傍晚下班回家，打开门，就看见宝宝坐在餐椅里，母亲拿筷子夹着几根面条喂宝宝，“宝贝儿乖，好香的面条，多吃点啊。”那么慈祥的笑容，那么温馨的画面，似曾相识。窗外是沉沉暮霭，窗内是暖暖的爱，宝宝长大后，也一定会像我一样永远记得这美好的夜色，永远记得外婆煮的面的味道。

走过许多地方，吃过许多美食，都没有外婆煮的面那样余味绵长，让人久久怀念，一生难忘！一根根，细细长长的面条，一种种，酸咸鲜香的味道，一代代，绵延亘古的爱，就在这俗世的烟火里，缠绕酿煮着最长的情，最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