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天啊,一年比一年冷得早呵。”
我听着电话里的悠然鸟鸣,想着你的样子。
初见你时,你和我现在一般大。离你穿着红棉袄走进父亲家隔了一年。我见过那张结婚照,你肿起的脸颊抢尽了风头,身后破旧的墙院似乎和你一样,忧心忡忡又坚定无比。
听父亲说,初见我时,你悄悄抹了眼泪。那是初春,冰雪还未消融,你还惦记着缺少的稻种和贫瘠的土地。那些泪水是迎接我的欣喜还是对生活的控诉,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
和你相处了三个月,你将我交给了外婆。你在我的童年里,只剩轮廓,连咬过我的蚂蚁,绊过我的砖头,照耀过我的日光,西瓜通红的汁水,小溪边细腻的沙砾都比你深刻得多。
再见你时,我已经会自己穿衣吃饭,会拼音算术,懂得对有糖的人笑对空手的人不理不睬。我觉得你也和我一样,对面前血脉相连的人陌生多过亲昵。我们在盛满阳光的院子里,久久站立。你的怀里抱着的男孩,是小我五岁的弟弟。
只是几个月而已,我在你的家里叫你妈妈,哄那个我叫弟弟的孩子,却无时无刻不想念外婆,想念我的小蟋蟀,想念所有与你无关的东西。你总是说我听话懂事,其实我的听话懂事只是在“你的家里”,而不是我的家。
后来,我到了奶奶家,开始上小学。这段日子,似乎又与你无关。
每天早上,奶奶都会冲好一大搪瓷缸的奶粉,我喝不下,只好眼睁睁看着剩下的倒进米饭里,被逼着吃完我会恶心一整天。后来我偷偷的将剩下的倒进园子,不知道那片草莓长得异常旺盛是不是我的功劳。奶奶会做很多菜,却总是逼我吃我不喜欢的芹菜,说是有营养,我都偷偷夹给了小叔。而在你面前,这些都不会发生,我只是个乖孩子。
十一岁那年,第一次面对选择。是留在乡里上初中,还是去县城里读私立中学。其实对我来说,无所谓好坏,我只知道乡里面有好多熟悉的小伙伴,县里有好多大楼。而你为我能去县里上学和家里人吵了好多架,我把你发火的样子画下来,通红的脸庞,挽起的袖口,挥舞的双手,像个愤怒的魔鬼。你看见了,默默垂下手,转身离开。我看着你的背影从大门消失,转身向爷爷奶奶比出胜利的手势。
因为你的坚持,我还是去了县里。报到的时候第一次见你如此温顺,甚至有些低贱的样子,你凑到老师身边问个没完,最后人家不耐烦地将你请了出去。听说别的班老师特别好,你又抓住一个据说有关系的家长,吃饭,塞钱。进班级前,我回头看你,你只是挥挥手。上了两节课,你还在楼下,眯着眼往班级里望着。
我在钢筋水泥人民币的城市里读完了初中,上了高中,又去了大学。而你始终在那个乡村里生活、劳作。我每周都会给你打电话,说说成绩,说说身体,一切风轻云淡,你在那端低低应着,听得仔细。其实我有好多事都没有告诉你,比如初中考试做过弊,高中时候吵过架,大学时做兼职,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我很听话。
我以为,我们这样,就够了。
后来才听说,小时候你白天忙完农活,顾不上洗净泥土便跑来十几里外的姥姥家看我,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后来才听说,当年几乎所有的积蓄都变成我的学费,一家人吃了几个月的臭鱼。
后来才听说,几年前你从很高的车上摔下来,颈椎出了问题,累的时候头只能歪着才不那么疼。
后来才听说,春天的时候你的脚踝骨裂,原来能像个男人一样开插秧机的你,只能跪着干农活,膝盖总是青的。
弟弟说,你看你多幸福,什么都不知道。
我怔在原地,久久不语。
原来,你所有的缺席,都是假象。你从不说的,才是生活。
而我却一直把自己当成是一株遗漏了的秧苗,靠着老天爷蛮横的长大,可以用放肆的姿态面对曾经亏欠我的人。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是最幸福的孩子。
你说:“这天啊,一年比一年冷得早呵。”
我说:“是呵,天凉了,你要多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