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19 华杉
儒家很大程度上是明哲保身,妥协的艺术,王阳明则是奋不顾身,绝无妥协。
【答聂文蔚
春间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惓,此情何可当也?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见,以求切劘(mo)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笺惠,反复千余言,读之无任浣慰。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切,思欲纳之于贤圣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惧其无以堪之也。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辞让为乎哉?其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岂世之谫(jian)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
聂文蔚,聂豹,字文蔚,号双江。江西永丰人。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少傅。对王阳明极为崇拜,王死后,聂文蔚立位再拜,始称门生。
有劳你春天绕道来我这儿,不知疲倦地询问论证,这种情份我真是不敢当啊!本来已经约好二三位同道好友,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呆上十来天,我也好好汇报一下思想,让大家在切磋磨砺中能有所收获。但公事繁忙,这是做不到了。你走之后,我十分惆怅,如有所失。不想忽然收到你的来信,洋洋洒洒一千多字,读了非常欣慰。
你信中对我推许太过了,这也是你对我对我夸奖激励的一番美意,规正磨砺的真切用心,希望我能够步入圣贤的行列吧!你又委托欧阳崇一转达对我的恳切关怀,这如果不是深交笃爱,怎会如此!我既感动又惭愧,又惶恐自己担不起你的夸赞啊!但是,尽管如此,我又怎能不自我鞭策,而仅仅是感激、辞让呢?
你说:“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等人,并不期望千年后为人所理解,与其让天下人都相信你,不如被一个人笃信。大道是自然而然存在的,圣学也自然而然存在,天下人尽心不算多,只有一个人笃信也不算少。”这就是《周易》说的:“遁世无闷,不见世而无闷。”即便不被世人肯定,自己呆着也不郁闷。这样的心态,岂是世上浅薄琐屑的人所能理解的吗?但是,对我来说,则有许多万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是计较他人相信与否。
聂文蔚提出的这个问题,是个大问题。为什么高处不胜寒,因为你看得见的东西,其他人都看不见,你跟他说,他还不信。他看不见,他就觉得你说的不存在,你说的没价值。这时候《周易》就说:“不见是而无闷”,我也不郁闷,你们不懂就算了。《论语》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家不理解我,我也不生气,这才是君子啊!又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得用于世,我就勇往直前,不见用于君,我就卷而怀之,带进棺材也不遗憾。或者,我著之于书,扔下思想的漂流瓶,传之后世,等谁拣到,再继我这“往圣之绝学”吧!
但是,这些观念,都是讲自己的心态,是关注自己,不是关心他人,关心社会,是可做可不做,做不到就不做的心态,用孟子对“四大圣人”的分类来说——“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属于“圣之时者”。孟子说他愿意学习孔子,那么孔孟都是圣之时者。王阳明呢,和伊尹一样,是“圣之任者”,任,是“狂者进取”,以天下为己任,非干不可!伊尹作为辅政大臣,能把荒淫无道的君王太甲软禁三年,反思悔过,还真把他改造好了,又迎回来,成为一代明君。王阳明呢,面对荒唐到极点,搞得全国暗无天日的正德皇帝,他也是毫不妥协,我心光明,只凭着良知,凭着大是大非去行。儒家很大程度上是明哲保身,妥协的艺术,王阳明则是奋不顾身,绝无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