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关起来了。
关在这里,想凌薇。
我是一个人来这的,行踪受学校和家人的监督。行李箱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本没写完的日记、破闹钟、梳子,和一包凌薇偷偷给我装的威化饼,简陋而可怜的行装暴露我的烦闷,似乎我并不是打算去治疗,而是仅仅待上几天。我就会从灰色的高楼跃出,逃向望不到边的荒野。
我被停课了,停了一年——他们说我生了病。
学校偶尔会抓到几对调皮的小男女,揪到教育部训导几句,再挥挥手放回去,这是早恋。如果抓到的是两个女孩,就是天雷慑八方——这就是几天前所发生的,我和凌薇,遭到了无数看怪物般的目光。
我们的关系不可告人。
……
坐过几路拥挤却死气沉沉的公交车,又折腾了近几个小时,我才找到那座偏僻的治疗所。
正如同我想象的一样,那是几栋低矮破旧的楼房,阵阵寒气四升,风也刮不进来,我看着眼前粗糙的水泥路,心口堵塞着,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我的家人,朋友,校方,没有一个愿陪我到这来,被我救下的恋人留给我彻底的寂寞。不,她并没离开我,这是我自己抉择的,想到这,我感到些慰藉,一步步迈着,走进那座大门。
从心脏泵出的压抑吞噬我。
就是这吗……?
我说不上这是医院,还是监狱,只知道这种地方的存在并不光彩。为了把我送进来,校方和我的家长每一句话都在咬耳朵,我无意听到它的名字,他们叫它:“戒同所”。
戒同。
就像是戒酒,戒烟,戒网瘾毒瘾一样,戒掉我对一个人的感情吗——我忽然想笑,觉得在我面前的人好笑,全世界都好笑,它变得有些扭曲,有些荒唐。直到我踏足这里冰凉的地面。
这时的我太过无所畏惧,不相信他们会对我做出什么。所以我无赖似的大叫:
“有人吗——”
一旁保安亭的一扇窗户打开,里面有个人瞪得满眼血丝看我,大概是我太宣扬了。
我被突如其来的表情吓到,又马上冷静下来,搔搔头说:
“哦,那个…… 市的九中来的,你们知道吧?我叫刘森雨……”
“安静点!”他打断我,慌慌张张地关上窗,我听见里面电话拨号的声音,还有那人在小声说话。
“嗯,嗯……来了来了,对,是个女孩……”
我不愿承认自己的焦虑,故作轻松地看矮楼,还有灰蒙蒙的天,用脚踢地上的石子,嘴里哼不成调的口哨。那时的我一定像个痞子,实际上,我本人也差不离了,在长辈眼里,已经十七岁的我,越来越嚣张叛逆,青春期不羁的自主在我身上一天天发酵,直到我真的成了怪物。
没人再温柔地对我说话。
除了凌薇。
我心一咯噔,想起她的脸来,刚刚还心如死灰的刚硬,忽然间崩溃,投降……
“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我厌烦别人打断我的思绪,转头瞪保安,却不得不清醒过来。
“刘森雨。”我冷道。
“过来登记,然后带你去集合——现在的小鬼越来不像话了,一批比一批人多……”
我故意流里流气地走过去,把名签得龙飞凤舞,但再神气也没用,我还是像被铐了手腕的拘留犯,被别人提走。分明是只神采奕奕的鹰,却灰溜溜关在笼子里,羽翅被拔光了毛。
我就这样,失去人身和感情的权利了,我这样想,然后苦笑。想干脆睡下,如同一具死尸。
……不,我要站起来。
还有更多我要面对的,还有人在等我,抵抗才刚刚开始。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好像点人样,跟着前面的人走,走进早就让我厌恶的,内部黑漆漆的矮楼。我忽然慌了阵仗,这里不见光,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亮度的靠近,我被带着拐过弯,走到另一个房间。
眼前的景象仿佛我开了大门。
——许多与我年龄相差不大的,站成一堆的孩子,各个神色大小的瞳孔望向我,谁也不敢露出表情,谁也不敢说话,但又似乎有许多事要讲。我的身体僵硬了一刻。
于是,我一路撑起的倔强变得那么渺小,不知为什么,当和所有人复杂的眼神对望刹那,我再也无法保持孤独又可悲的冰冷,它像忽然间瘫软,融化成眼泪一样,我只想哭。
“人齐了。”带我进来的保安对站在房间前面的男人说。
我数了数被送来治疗所的孩子,二十个男孩,十七个女孩,一共有三十七个人。
在这些人里,看不出谁的年龄太大,也看不出谁的年龄太小,如果说我们是同一班的学生,恐怕也讲得过去,其中有好几个假小子,我观察了很久,才能辨认出她们的性别,她们留着寸头,剪着短发,手大都叉进口袋里,眼神彰显着不安。
房间里的男人拍了拍掌,示意我们看向他。
空气一片寂静。
“是这样,大家今天第一次来这,介绍一下,我是王院长。
接下来的生活,各位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但不用担心,我们用先进的技术,创造过很多治愈案例,出院的孩子们后来都很快乐,很健康,我们会用足够的耐心……”
是我没心思听这老头讲话,甚至心里在鄙夷——工作服、西装,平静的腔调,那么正义,那么绅士,越是这样掩饰,他越像个小丑,像长了毒牙的蛇,只是闭上嘴,打了领带——我扭过视线,开小差。
“好,下面来讲一下院规。”
话音刚落,屋里每个人都抬起了头。
“一,禁止违抗治疗,如有违抗者,取消一周的放风。
二,禁止使用通讯设备,如有发现,没收设备,取消一个月放风。
三,禁止辱骂工作人员,如有违反者,关禁闭一周。
四,禁止串通逃院,如逃院被发现,关禁闭两周。
五,禁止恋爱!”
有几个人忍不住嗤笑,很小声,却能被听见,老头斜着眼打量下方,白刃般忽然犀利的目光,刺得人脊背发凉。
“恋爱一经发现,关禁闭,直到你出院!”
哟,凶相毕露了,我看着语气激动的老头,邪气地眯眼,咂嘴摇首。
我重新感到一种刺激,那是只属于十几岁燃烧心跳的快感,像从周围,从无形深处凝聚了力量。我的呼吸忽然顺畅了,头脑从沉抑中清醒过来,眼前掠过的每一个画面,都能像刀一样刻进大脑。
我重生了一次,也更恨牢房。
“宿舍是一人一室,一会由工作人员领你们去自己的房间。
我心头一憾,不知是想笑还是诧异。
这种地方也能有一人一室的宿舍吗?反应过来后,我几乎要幸福得喊出声。别误会,这并不是没骨气,我压根不把这种地方放在眼里,也没打算把自己治好,而是心心念念想着这里的生活条件——这也是凌薇所牵挂的。
是的,我又想起我的女孩。我的鼻头酸酸的,像她又忽然出现在我身边,而我忍着哭腔告诉她,我在这过得很好。
不愿让她掉泪,让她担心。
但当我们看见老头口中的“宿舍”时,每个人的表情如似当头棒喝,连同肢体全部石化——所谓一人一室,不过是在一座大的房间里,有许多被铁栏杆围起的独立铺位,门从外面锁住,卫生间与电灯都是公用的。
我想起曾经见过的流浪动物收容所,十数个笼子挤在一个屋内——这就是一人一室。
我抬头凝望了一下,吞了口唾沫。又慢慢地,凄寒地笑了出来,我就知道——这和丧家狗没有区别。
“早上七点前起来,发放早餐,上午放风,可以自由活动;下午是治疗,成效不足者,不能吃晚饭!”
老头赶过来说明,喊声大得像在命令,我厌倦了命令,心里的积怨足以捣碎一面墙,但见大家都还镇静,我只能假作听从地拖着行李箱,走到自己的铺位上, 一间宿舍有十三张床——十三个牢笼,我们被锁在各自的地方,像被捕的野兽。
大门关上的时候,室内只剩昏暗的灯光。
没人说话。
我的心凉了一截,在原地站立许久,头脑混沌,又像是空白。
大约半小时后,我才麻木地走向角落,从行李箱里翻出闹钟。
11月21日,星期五,下午3时18分。
——我住进了戒同所。
第一天晚上刚开始,没有人敢交头接耳。
我心情郁闷地躺到床上,把手伸到脖子后面,伸手摸进箱包里——有一袋威化饼,我咽了咽口水。没头没脑的扯它出来,打算用甜味的刺激派遣不满,我咬了一口,又马上想起,它是凌薇在我出发前给我的。
——“你爱吃这个。”她抬起头看着我,眼圈红红的。“再多带点?”
复杂的表情刺激到我的心。我想再抱住她的时候,背后的衣服被揪住,向后拉扯。
我被拖开,凌薇哭着,朝我追过来。
手里的威化饼被捏碎了一半。像没了思考,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
“森雨,森雨……”她像个委屈的小孩,被人拉住手臂,呜呜地哭着——我认识的她是那么坚强,现在却满脸泪痕地为我求饶。“放了她吧,她没有病,她没有…
森雨是个好女孩……”
……
我忽然头痛,用手捏住鼻梁,叹了口气,把零食放到一边,准备看旁边的闹钟时,宿舍熄灯了。
“……”
我暴了句粗话,继续躺回床上,心里的牢骚乱成一团麻,被怨恨吞没。我开始想入非非,想象一帮警察抄这里的窝,想象老头卧室顶上的天花板晚上裂开,想象一场大火烧了这里,烧了破墙破砖破瓦,我和其他三十六个孩子却偷偷溜出来……
“呜,呜呜,呜……”
我睁大眼。不切实际的思路停运,从我对铺传来了声音,像有人在哭。
是个女孩。
哭声压得很低,但在太过安静的牢房里显得很突兀,宿舍骚动起来。我知道,很多人都像我一样,想查看究竟,但熄灯后的宿舍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分不清自己睁眼闭眼的区别,更看不清对铺女孩的脸。
我第一次在这里害怕了——我害怕见到流泪的女孩,这是凌薇带给我的,无法磨灭的弱点。
看见哭泣的女孩,我会心软,会手足无措,我会想尽办法安慰他,直到她被我逗笑。
凌薇被我逗笑过无数次,陌生的女孩也可以,想到这里,我耐不住心作疼,在寂静里开了口。
“你好?”
哭声不停,反而更响亮。
宿舍里的声音一点点冒出,终于打破了僵持。
“谁在哭啊……”
“好像是我隔壁……。”
“你们能看见吗……?”
“谁在她附近,帮忙找找……”
“嘘——”
“呜呜呜,呜呜……”
宿舍忽然间被点亮一片,有人开了手电筒,朝我的对铺照去。我即刻看清了,那个女孩趴在床上,显得很娇小,她把脸埋进枕头,哭得一抽一抽,感觉到有人照她,便捂住头,大喊着不要过来,电筒的光立刻移开了。
见她还不冷静,我隔着铁栏,轻轻叫她:
“同学,你好?
你怎么啦?”
话音刚落,我就感觉到自己的笨拙——在这样的地方里掉眼泪,就跟在坐过山车时吓得大叫一样平常,我忽然心寒——这个女孩看起来并不大,或许连反抗的能力也没有,我叹了口气,只能坐在那里,等她的哭声慢慢弱下去。
我无意中斜过眼,在电筒的灯光下看见了整个宿舍。女孩周围的铺位上,坐着不同面孔的男孩女孩,有的双目无神地发呆,有的露出同病相怜的表情,盯着她的方向,也有的在偷偷抹眼泪,我这才知道,今晚难以入睡的人,不止我一个。
女孩止住了哭,用手背去抹两眼。抬起头来,哭肿的眼眶看向我。
我朝她笑了笑,尽量温柔地小声问:
“你多大了,跟大家介绍一下…?”
“十四岁,我叫……”
窗外远处传来关门声,吓得宿舍内每个人都屏息敛气,安静了一会儿,我确认没事了,让女孩继续说。
“我叫许小蔓……”
“你这么小,怎么就到这儿来了?”有人诧异地看向她。
“那你多大?”
“我十七。”
“我十八。”另一个女孩小声说道。“昨天是我的生日。”
“我也十八。”有人附和。
“喂,你呢?”隔壁男孩拍了拍我的墙。
“我?我十七岁。”
“我十六岁。”
“我十九。”一个稳重的嗓音。
“小蔓是妹妹。”有人朝女孩看去,她害羞地笑笑,低下头。
宿舍里慢慢热闹起来,像划破一层坚冰,温热跳动的脉搏凝聚在一起,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名字,说怎么被送来的。大家开始骂治疗所的环境,骂“王老头”,死气沉沉的铁房终于有了笑声,当我们越来越兴奋时,总有人用力地一“嘘”,十三个孩子像躲在草丛里的兔群,听门外的动静。
“老头早睡了。”我不屑地喷口气。
“明天下午还要治疗……”
“什么治疗不治疗,说的真的跟我们有病一样。”一个假小子开腔。“喜欢女孩的女孩有什么错,喜欢男孩的男孩有什么错。不过是喜欢的性别不一样,怎么还有治的把戏了?”
宿舍里沉默了一阵,几个人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会怎么对我们?”
一句话道在点上。
每个人都僵硬了,从头冰凉到脚,像要经历什么可怕的未知。我刚刚涌上的睡意瞬间被一扫而空。
大概是为了缓解气氛,有个男孩放声笑了起来:
“能怎么样,给我们洗脑,趁我们青春年少没形成价值观,给我们灌输七十年代的思想。想出去,装呗,装得乖乖的,把你的父母老师感动得痛哭流涕,放出去再熬几年,等到有本事了,谁还拿得住你。
“是,然后带着你的男朋友滚蛋。”有人开他的玩笑。
“对对,对……”男孩憨厚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红了耳根。
我被他逗笑了,并开始想,这样一个可爱男孩的恋人,一定凝聚了整个晴日的温柔,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等他。
如果不是小蔓开始哈欠连天,我们或许会一直说到深夜。
“小妹妹困了。”有人提醒。
“我才不是小妹妹!”小蔓不服气地喊。
“让她睡吧。”我开始整理床铺。
“不要,我要听你们聊天。”
“小蔓,听话。”
“你装什么,你才比我大两岁!”小蔓对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喊,不算上小蔓,她便是宿舍里年龄最靠后的孩子。
两个女孩你一句我一句地闹起来,超出了刚刚控制的音量,我被吓出一身冷汗,只能用力地拍拍铁门,让她们安静下来。牢狱里的乐观很值得表扬,但过于嘻嘻哈哈容易乐极生悲,老头还在睡觉,明天还有治疗,我这样告诉她们,然后劝大家都安静躺下。
“刘森雨,你真没意思。”
“别忘了我们要承受什么。”我更愿意居安思危。“明天要早起,记得时间。我有闹钟。”
“算了,听她的吧。”有人帮我说话。
“晚上先好好休息,不急着交流,明天还有放风时间,我们去认识认识其他宿舍的人。”
不论愿不愿意,大家都安静下来。我逼自己躺下,闭眼,但尚未有睡意,心绪又乱了。
这是我今天第四次想起凌薇。
我的女孩是从尘霾中向我走来的——她的眼睛比任何一枚水晶清澈明亮,让我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找到心跳的归属。她没有我高大,却清秀而挺拔,她坚韧得从不轻易落泪,踮起脚尖对我说:
“从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知道你无可代替。”
“他们说我是坏孩子。”我说。“我不该靠近你,教坏你,你为什么愿意陪着我。”
“我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你知道吗。就在你的眼睛里。
过去十七年我一无所有,被我背负的期望,被我伪装的外壳遏抑。他们说我优秀、自律、乖巧,看不见真实的我不堪入目。是你,刘森雨,你给了我解放。”
那时我忽然觉得,我一定在某一个曾经见过她。
“我们天生就该在一起。因为我以前从没对谁动过情,也没想过我会对一个女孩动情。直到我认识你。”她说。
那时我们站在刮着大风的教学楼顶楼。晚修下课的铃响了二十分钟。我们面对面站着,我忽然间想起,有人说过,如果你在爱慕一个人,便不敢与他对视超过十秒。于是我疯了一般抓住凌薇的肩膀,让她正视我的双眼。
我在心里数,这十秒极其漫长。
我们对视了五秒,十秒,二十秒——
没有人移开视线,我却感到一种吸引,她的瞳孔像无形的黑洞,我们似乎紧贴在一起,交换了灵魂,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让我的血液沸腾——这个对视定律,还能更升华。我对自己说。
我的举动一定莫名其妙,凌薇用手搭住我,轻问:
“想说什么?”
我摇摇头。
“或者,想做什么?”她靠我近了,用在学生会里执行检查的正式,从身前挽住我的手臂,口气从未有过的严肃。“看见我的时候,森雨,你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哪怕是很想很我做朋友——是我的伪装盖住自己了吗,是你不喜欢这样的外壳吗?如果是,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干净的灵魂交给你。
“不。”我开口。
“你已经给我了——就在刚才。”
……
我看了你的眼睛,里面有女孩特有的坚韧和温柔,有因叛逆烧起火又被善良扑灭,有你深藏的放荡不羁,有一头夜色里奔跑的野兽——还有我。”
我从前觉得,讲情话的人都很做作,直到我认识她——凌薇,在那个高二分班后的冬天里;没有浪漫的初雪,没有暧昧的灯光,甚至有人在下一秒弹出,把我们赶出教学楼,我们拼了命地跑,害怕因迟到而进不了宿舍大门。凌薇牵住我的手,我们飞奔的方向逆着冷风。
——我看向戒同所的窗外,漆黑的天空,没有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