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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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是放风筝,镜生的风筝总是放得很高很高,在彻底的蓝的天空中翱翔,我跟着树青在茫茫苍青的草地上奔跑,手忙脚乱地帮他把风筝放起来,小狗甩着粉红色山楂片似的舌头在我身后拔足狂奔。

镜生好整以暇在远处眯着眼看我们,微微抿嘴的笑容是甜蜜的。

风好大,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的心却是飞扬的快乐······在那段日子里,我们都成了对方最好的自己,一定是最好的。

长日如歌。

此生仅有一次的快乐,我在后来每次回忆起的时候,总是无可挽回地笑容灿烂,带着眼泪。

因为我之前说过什么,我怎么把该死的命运忘了,该来的,终于全部到来了。”


一个人在都市生活多年,身边没有朋友家人,已经习惯了孤独。只是会经常整夜整夜的失眠,头痛,掉发,精神不济。

我虽然有一份可观的工作,却觉得生活里没有希望的光,没有前进的动力,那片浓密的黑暗和雾气让我一步步后退,缩到角落里。

去看了医生,那人只是很平淡了说出了“抑郁症”三个字,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当然有权利冷漠,因为不曾历经那种痛苦,他说要吃药,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没有必要,这是我的痛苦,就让我自己承担。

我跟父母这样说了,父母只说你是太孤单了,你需要一个能陪伴你的人。我不置可否,但还是去参加了他们安排的相亲。

看过一个个男人,碍于礼貌要对他们露出温柔的笑,只是他们不会知道笑容后面的我是那朵苍白的纸花,早已失了活力。男人多数是有车有房,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有谦谦绅士,也有长相俊美的人,但是我心中连一丝心动的涟漪都翻不起来,只觉得深度的疲累,以及无可奈何的孤单。

我想也许在七年前,我就已经永久的失去了,心动的能力。

——

相亲没有一个成功,但我会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抚父母的情绪。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但最终,我实在承受不来了,悄无声息地辞掉了职位,没有告诉任何人,拿着积攒下来的一笔钱,开始四处旅行。

我的旅行路线全部避开了繁华的都市,虽然一直在都市里工作,但其实我从骨子里厌烦那种锈迹斑斑的虚浮热闹,它不能温暖人,只会让人更加冰冷,害上无可解脱的顽疾。

我到访了很多偏远的地区和村寨,那里有着原始的美景和地道的民俗风情,我很喜欢那些地方,让我感到了回归似的安宁。

有一次突发奇想,试着乘火车,然后在喜欢的地名下车,然后再在那里乘汽车,同样找喜欢的地名,以此类推,从大到小。

这次偶然的选择把我带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一个“万”姓的村寨,共几十口人散落在风景秀丽的山腰半坡上。

至少刚到这里时我是这样以为的,偶然。

万家寨有着自然绝美的风景,天是纯粹的蓝,水是彻底地清,民风淳朴,习俗悠远,一切都可以让人怡然自处。我于是想在这儿待久一些,便找了一户人家住了下来。

万家寨所有的男人都姓万,女人的姓氏则有所不一,但陈姓最多。其实,“万”这个姓氏也是让我留下来的原因之一,让我失掉心动能力的那个他,也姓万。

我住的那户人家共五口,叔叔阿姨,和他们的小孙子,还有儿子媳妇,在不久前领了结婚证之后都去外面打工了。

叔叔叫万家财,阿姨姓陈,他们待我很好,原本我想付给他们房租,但他们怎么也不肯接受,还让我住进他们儿子媳妇的新房。我推辞,说那怎么好,他们却很坚定,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后来他们还特意打了电话给远方的儿子媳妇,征得了完全的同意,告知给我,让我安心。

那个小孙子叫万树青,已经五岁了,不知怎么的,好像很粘我,我去哪儿都要跟着,着实可爱,我也很愿意带着他一起玩。

我与陈阿姨一起围着土灶做饭,虽然没有天然气便捷,但柴火煮出来的饭菜格外的好吃,那米饭松软香甜,感觉单饭都能多吃两碗。偶尔还会和他们一起出去做些简单的农活,他们本不要我去的,但我带着小树青一起撒娇,他们便无奈的同意了。

田间还有很多其他村民也在做活,逢人问陈阿姨就热情的介绍我,毫无保留的夸赞,让我不禁红了脸。

我会对所有人露出开心的笑容,陈阿姨他们说我真是个活泼爱笑的好女孩,我还是笑,他们不会知晓我之前麻木的模样。但现在我确实开朗了很多,笑容纯粹,感觉重回了少女时代,这就够了,对此我心底是多么的高兴。

一日,山脚的族长家举办酒席,邀请了所有村民参加,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带信的人竟然还特意叮嘱,要我到时也一起去。叔叔阿姨却好似见怪不怪,笑着告知我寨子里向来都是这样热情好客的,看来我这个外地人的到来大家都有所耳闻,这反倒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了。

酒席是喝寿酒,为了显热闹,我特意穿了一条红色的长裙,问小树青好不好看,他睁大了水灵的黑眼睛,然后点了点头,我满意的在他肉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酒席开在一片广阔平坦的坝子里,办的很大,人很多,脸上都带着质朴的笑意,不停地寒暄闲聊,显得热闹非凡。

老寿星族长已经活到了99岁,穿着中国传统的大红色暗花盘扣绸衣坐在一个高台中间的扶手椅上,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伤痕,但依旧掩不了老人精神奕奕的眼神。

我随陈阿姨他们坐一桌,菜还没上来,我好奇的东张西望,喜欢看那些灿烂的笑脸。倏忽一下,一个挺拔的身影一闪而过,我模糊看见了他的面容,一瞬间,一个万分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名字猛然从很深很深的心底跳脱出来,霸占了我的脑海。我的心停跳一拍,呼吸几乎要停止了。

我立即站起身,寻找那个身影,尽管知道几乎不可能,但我还是迫切想知道他是不是这么多年来一直盘踞我心底的那个人。人来人往,我急切逡巡,在人海中穿梭,看见密密麻麻无数的身影和面孔,却怎么也没再看见那个我心之所向的人。

我怅惘的伫立在来往的人群中,他们在大声的笑闹,而我却几欲掉下眼泪。这么多年了,再困难再痛苦我都不会流泪,印象中仅有一次的大哭,也是因为他的离开。

呆立许久,才想到刚刚我突然跑出来,不知道叔叔阿姨看见了没有。

怕他们会担心,我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努力眨了眨眼睛,将所有情绪压制下去,再若无其事的回到座位。

还好,他们还在谈天说地,没有注意我的异常。不过聪明的小树青发现了我脸色不好,问我怎么不开心,“是不是饿了呀,姐姐你别不开心,咱们很快就可以吃了,到时候我把糖果分给你好不好?”

我摸摸他的小脑瓜,笑了,说好。抬起头望着四处流动的欢声笑语,感到无奈,难道因为昨晚做了关于他的梦,所以今天才出现幻觉了吗。

梦回七年前,温暖的橙色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被拉扯的好长好长,他在跟我挥手告别,笑容干净温柔······而现在已是七年之后,他应该长成了可以让人依靠的样子了吧,那笑容是否依旧干净温柔呢,他的笑,是否已经给了别的人了······

酒菜上桌了,热情的村民都招呼我赶紧吃菜,我恢复了脸上的笑容,礼貌地回应大家的热情。

“今天是大喜日子,伯伯嬢嬢们不要客气,吃好喝好啊。”一道年轻的男音在我背后响起,看来是族长家里的人来招呼客人来了。

“这位是?”那人似乎在询问我的身份,毕竟一桌子人就我一个是外族人。陈阿姨像往常一样站起身来为来人介绍我,我也赶紧站起来,转过身去。

但在看见对方的那一瞬,忘记了所有动作。我当时是不是真的停止了心跳,停止了呼吸,我的大脑嗡嗡直响,像电脑的散热器,一点意识都不能在脑中浮现出来,好指示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你是,水月,敬水月!?”我听到他说话了,一开口竟又把我震住,他的眉心认真的揪起来。

“你······镜生?”我听到自己颤巍巍的声音,走调得厉害,已经不像是我的声音了。

“是,”他的眉心复又散开,“我是镜生,你好啊,水月。”是镜生,他又叫我水月了。

我看着他的脸,眼泪在一瞬间就无声的落下来了。七年了,我们还是只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好久不见啊,镜生。

……后面的事情不知怎么回事,我似乎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有太多事情想法充斥我的脑海。等意识终于回过头来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跟镜生走在一条乡间小道上,右手里,还搁着树青的小手。

我转头去看镜生,他正侧头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大概是哭得太久,我的嗓子有点嘶哑,嘴巴也很干。

“刚刚你发着呆流眼泪的时候,实在是吓人。本来时隔七年之久再见面,我以为我们应该都是很高兴的,没想到你却哭了,让我猝不及防。那些不知情的伯伯嬢嬢们,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是不是借了你的钱没还。”

我噗嗤一声笑了,但随后就不笑了,因为我意识到了镜生的改变,以前的镜生是不会讲玩笑话的。

七年前,我们十六岁,刚上高中,镜生是开学两周后才转校过来的,老师把他安排在我旁边。

那时我是活泼开朗成绩优异的班长,镜生却是个性格孤僻的人,虽然他的成绩也很好,有时甚至比我还好。刚开始因为陌生以及他总是冷冷的脸色,我不敢和他说话。

偶然的一次,我看见他趴在窗台上看着楼底竟然笑出了声。

笑声其实很小,但我还是注意到了,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啊。镜生大概就是那种很适合笑容的男生,笑起来格外好看,像冬日明媚的阳光,甚至让人忍不住也跟着他笑。那时我看着他笑,心似乎颤了一下,然后鬼使神差的,我抬脚走了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原来楼底下一只猫和一只狗在打架,动作看来很滑稽,我看着看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笑声很大,甚至有些夸张,连眼泪都笑了出来。镜生大概被我惊着了,转过头来看着我,那时我已经笑得无法自控,转头看着镜生时还是止不住的大笑,边笑边捂着肚子喊痛。

也许是我的动作实在太过滑稽,或是笑声太逗人,总之镜生看着我笑了。我透过花花的眼泪看见他的笑容,真是再好看不过。

我在那一瞬间决定,要跟镜生做好朋友。

后来我真的跟镜生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那个孤僻的镜生,除了我他还是跟别的同学保持不咸不淡的仅可称为礼貌的关系。不过我私自觉得,这样也很好,就让我陪着镜生吧,我会让镜生快乐起来的。

听镜生说他的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他即便很详细的说出来我也不知道在哪里的一个地方,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转学到我们这个中等水平的城市来。

他说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镜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目光平静里有一点小心,他是怕我生气。人几乎都有这个特性,像家乡这种存在,自己三天两头的嫌弃,但是决不会允许别的人来说一句不好听的话。

但是当时我却对着镜生笑了,真诚的笑,我说是啊,我也不喜欢,我喜欢镜生给我描述的养育他的那个家乡,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们可以一起到他的家乡去。

他也舒心的笑了,说好。

镜生暂住的地方与我家有一小段同路,我们每天一起走过,然后在落日灿烂温暖的余晖里挥手告别,说着明天再见,明天见。我们说了三百多个夕阳的再见,我从未想过突然有一天,我们再也没见。

转眼七年了,七年,当然足以改变一切,七年前我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现在不也一样患上抑郁症。只是,我遗憾我们的改变是不是又拉大了彼此的差距,那些时光,还回得去吗。

看见我干干的嘴唇,镜生递过来两个橘子,黄灿灿的很漂亮,我仔细地接过,给小树青一个,他拿到之后就欢快的吃了起来。我问镜生你不要吗,他温柔的摇摇头,让我吃。我剥开橘子一瓣一瓣放进嘴里,边吃边听他讲话。

果肉香甜,汁水饱满,吃完唇齿留香,就像镜生说的话一样。

无论再怎么变,镜生的温柔细心不曾改变,他在本质上仍然是七年前的那个镜生。虽然他的五官长开了,像舒展开的一片健康漂亮的绿叶,愈发眉清目秀,俊朗怡人,但眼神里是一如往昔的湿润的温柔,以及岁月赋予他的成熟稳重。

“你刚刚都没吃饭,饿了吧?”我以为接下来镜生会拿出点吃的给我,没想到右手边的小树青拽了拽我的衣角,双手捧着一个油纸包递给我。我打开,里面是三个白胖胖的面粉馍馍,上面还雕着寿桃的花饰。

“这小家伙非要跟着你走,于是我就给他派了一点任务。”镜生的笑容里闪着狡黠的光,真的跟以前很不一样了,现在的他应该更能给人带来笑容吧,那也挺好,以前我不是一直希望镜生能像现在这样吗。

“姐姐你快吃,还热着呢,我帮你保着温的。”

我点头,张嘴咬了一大口,正想叫他们也吃,镜生就说:“我们都吃过了,你慢慢吃,我们不跟你抢,我这儿还有橘子,要是觉得干,就着当水吃吧。”

小树青听了镜生的话,也非常赞同似的猛点头,我却被这一大一小气得不轻,一唱一和像救助难民一样。在我发火前,镜生机敏的岔开了话题,“看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很受小孩子欢迎。”

“是吗,”我满意的自顾自点了点头,“以前你就不讨小孩子喜欢呢。”我斜着眼睛瞟他。

我知道他不会生气,他从没对我生气,他给了我这样大的包容和信任。

“那倒是。”镜生笑着点头。

“对了水月,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万家寨地处偏僻,经济也落后,几乎都不会出现在外族人的嘴巴和耳朵里,你到底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意······”我想说是意外,或是偶然,但我转头看他,猛然注意到镜生穿着一件蓝色的牛仔衬衣外套。

昨天的梦里,我记得很清楚,镜生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可是这着实有点灵异的感觉,我难以置信,不敢深想。

我不好意思告诉镜生我昨晚梦到他了。于是想了想,略带故意的说:“如果我说是上天的指引,你信吗?”

镜生闻言,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认真的点了点头,“信,时隔七年,中间没有任何联系,如今却还能再见到你,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奇迹了。

只有上帝的指引,才能发生这样的奇迹。”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庞,很开心。然后详细的跟他讲了我到达这里的经历。

确实很神奇不是吗,这个过程,如果不是灵异或者我神经错乱,那就该算作,神的旨意。

今天的小树青格外乖巧,一直牵着我的手默默的跟着我们走,把自己的好奇一遍遍放在路过的植物或者小动物身上,一只白色的小土狗飞快跑过,小树青闪着大眼睛看着,然后发出咯咯的笑声,我跟镜生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阵风吹来,然后我听到镜生低沉着嗓音,说:“能再见到你,真好。”

我止住了笑,转头看他。

“我也是。”

我们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从山脚走到了山腰,我们给彼此讲这些年来的经历,我只讲了自己的学业,工作,还有旅行,闭口不谈我的病,相比重逢的喜悦而言,那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且,镜生在我身边了,我有预感,这病兴许可以不治而愈。

我突然想起刚刚在酒席上的事,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有没有很丢人······“镜生啊,刚刚,我在酒席上没做什么丢脸的事吧?”

“你想起来了?”镜生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让我感觉心慌慌的。

“不会真的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吧,天哪,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镜生笑容大大的,我疑心他甚至笑出了声。“放心吧,没做什么,只是我刚叫你的名字,你突然就哭了,我怎么喊你你都不答应,眼睛傻愣愣的也不知道在看哪里,我只好拉着你去吃了点东西,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是吗。

我会不由自主的流泪,大概是因为透过现在的镜生看到了我们七年前的样子,那些散发着温暖味道的回忆,此去经年,再见时,已经累积七年的不舍和思念,让我潸然泪下。

我,好想你,镜生,我一直在想你。

“以后可别这么哭了,我很担心。”

——“镜生,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而别?”我打断了他的话。无论是因为什么,我知道我都会原谅他的,我只是应该知道,让我难受这么多年的原因。

“······我太爷爷要我们回去,很突然,我连跟你告别都来不及,对不起。”镜生眼里开始有难过情绪。

“太爷爷?”

“恩,今天的寿酒就是为我太爷爷办的。”我的脑中浮现出老族长精神矍铄的样子,原来镜生的家族是一族之长。我听万叔叔说过,族长在万家寨中有不可撼动的崇高地位,族长之位只在他们一家承袭,因此族长一家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现在是21世纪,城市发展迅疾到无法想象的地步,就连农村发展变化也十分快速,至今还在沿袭古老制度的地方少之又少,我顶多在各类媒体中听过,没想到会亲自来到这样的地方并在这里生活,即便现在见到听到了,也依旧觉得难以想象。

“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你是有隐情的。那,老族长为什么突然要你们回去?回去了之后还可以联系我呀,为什么你也,再也没联系过我了……”

镜生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不说话。我看他的脸色也暗淡下来,以为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急忙说没关系不方便说的话就不说,当我没问过这个问题,“重点是我们现在重逢了,这就够了。”我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镜生却摇了摇头,“我想以后再告诉你,我会告诉你的,再等等好吗?”

“当然,我不急,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好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如此低落,但我不想让他伤心。

“嗯,”他点点头,“那,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好。”我们折身走了另一条路,我先前无限喜悦充实的心情也跟着转了道,变得忧心忡忡起来。镜生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事情应该不像七年前我想的那样简单,但是镜生不想说,那我就不会再问,只能等他自己开口了。

小树青先跑进家里去了,我在叔叔阿姨家门前的那条小道上跟镜生道别,镜生说明天再见。我们曾经都那么遗憾没有当面说再见,没有好好告别,现在可以好好告别了,我却完全不想,我不想分别。

我看着他温柔的笑容,良久,终于说出再见。我转身往家里走,刚刚踏出两步,猛然转过身又走回镜生身边,“明天,明天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吧,一定会再见的吧,这不是我做的一个梦?”

镜生笑了笑,肯定的点点头,“我保证,这不是梦,明天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他宽厚的手掌从我的头上经过最终落在我的肩头上,稳当的拍了拍,“我保证。”

我这才对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转身回去。我走出几米远,回头去看,镜生还站在原地,目光里有让我放心的笑容。

真好,真希望你永远都会站在那里啊,镜生。



第二天上午,刚吃过早饭,我换好衣服准备跟叔叔阿姨一起下地。

走出屋外,一眼就看到了镜生,他还穿着昨天的那件蓝色牛仔衬衣,里面的T恤换了白色,站在昨天我们道别的地方,朝我挥手。简直就像梦一样。

叔叔阿姨也出来了,看见镜生明显的一愣。

“伯伯嬢嬢早上好,我来带水月去爬山。”

什么啊,昨天没说要带我去爬山啊,别说叔叔阿姨,我都愣住了。不过仔细一看,镜生背了一个背包,鼓鼓囊囊的,确实一副很有准备的样子。我不禁笑了。

“那你等一下,我,我去换身衣服。”说着我飞快的转身进屋了。本来是准备去田里做事的,所以穿得很随意,镜生却突然出现,一下子让我觉得穿得好丑,很不好意思。

小树青又要跟着我去,平时他粘着我时叔叔阿姨都要温柔的呵斥不准的,今天却同意了,大概是他们有活儿要忙无法分心照顾吧。我是无所谓的,小树青很听我的话。于是跟叔叔阿姨打了招呼,我们两大一小出发了。

“昨天没说要爬山啊,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给你个惊喜,我准备就可以了。”镜生笑着看我。我点了点头,确实,很惊喜。“那,你不用做事吗?”

“我开的那家店在束水镇上,离咱们万家寨几十公里远,没法经常去店里,都是合伙的朋友在打理,有事我再过去。在寨子里大多是帮家里做活儿,一两天歇息没事的。”

“那就好。”我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

爬到四分之一的时候,小树青拉着我的胳膊苦着一张小脸跟我说爬不动了。

树青确实还太小,爬这么多已经不错了,我都累得大喘气。

镜生告诉我这座山名叫万家山,是万家寨的主山,全寨子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聚居在这座山上。这座山确实高大,但好在坡路比较平坦,爬起来不算很费力,不然我恐怕爬一天都登不了顶。

镜生蹲下来让树青爬到他背上去,小树青却不愿意,想让我背。

“你看看姐姐,她也累了呀,都流汗了是不是。她都快爬不动了,你还让她背,那就更走不动了,等会儿哥哥就要背你和姐姐两个人了,那哥哥怎么背得动,嗯?”

看镜生对着一个小孩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认真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镜生的战术确实很成功,小树青最终乖乖的爬上了他的背。

“你看那边水月。”

“啊?”听到镜生叫我,我回过神来迷茫的看着他。

“你看那边。”镜生的手伸过我的眼前,朝远方指去,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在眼睛聚焦的那一瞬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山头,在大团大团薄纱似的晨雾里若隐若现,呈现出天青色烟雨的朦胧景致,有一缕一缕朝阳的温柔的光从天顶的缝隙中洒下来,渗透进青色的山和青色的雾里,像晕染开一幅青色水墨画,那种美让人惊心。

“真美。”半天我才发出声音,溢美之词翻遍了最终还是只能说出这两个字。说完我转头看着镜生,期待他能说出有点水平的形容词,他那时作文写得比我好。

然后我就听到他说,“你觉得漂亮就好。”

好吧,还不如我的呢。

“以前你总说想来我的家乡看看,我也想带你来看,现在你终于来了,我却有点担心你会不喜欢。现在你觉得喜欢,那就好了。”

“不会啊,很好看,”我认真的笑了,“我很喜欢。”

我们继续前进,临近中午的时候总算是爬了一半了。镜生说吃过午饭再走吧,我们便在一座开放式的山神庙停下了,边休息边吃东西补充体力。

“原本打算的是在山顶吃午饭,再不济迟一点总能完成目标的,现在看来到山顶时该吃晚饭了。”

“我······”镜生竟然在拐着弯儿的说我体力不行,而无奈的是我也无法反驳,只好赶紧转了话题,“你对这座山很熟悉吧?”

“嗯。每年至少要上山一次,因为族里每年都会有一次大型的活动,每一位族人都要参加,在山顶的圣湖举行。”镜生说着递给我一盒包装很精美的绿豆糕。

“绿豆糕?你还记得我最爱吃的?”我万分惊喜的接过。

“那时候你路过一家卖糕点的店在橱窗前就走不动了,那馋嘴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怎么会忘。”

我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绿豆糕,装作没听到的样子。那时候在镜生面前做过很多丢脸的事情,当时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看见镜生笑我也笑,还想着我又让镜生笑了,我真能干之类的。现在虽然还是希望镜生多笑,但是再提那些事却不自觉的觉得不好意思了。

“那个,你们是举行什么大型活动?”

“是祭祀活动,我们寨子几百年来一直信奉山神,保我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那祭祀的时候你们都会做些什么?”

“每个族人都会盛装打扮,穿着各自祖上传下来的族袍。活动先是由族长的后辈献上祭品,然后由族长念祭词,最后全族人一起颂唱祭歌。完成这一系列仪式过后大家就可以唱歌跳舞了,也可以吃喝丰盛的食物。”

“族长的后辈,这么说是由你献祭品的?”听起来很有意思。

“嗯,以前是由我父亲进献,后来是我,”镜生的语气很平淡,似乎并没有任何兴致,“哦,对了,还有······”

“还有什么?”

“······我记错了,没有了。”

“嗯我好想去看看,像这种充满神秘传奇色彩的族内活动,我都只在电视里看过,真没想到镜生你竟然还是族长的后人,简直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你以后会继承族长的位子吗?”

“不知道。祭祀活动不允许外族人参与,其实水月,一切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好······”镜生最后还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也是,我不了解族内的事,像这种神圣庄严的事我也不能侵犯,还是少问为好。

“树青吃饱了吗?”

“嗯嗯吃饱啦。”小树青满足的舔了舔嘴角,看来他也喜欢吃绿豆糕。

“那我们接着走吧。”我转过头来对镜生说,镜生点点头,我们便继续朝山顶进发。

镜生说得真没错,到山顶的时候真的已是黄昏了,我也已经累得不行,找了块草地坐下来歇息。山顶的风很大,源源不断的吹过来,我将头绳解下来,仰着脸任风将它一丝一缕挑散在空中。

等我的气息终于喘匀了,这才发现硕大的夕阳几乎在我的脚边,万丈光芒给山下小小的一切事物都涂上了金灿灿的颜色,很壮丽。

“哇,镜生你看。”我一下子跳起来,指着山脚叫镜生看。镜生走过来站在我身边,眯起眼看着脚下的大地。

“好看吗?”镜生转过来问我。

我猛点头,“好看好看!”然后满足的伸了一个大懒腰,金色的光芒敷在我不小心露出了的一小片小腹上,暖暖的。

“水月,你果然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赶忙站直身子,盯着镜生的表情揣摩他这话是贬义还是褒义。

“总能给人力量。”镜生再次温柔的笑了。

“是吗?”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只知道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的状态好了很多,因为树青那个小家伙,我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而与镜生重逢后,我甚至似乎回到了七年前,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

“你也是啊,镜生。”你仍然是我记忆中那个总对我露出温柔的笑,无限包容我的男孩,我仍然想给你快乐,我最爱你笑起来的样子。

“是吗?”镜生也无效提问了一次,转过身去看即将缩回山窝的夕阳。最后一点光芒洒在镜生的侧脸上,使他看起来温暖而美好。

吃过东西天色已是墨黑,都快看不清彼此的脸,山里传来各种动物的夜鸣声,听过的从没听过的响成一片,像山神的颂歌。我不害怕,因为镜生就在我身边。

我们各自打了电话,告知家里的人爬山慢了会晚点回来,挂了电话准备下山回家。

镜生从背包里掏出一支手电筒递给我,果然准备充足,然后把背包背在胸前,让树青到他背上去。我说背包给我背吧,但是镜生果然还是温柔的拒绝了,让我把电筒打好就可以了。

“我知道一条近路,但是路不太好走,你抓着我,以防滑倒。”

“哦······好。”我小心翼翼的抓住了他的手臂,能感受到有力的脉搏跳动,像抓住了一根有生命的结实的拐杖,完完全全的支撑我走下去。

下山的路上一抬头就可以望见山脚万家灯火,温暖的光星星点点好似银河,而我们,此刻就像在俯瞰银河。

我转头去看小树青,发现小家伙已经趴在镜生背上甜甜的睡着了。我小声跟镜生说,他轻轻笑了,说感觉到了。

一路磕磕绊绊,夜深了,总算到家。叔叔阿姨他们还没睡,是在担心我们,直到看到我们三个人都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

阿姨送镜生进屋把树青放在床上,叔叔走过来,问我怎么会这么晚才回来,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在外面多不安全。

与叔叔阿姨相处久了,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也没把我当外人对待,所以对于叔叔的责问我感到很安心,不过也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爬山太慢了,到山顶时天就快黑了,所以······还好有镜生在,没事了。”

“唉!”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叔叔竟然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进屋了。我转过头去看,镜生出来了,不过脸色突的也不太好。

我猜他应该是累着了,今天照顾了我和树青一天。

“我回去了水月,你好好休息,再见。”

“嗯,我送送你吧。”

——“水月你去休息吧,我送镜生。”阿姨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向我招呼道。

我想想也好,正想点头,镜生却说话了,“不用了,这么晚了,你们去休息吧,我很快就到家了。”说完便转身走了。

我只好愣愣的对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

隔天,镜生没有露面,我想应该是太累了在休息,于是就没找他,又跟着叔叔阿姨做事去了。

没有镜生的日子总是过得缓慢。久久,我终于将这一天熬了过去,心想明天就能见到镜生了,才安稳的睡了过去。

可是第二天,镜生依然没来找我,我给他打电话,却,关机了。



奇怪,镜生明明说了再见的,他对我从不食言,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思来想去很久,最终我还是放心不下,要去找他,确认他只是忙才行,毕竟,因为七年前镜生那一次的突然消失,我已经对此类事情异常敏感,就如惊弓之鸟。

我跟阿姨打招呼,说我去找镜生,阿姨却脸色复杂的看着我,问我找他干嘛。我便照实说了。

“那他许是上束水镇去了,有事忙,手机又没电了吧。”阿姨语气很轻松,似乎是想让我不要担心。

我仔细一想,应该是吧,他说过的,在镇上经营着一家店,而且镜生不会无缘无故的不联系我。

“水月,我们田里的活儿有点紧,你来给我们帮帮忙吧。”

这还是阿姨第一次主动提起让我帮忙,以前都是我硬要去的,看来是真的把我当自家人看待了,那样最好,于是我高兴的答应,暂时把镜生的事放了一放。心想,如果镜生明天还不出现,我就一定要去找他了。

第三天一大早,我端着口杯出来漱口,刚走出门口,一抬头,发现一个人影立在那条小道上,定睛一看,竟然是镜生!

——“镜生!”我立马叫他,几乎条件反射地快步走上前去。

“水月。”他轻轻叫我的名字,微微低头看着走近的我,依然温柔。但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他的脸色有些憔悴,那几近苍白的脸色让我心疼。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怎么脸色这么憔悴?”

“我去束水镇了,店里出了点事,事出突然我没来得及联系你,后来忙完了想给你打电话手机却关机了,对不起,让你担心。”

果然像阿姨说得那样,他只是临时有事。

只是,当时的我是太过高兴或是太过相信镜生了,没有注意到镜生话里那么明显的漏洞。

从跟镜生重逢开始,很多事情已经悄然发生改变,表层的,潜在的,可惜我统统没注意到。

因为我的对手有两个,一个是对我而言无法割舍的存在的镜生,另一个,是狡猾又残忍的,命运。如果那时我稍微再理智一点,后来就不至于让大家那么痛苦了吧,可惜啊,我就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镜生,你的存在会蒙蔽我孤独一人时睁开的百目,让我愿意只用心,来感受一切。

“没关系。店里的事处理好了吗?”

“嗯,没事了。”看镜生的神情那应该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我虽然想了解有关镜生的一切,但前提是镜生愿意,既然他不想再提,我依然也就不再问。

“那你怎么不好好休息这么早跑过来,吃过早饭了吗?”

“我借了朋友的车天一亮就过来了,早饭,没吃。”镜生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你······”一瞬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大早就赶过来了,是怕我担心吗,是为了我吗?······我很心疼,我想抱抱你,镜生。

“嗯,”我自顾自的点头,“那你进屋来吧,叔叔阿姨干活去了,树青还在睡觉,我煮了粥,你吃点吧。”

镜生点点头,跟我进屋。

我将热气腾腾的玉米粥端到镜生面前,又放了一碟阿姨自己泡的泡菜,然后缩回自己的位子上,镜生看着我,用眼神询问我不吃吗。

“我吃过了,不够锅里还有,你慢慢吃,我不会抢你的。”我笑,将那天他呛我的话还给他。

镜生闻言忍不住也笑,然后细细的喝粥。

“嗯,很好吃,你也会做饭了,以前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学做饭呢。”

“当然了,自己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什么都要会,不然怎么过活。”

“······这么多年,你一直一个人生活吗?” 镜生从碗里抬起头,看着我问。

“嗯。”我缩着双肩将双手插在紧靠的膝盖之间,不在意的点点头。

“为什么,不找一个伴侣呢?” 镜生的头又低了下去,似不经意的问。

“因为不喜欢啊,连喜欢都谈不上,那要怎么一起生活。”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你有吗?”我反问。

“我有,在很多年前就喜欢上的一个人。”我没想到镜生会如此坦诚。

看着镜生赤忱的目光,我不自觉感到局促起来,红了脸,心里也彻底慌乱了。镜生说的,是我吗?如果不是我,又该怎么办,我可以一直跟镜生做好朋友吗,七年前做了好朋友,七年后,依然能做好朋友吗?

我不知道。

过了好久,我才鼓足勇气问:“她,是谁?”

“你喜欢的又是谁?”镜生没有回答,将问题又归还给我。

我抿了抿嘴,“他,也是我从很多年前就喜欢上的。”

镜生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然后却笑了,很明媚的笑,只是我没注意到其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感伤。

“真巧。”他说。

于是我也笑了,说“是啊,真巧。”

那天,我们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只是看见镜生的笑,我就不想再追究什么了,至少,现在镜生好好的在我身边,那就够了。所有事情,该来的时候自然就会来了。

日子恢复了寻常,但因为镜生似乎又很不寻常,从那次失踪两天再出现后,给我的感觉总有哪里不对,但我却又说不上来。

同时我不得不经常性的想到,我来万家寨已经一个月了,有镜生的日子,很好很好,就像七年前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一样好,只是我不能确定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总有一天存款会用完,总有一天我需要继续正式的工作,我的父母年迈之后需要我赡养,我也应该在合适的年纪结婚生子,让他们的老年生活生动充实······总之,我不可能就这样一辈子躲在万家寨里。

多得是,我逃不了的事实,要如何解救。更要命的是,镜生在身边的时候,我会忘了如何自救。

又一个月的时间如流水淙淙而去,似疾似缓。

镜生隔三差五会来带我出去玩,我就带上树青,树青就带上捡回家养起来的一只白黑相间模样讨喜的小狗。

我们四个家伙,有时下河,镜生和树青高高的挽着裤腿,不厌其烦的翻遍每一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找寻躲藏其中的小虾小蟹,我提着裙子,和小狗一起坐在岸边玩水;

有时上树,山南半腰平缓处有一棵繁茂的大榕树,枝桠整齐粗壮,很好攀爬,树青通常都是第一个爬到接近树顶的地方大摇大摆坐着的人,这对从小四处爬树的他来说实在简单。

镜生也是爬的相当熟练的,但是他要照顾最后面的我,护我周全。最终我们可以并肩站在几乎最高的一根枝桠上,绿蓬蓬的枝叶在我的胸口,在镜生的腰间,拥着我们一起看远方的风景;

有时是放风筝,镜生的风筝总是放得很高很高,在彻底的蓝的天空中翱翔,我跟着树青在茫茫苍青的草地上奔跑,手忙脚乱地帮他把风筝放起来,小狗甩着粉红色山楂片似的舌头在我身后拔足狂奔。镜生好整以暇在远处眯着眼看我们,微微抿嘴的笑容是甜蜜的。

风好大,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的心却是飞扬的快乐······在那段日子里,我们都成了对方最好的自己,一定是最好的。

长日如歌。

此生仅有一次的快乐,我在后来每次回忆起的时候,总是无可挽回地笑容灿烂,带着眼泪。

因为我之前说过什么,我怎么把该死的命运忘了,该来的,终于全部到来了。

镜生再一次消失了,毫无征兆,悄无声息。

我先是等了一天,然后是三天,然后是十天。

第一天没有太多情绪,镜生本就不该每天都来找我;三天过后,我猜想是不是又遇上了跟上次一样的事情,但是,既然已有前车之鉴,镜生那样细致的人就不会让错误再次发生。

于是以防万一,隔天一早我就去了镜生家里找他,我甚至没跟阿姨他们说一声,也没带树青一起。可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镜生的家人面色凝重的告诉我,他们也发现镜生不见了,已经找了几天,但是毫无音讯。

我不知我是如何走出镜生家的大门,也不知我在那一整个过程里是怎样的状态表现,大概用失魂落魄四个字可以形容。

模糊的记忆中,老族长的的眼神依然矍铄,更添一丝庄严,面容严肃,不怒自威,如一口历经沧桑仍庄严不凡的大古铜钟。从头到尾他看着我,一字未发。

从镜生家里出来后,我感到头在剧烈的痛,身体里有一根神经,开始不安的狂跳,像一只困于布袋的兔子,上蹿下跳试图将束缚撕裂粉碎。

镜生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消失,连他的家人都不知去向,遭遇什么意外了吗,可是他连村子都没有出去啊······我浑身的不安都在告诉我,这一次,是真的发生什么事了。

族长家不允许泄露镜生失踪的消息,也不会去警察局报案,我担心镜生担心得几乎寝食难安,不能理解他的家人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们就不怕镜生发生了意外吗?

我将疑问向陈阿姨问出口,几乎是责难的语气。虽然以我现在跟镜生的关系,相比他血浓于水的家人来说根本没有资格,但我还是抑制不住的愤怒。谁又能理解我愤怒之下的恐惧,那种深刻的几近绝望的恐惧,甚至比我抑郁症严重犯病时产生的自杀心理更甚。我无可控制的直觉不停在说,镜生是出事了,镜生出事了······

陈阿姨没有斥责我的失态,而是面色冷静的告诉我:“你要明白,这是族长的家事,不是你一个外族人能插手的。而且,族长不是一般人,他有我们这些普通族人没有的能力,相信他能解决好这个问题的。这也是他们家族能世代担任万家寨族长的原因。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好了的呀,水月。”

上天注定?再听到这个词我却突然想笑了,上天安排我和镜生七年后再重逢,就是为了让我们无比美好的度过一段日子,然后再硬生生的斩断我们之间的一切联系,让我猝不及防,痛苦至死吗?未免太残忍了,忙碌的上帝,我们何德何能,值得您来花时间折磨我们呢?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镜生,他在等我。”我望着阿姨,眼里是悲怆的决绝。无论如何,请让我找到镜生吧,他好好活着,我才能活下去啊。

阿姨眼神复杂的看着我,她不再劝我,而是问了我一个问题。

“水月,我问你,你到底跟族长家的重孙是什么关系?”

……阿姨的提问很清晰明确,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我没想到一向对我和蔼可亲的阿姨也有如此严厉的一面。

“阿姨,你为什么这么问?”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们不会只是简单的朋友关系,只需要看一眼你们的眼神,就知道万镜生喜欢你,水月,你也喜欢万镜生。”

我惊慌的瞪大了眼睛,看着阿姨久久说不出话,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否认吗,无可否认啊;能承认吗,可是我不能明确镜生的心,我不只是想跟他在一起,我是想跟他结婚的,我根本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我们从来没明确对对方表明心意。

——“你们不能在一起!”

一道威严的声音破空响起,把空气炸了个洞,我从混沌的思绪里回过神,难以置信的看着一脸严峻的叔叔。他从外面走进屋里,停在阿姨身边。我束手看着他们,孤立无援。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看着我红红的无助的眼睛,叔叔似乎又软下心肠:“你们不能在一起的水月,听我们一句劝吧,不要再跟族长的重孙来往了,我们这样,也是为了你好啊!”

即便有原因我都无法放弃镜生,更何况是叔叔阿姨都说不出的原因,那叫我要怎么放弃。

现在,镜生还下落不明,安危不知,我岂能放心。

“不行,不行······”我看着叔叔阿姨僵硬的摇头,没找到镜生之前,我什么都不能思考。“至少,先让我找到他吧。”

“其实······”阿姨看着我,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

“唉!”阿姨别过了头,不再看我。 叔叔接着说:“那你就去找吧,希望你快点找到他,把一切说清楚,那样是最好的了。”

我只好点点头,走了出去。

镜生消失的十天内,我几乎走遍了整个村寨,问询了每一个村民。可以肯定的是,镜生失踪之前没有离开过村子,可是每一个人又几乎给了我一样的答案,没有,没有见过,那镜生会去了哪里?

我每天天黑前会去镜生家里一趟,问问他们有消息没有,回答也是一样的,没有,还没消息。

我将头发扎成马尾,几天没有解开过;吃不下饭,叔叔阿姨心疼的看着我,小树青看着我的样子也难过得哭了,我只能苍白的安慰他没事;晚上睡觉被噩梦惊醒,梦见镜生的身体总是开出艳丽诡谲的花,像是曼陀罗,开了一地,是漫天的红,烧红了我的眼,烧痛了我的心。

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我陷入无边的黑暗和自责中,对不起镜生,我还是没能找到你,可是,你能给我一点指示吗,哪怕一点点也可以,我一定会努力的找到你的。

一天晚上,还是无可避免的梦见镜生,只是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他穿着那件在我记忆中永远鲜明随风翻飞飘扬的蓝色牛仔衬衣,却已肮脏了,蜷缩在地,双手抱着头,似乎很痛苦,一动不动,无助的样子让我很想抱抱他。地面潮湿,他的周围是浓稠的黑暗,像处在另一个时间维度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暗淡的一团光,不知从哪里来,都被黑暗稀释了,洒在空气里茫若尘埃。

“镜生。”我轻轻叫他,他听到声音,似乎动了一下,我还来不及看看他的样子,便一下子醒来了。

又是肿胀跳动的怅然若失。

我僵硬的转头看窗外,外面浓重的青雾正在散开,太阳光线正在一点一点的刺破他们,让光芒占据大地。

我再次踱上这十几天走了无数遍的小道,茫然四顾,镜生到底在哪里,我还是毫无头绪。

对面走来一个女人,我没有注意,正打算侧身过去,那女人竟停在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你是敬水月吗?”声音有点低沉,很有魅惑力。

“是我,请问有什么事?”知道我应该不算奇怪,但我抬头仔细打量她,竟莫名的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

女人很年轻,五官生的清秀,又不同于一般的清秀,透出一股神秘的吸引力,有一种不可描述的韵味。

“你在找万镜生?”

“是,”我想这十几天来整个万家寨应该都知道我在找镜生了,但是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女人这么问,难道是·····“你知道镜生的下落!?”

“是,我知道万镜生在哪里,但是要想救他,会有危险,而且只能你一个人去,你愿意吗?”

“好,请你现在就告诉我。”我压制住心底喷涌而出的高兴和希望,没有丝毫犹豫。

“现在不行,必须等到晚上,今晚十点,你就在这里等我,什么都别带,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女人飞快的说完,就转身而去,很快消失在岔路口。

我还有点呆愣,不能明晰这突然出现的情况,女人的来去都仿如鬼魅,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她的目的,我对她一无所知。

但有一点是我能确定的,就是那个女人说会让我找到镜生,那就够了,什么都不用再想,只要捱到今晚,我就能再见到镜生了,镜生,还活着。

十点钟,女人准时出现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恢复了严谨的理智,似乎已经看到了镜生在等我到来的样子。

女人让我跟她走,我就跟着她七弯八拐,她手中的电筒只有微弱的光,直直地打地面上,只够看清脚下的路,别的什么也看不清。四周很静,偶尔一两声虫鸣,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惹得她不高兴。

大约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们停在了一栋建筑后面,因为四周太黑,我不能判断出那是一栋怎样的建筑,也不知我们处于村里哪个位置。

“到了,你从这个洞进去,然后绕过院子,进到离你最近的那个屋子,屋子里有一座神龛,神龛后面,有一块空心的地板可以打开,地板下面是密道,通往一个暗室,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这里有两把钥匙,大的开屋子的门,小的开密室。”女人对我冷静地交代。

我点头接过,她的手指冰凉。

女人的话,实在很容易让我想起曾经看过很多的电视情节,现代犯罪的人确实也会有这种举措,但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种情节有朝一日会真实的在我的身上上演。

不过,当下之急是找到镜生,别的无暇再多思考,我对这个神秘女人同样存有很多疑惑,但也只能等这一切结束有缘再见时再说。

“记住了吗?”她把手电筒也递给了我。

“记住了,谢谢你,以后再正式感谢你。”说完我就准备弯腰进去了。

“等等,”女人却突然拉住我,“你不怕吗?”女人的表情竟然有了一些松动,流露了一点不一样的情绪。

我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回答:“怕。”

“那你为什么······”

“因为镜生在等我。”我一字一句的说完,就再也没有任何犹豫的钻了进去。镜生在等我,这就是我一切勇气的来源了。

一切就像女人说的那样,我顺利的通过层层阻挡,终于来到了密道。

密道没有灯,很狭长,用青石板镶嵌而成,阴风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经过我的身体时传出恶意的寒冷,我仿佛能听到它诡谲的笑。

目之所及都给人湿而冷的感觉,但我竟觉得似曾来过,这种感觉不会出错,可是此时此刻我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太安静了,尽管我刻意放轻放慢了脚步,仍然能听到脚步声,加上回音,我不由得抓紧了两条胳臂,小时候看过的一些粗制滥造的恐怖片此刻却分外生动的浮现在我脑海,我慌乱的四处张望,但不敢回头,紧张得几乎快喘不过气。

我干脆蹲了下来,抱紧了自己,此刻我真的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准备勇气,这恐怖的低气压简直要让我大叫出声了。

镜生在等我,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我点头,是,镜生在等我,无论如何我是要走下去,找到他的,可是,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我的身体变得像提线木偶,铺天盖地的恐惧万分从容的扯住了我身上所有节点,我快要无法动弹了,它露出狰狞的笑,镜生。

一分钟,我无比清晰的听见我的心跳,一下比一下用力。

真的不能再捱了,我猛然站起身,开始不顾一切的往前跑,我担心发出的声音会惊动其他人,但是也只能祈祷不要,我用尽全力往前跑,只有马上见到镜生,我才能得救。

这一条通道不算长,我跑了没多远,一转角,一个房间门赫然出现在视线右面。

我慢慢走过去,掏出钥匙,因为紧张,手微微颤抖。

镜生一定在里面,我给自己信念,要是镜生没在这里,我真的会崩溃的!

推开门,房间内的景象全部映入眼帘,我屏住了呼吸。

不远处正对房门口的地方有一个矮脚小桌,桌上的煤油瓶里躺着一只苍白的蜡烛在缓缓燃烧,光芒微弱似乎即将被黑暗吞噬。

挨着小桌的角落是一架木床,已经十分老旧了,一个人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面向墙壁蜷缩着,看起来十分脆弱无助,像是睡着了。

——蓝色牛仔衬衣

“镜生?”我的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了,眼泪在眼眶发抖。记忆霎时袭来,昨夜里我的梦中,镜生就出现在这样类似的情境里,昏暗,潮湿,无助,难怪这种感觉让我觉得熟悉,镜生在这里,是通过梦境向我发出指引吗。?

听到我的声音,他猛然转过身,真的是镜生!

可是又不是我记忆中的镜生了,他好憔悴啊,黯淡无光,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水月。”他缓缓站起身,看着我,还是温柔的目光、温柔的声音,可是缺乏了绿色健康的气息,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我赶紧上前扶住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也控制我的眼泪。我点点头,说:“是我,我找到你了,镜生。”

镜生一下子把我抱在了怀里,他瘦削的下巴搁在我的肩上,生疼。他大半的力气交由我控制,似乎虽然会倒下去。

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我的头在他的胸口,他的衣服上是潮湿的霉味,我感到他的嶙峋,但是用力,他的心跳愈渐快速有力。他的温暖还在那里。

我也紧紧的抱住了他,没有丝毫的骄矜。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想抱抱你,镜生。

“我们走吧。”我对他笑,安定从容。

好。镜生也对我笑,但我猜想被关进这里的那一刻开始,镜生就再没露出过一丁点笑容。

还是那条狭长的地道,出去却比我进来时顺畅简短很多,我还希望能更快走完,镜生很需要休息。

依然畅通无阻,我庆幸在夜色掩护下进行的一切没有被梦中的人发觉。终于走到了房间门口,只要再回到院子里,从那个洞里钻出去,就可以结束这场噩梦般的意外了。

我看了看镜生,轻轻推开了门。

——“站住!”

我惊讶的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原本浓厚的夜色被熊熊火焰破开,十几把火焰下边,是同样腾腾燃烧的十几张古铜色的脸,他们眼里跳动的火舌似乎即将侵蚀到我们。

最中间的,是矍铄的老族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见族长的那一刹那,有些事情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比如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哪里;但同时我更头痛,为什么镜生会被困在自己家的地下室里?······我侧头去看镜生,他直直的看着不足十米外的人群,眼中也跳动着火焰。

“敬水月,你想干什么!?”老族长说话了,但再一次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族长第一句竟然是指责我,他的脸色铁青,是真的在发怒。

我却完全不能理解。

“祖爷爷,您明知这不关水月的事。”镜生的声音从我头顶逸出,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寒冷。

“我在跟她说话!”

我攥紧了镜生的手,眉心痛苦的皱起,茫然看着盛怒的老族长,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又该怎么回答,现在的情况,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亲重孙关进地下室,为什么骗我说不知道镜生在哪里,为什么要一个完全不知情的人来回复责难······

千头万绪无从清理,不经意间,一张熟悉的脸被圈进我的眼中——是那个女人,她站在镜生母亲的身边,看着我们,脸上的神情难以捉摸。

我万分疑惑,待我再细看她的脸时,竟豁然开朗:难怪今天我第一眼见她时觉得似曾相识,我们确实见过,在镜生家里。

镜生失踪后,我第一次去他家里询问时,曾见过她,不过当时我急着找镜生,根本没把其他的任何事情放在心上,那时她也是站在镜生母亲的身边,微低着头,几缕头发散在两颊。

只是我没记错的话,在镜生家我只见过她一次,直到今天早晨她再次出现。

那么,这个女人跟镜生家一定是有某种关系的,可是我只知道镜生是独生子。

“是你吗,故意告诉我镜生在哪里,然后又叫人来截住我们?”我看着她问,语气平静,她到底是谁,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女人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不会的,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回答的却是镜生。

我讶异的转头看他。这一切,我真的是愈发不懂了,我急切需要有人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镜生的脸色愈加苍白,我能感受到他的疲惫不支。

“对不起,可是镜生现在很虚弱,能不能让他歇一歇,过后我们再来弄清问题和追究责任?”

“你放心,为了你他都能十来天只喝水不吃东西,现在根本不算什么。”说这话的是镜生的父亲,除了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更让我震惊的是,镜生竟然这么久都没吃过东西,而且,还是为了我。

镜生的重心在慢慢往下坠,我只好扶着他坐在了门边砌的木坎上。

镜生抬头看我,目光里有绵延不绝的悲戚,我的心猛然抽动,剧痛漫开,但此刻,我除了听他讲,别无他法。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很长很不好的故事,所以我要集中全部的精力来仔细听。

故事的最开始,是七年前,镜生转学来跟我同桌并与我成了最好的朋友,两个秘密也随我们敞开微微笑的心生长蓬勃起来。可是一年后,镜生突然消失,音讯全无。那是因为镜生的父母接到了家里的紧急电话,老族长病危。

赶回家里,一家上下无不悲戚,族长在整个村寨德高望重,拥有绝对的权威,对家族更有不可磨灭的贡献,眼看着即将与世长辞。

可是在下葬的前一天,濒临气绝的老族长猛然睁大了眼睛,一下子翻身坐起,像平时一样的四处走动,甚至比以前更为硬朗。这让一家人又惊又喜,却怕只是回光返照。

于是镜生的父亲赶忙去请了村里世代为医的老神医来瞧,老神医隔着庭院遥遥一望,眉开眼笑,说:“好了,完全好了,确有神助。”然后便又大跨步的回去了。

只是一家人还来不及高兴,老族长却说,要举办一次集会,全村寨的人都要参加,他有事要宣布。

所有人都以为老族长是想告诉大家自己福寿安康的好消息,没想到却是另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隔天,在偌大的集会广场上,老族长精神奕奕的站在高高的台子中间,先是自豪的介绍出了自己年满十七风华正茂的重孙,接着满脸笑容的由后台引出了一位年龄相当气质动人的女子。

“这是陈村族长的孙女花晚,我想咱们族人应该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我这次大病,本应驾鹤西去,结束这苦短一生,可是没想到我们的神却给了我一道神谕,让我免于一死。”族长满脸笑容,如坐春风。

“神谕说,陈族孙女与我们万家镜生是前世注定的良缘,他们的结合能给我们带来幸福,能保我们两族兴盛长久,所以,今天我当着全村族人以及陈村掌事之人的面宣布,万镜生与陈花晚即日定下婚喜,待两人年纪一合,即当共结连理!”

这样的消息,对于当时年仅十七的镜生来说当然纷杂无理,他除了震惊,也发了怒。他虽然自小知道家族有指腹为婚的规矩,可是他在十六岁时跟着父母离开了家乡,他以为他可以逃离这迂腐的陈规。即便不得已再次回来,他也没想过会被订婚,他才十七岁呀。

而且,他喜欢的不是那个陈家孙女。

“不行,我不答应。”镜生说记得当时他是那样说了。

“这是神谕,由不得你,除非,你这不肖子孙想让我死!”当时老族长不容置喙,这末尾的一句话,将镜生击个粉碎。

族长竟以命相逼,这是镜生无法想到的,也是他尚未茁壮的躯干无法承接的,他年轻的脸庞溢满愤怒和锋利的冰冷,可是一点也没有用,“神”字一出,整个万家寨不会有一个人提出异议,甚至应该是万分高兴。

于是婚礼就这样定了下来。

镜生忘了,那时除了他一个人坚决的抗拒,另一个人应该也未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陈花晚当时也只刚满十七的年纪,同样不能理解爷爷要她嫁与万镜生的决定,可是她是柔顺的女子,即使不懂,她也还是点了头。

后来应万陈两家长辈的强烈要求,花晚便名正言顺的住进了镜生家,镜生去了束水镇以外的地方继续求学,花晚则柔韧的帮助料理家务,安静的长大成熟,等待镜生毕业,工作,再回来与她成婚。

后来镜生果然回来了,在最近的束水镇上开始自己的正式工作,这时的镜生已经长成了一棵挺拔茂盛的大树,身上自然而然发散出让人心安的气息,花晚望着这样的镜生,知道自己真的对他动心了,于是等着他来娶她。

与花晚接触久了,镜生知道她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相伴余生的人,只是自己不喜欢她。

七年前产生的那个秘密变成了青藤,随着年岁踏过并未枯竭,反倒愈发疯狂的生长,将他的整颗心一圈又一圈密密匝匝的缠绕起来,要他不能忘,也无法放弃。

所以他对婚礼之事一字未提,即便知道它就在那里,它最终会一步一步向他逼近,直到将他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可是他还是不愿主动缴械投诚,他宁愿等,等最终的时刻到来,他才好死心。

我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到来,来到万家寨,与镜生重逢。所以我们怎能不相信命运,这狡黠阴狠的命运。

我们两人深藏多年的秘密,在再次相见之际,坦诚站了出来,连阻止都来不及。

我们还是深爱着对方,随日月生长,几乎依赖对方生存下去,我们一旦再见,就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生圈,怎么可能再放手。

我们是注定是要在一起的,要么爱,要么死。

而老族长,原本不清楚我与镜生之间的事,不知道我的到来,那日寿酒上我们相认,他以为只是以前的同学多年未见,觉得并无可在意的地方。只是后来不断有人告诉他,我与镜生走得很近,只要望一眼我们的眼神,即可知关系不简单。

族长这才赶紧找来镜生想问清楚,只要镜生答一句我和她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他就不会再管,一心准备年末的祭祀活动以及结婚典礼。

每年盛大的祭祀活动都是伴随一场欢愉的婚宴进行的,热闹非凡。那次爬山时镜生未说完的活动,原来是他与陈花晚的婚礼。


可是镜生却冷静的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答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他说,我在十六岁跟着父母亲外出求学那年,就喜欢上了水月,我喜欢她,到现在更喜欢,我爱上她了。我要结婚的对象不是陈花晚,而是敬水月。

老族长的气愤以及陈花晚的伤悲可想而知。

“住口,你想气死我吗,不肖子孙!我们费心尽力培养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翅膀长硬了来跟我们作对吗!?身为万家族长一脉的族规你再清楚不过,你就算是不娶花晚,也不能娶除陈村外任何一个外族人,如果违背族规,你会遭受天谴的!”

“我知道,可是祖爷爷,请恕我做不到!”

“你,你不要忘了,受天谴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你难道想我们整个万家寨的人都为你的自私陪葬吗!?”族长颤抖着干瘪的躯干,脸色绯红,已经怒极了。

“祖爷爷!六年前您也是如此逼迫我,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错吗?我只是爱上了一个外族的女子,这究竟能有多大的错,为什么非要把那样沉重的罪恶都加在我的身上!?”

族长怒不可遏,却没有再回答。

没有为什么,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百年来的尊崇,才能让万家寨永盛长存下去,他身为一族之长,不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毁了这一切。

我突然明白了发现我与镜生关系亲近之后叔叔阿姨态度的奇怪转变,对我向来亲和的叔叔阿姨第一次因此事怒斥我,是与族长有同样的忧虑,认定我与镜生,绝不能在一起。

老族长下令将镜生关进了祠堂的地下室里,要他反省思过,这也就是镜生会无缘无故失踪了两天的原因。现在再细想来,当时他对我说的谎言是如此拙劣,我却还是湮没在对他的爱和信任里,没能发现。

被关起来之后,镜生很担心我的境遇。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他反反复复都在想一件事——他能否给我安稳的生活?若是与我逃出这里,能让我以后在他身边幸福的生活下去吗,我的父母又能同意吗?······

思来想去,最后镜生却不得不发出了一声苦笑,他得出的答案是,不能。连未来都尚未可知,更遑论幸福安稳。而且,尽管一直忽略逃避,他最终还是得直面这个问题——他能抛弃家人族人,只朝自己的幸福奔去吗?答案一如之前,不能。

那么,让我们彼此都再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聊慰余生可行?我们的真心虽然已经一览无余,但毕竟还未正式说出口,那就还有回转余地,留给他的一点点贪心。

于是第三天,当族长再次责问他到底能不能放弃我,与花晚结婚时,镜生点头了,只是有一个要求。

“请再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镜生的眼神很安静,是绝望后的从容与波澜不惊。

族长答应了,镜生便在那天一早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而我却一无所知。

镜生那天问我,是否有喜欢的人,我问他有没有,他坦然的答了,就是在对我最后的告白了吧。我很庆幸我也那样告知了他,他清楚我对他有同样的心意,才会觉得温暖安心。

此生最幸福的一个月时间在我们的欢笑中飞快逝去,兑现约定的那一天迅疾奔来。可是······

“对不起祖爷爷,我想我要食言了,水月,我不能不爱她。”镜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我想只有我能体会他那巨大的悲痛。

不用说,与之相对,老族长该是多么的悲愤,他的重孙子竟然食言了,为了一个外族女子,背弃了家人和族人,简直无法原谅!

这次族长一句话都没有说,看了镜生许久,然后颓然的跌回了椅子里,再次命令,将镜生关起来。

“您不能一辈子都把我关在那个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镜生最后声嘶力竭的吼出了这一句,可是依然毫无办法。

在那个地下室,每个家人都来过许多回,都是来劝他屈服的,镜生闭着眼睛,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只有花晚不是,她几乎不说话,但每次总是给他带来各种自己烹煮的各种食物,劝他吃。镜生明白花晚的心,却也无能为力,他早已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只是花晚恐怕是个比他更可怜无奈的人,连反抗都不知该如何做,她也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爱情的受害人。

镜生象征性的会吃一点,但实在没有胃口,他靠回忆和想念在度日,度日如年。

后来陈花晚终是看不了镜生如此受罪,她是真的很心疼,于是才来找我,让我去救镜生。

她本是不能这样做的,她不能违背长辈的意愿,但他为了镜生依然这样做了。只可惜,我们还是逃不过上天捉弄,没能逃出去。

一切终于大白了,可我却丝毫没有明晰的轻松感,而是被这始料未及的真相压得喘不过气来。

镜生向我隐瞒了这么多事情,我却责怪不起来,因为全是为了我。

我将目光转向镜生,他的脸色更加脆弱,仿佛风一吹即会倒下。我无比心疼的看着他,他却笑了,向我伸出手,轻轻擦去我的眼泪。我早已泪流满面。

“镜生,为什么不告诉我,要一个人承受这一切,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啊?”

“你知道,我不能让你受罪。”镜生终于体力难支,将头侧搁在我的肩上。

我心疼的看着镜生,由爱生怒,转头看着对面的一帮人,大声申辩,“族长,我是真的爱镜生,七年前就爱上了,只是那时候不知道而已,这么多年,我好多次都快活不下去,是镜生给了我力量。再跟他相逢,这是命运的安排,您应该能明白,我们是有多爱对方,才能重逢。为什么不能成全我们呢,成全两个相爱的人,就那么难吗?”

“我们成全你们,我们万家寨又怎么办?你刚刚也听到了,不娶外族女子,这是我们族长一脉几百年传承下来的族规,即便是普通村名,也只能跟附近邻村女子结婚,怎么可能因为你们两就背弃!?”镜生父亲从队伍中站出来,满脸怒色。

镜生的母亲紧紧拉着陈花晚的手,像是在安慰她的样子,接着自己丈夫的话说:“再说,今年年末就要举办镜生与花晚的婚礼,是与祭祀一起举行,有多隆重,意义和影响有多大,你知道吗?你一个外族人,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着他们言之凿凿,步步紧逼,只觉得头很痛。族长没有错,族规也没有错,陈花晚没错,什么都没错,那就是我们的错了吗?可是,我们只是相爱啊……

“敬水月,你到底想祸害我们镜生到什么时候!?”族长再次呵问,这次我不想再说什么了,镜生动了动,示意我扶他站起来。

镜生扫视着人群,久久,正待说什么,陈花晚却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她先是看了看我和镜生,我无法揣测她想要干什么,然后只见她转过身,对着人群说话了。

“请放过他们吧,他们没有错。如果神一定要降罪于我们,就请他全都算在我一个人身上,请他拿去我的灵魂。”她的声音低低的,但是轻柔,说得极缓,字句清晰。我们却因为她这一番话而感到无比震惊。

镜生母亲赶紧走上去拉住花晚,示意她不要乱说话。花晚却摇了摇头,轻轻挣开镜生母亲的手,最后再回头深深望了镜生一眼,走了出去。

她的那个眼神,竟莫名让我感到惊心,我的心里模糊的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还好,镜生母亲随即使眼色叫一个族人跟了上去,大概是要确保花晚的安全。

族长仍定定的看着我们,眼中的怒火燎原,随之也拂袖而去,临走之前丢下一句话,“敬水月,我告诉你,你这辈子也别想跟镜生在一起,永远不可能!”

这一句话,仿如烙铁字字清晰的烙在了我心底,似诅咒一般,让我不由自主的一阵心惊肉跳,我攥紧了镜生的手,他也回握住我的,清瘦的手指给我力量。

人群散尽,跳动的火焰也逐一消尽在黑暗里,每个人临走之前看我们的眼神都隐含着怒意和厌弃,仿佛我们是什么不洁之人。我却笑了,五味陈杂不知该如何说起。

当下之急,还是镜生的身体,他需要安稳的休息,可是想回他家是不可能了,我只能带他去叔叔阿姨家试试看。

“叔叔阿姨,能不能拜托你们暂时收留我们,镜生他的体力快耗尽了,我们无处可去······”

叔叔冷着脸看我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现在是在害我们变成全族的罪人!”

阿姨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脸色冷淡,可是我仍然能看出她眼中隐藏的心疼,她还是想帮我们的,可是最终还得看丈夫的决定。

小树青拉着他奶奶的手,抿着嘴乖乖站在旁边,眼睛里的光闪闪烁烁,我知道他想叫我,可是看着爷爷那张生气的脸不敢了。

我没有辩解一句,静静的等着叔叔明确开口要我走。即便那样我也没有怨言,他们对我,实在已经足够好了。

“进来吧,你去蒸几个馒头,再熬点粥给他喝,多加点补药。”叔叔前半句是对我说的,后半句则是吩咐给阿姨。闻言我松了一口气,感激的看着他们,点点头,叔叔过来帮我把镜生扶进去躺好。

镜生吃了东西气色缓和很多,洗了澡后就睡着了。我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头积压的层层压力,也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不知究竟几点,我被声声熟悉的呼唤叫醒了,睡眼朦胧的起来,发现镜生就站在我床边。“怎么了?睡不好吗?”我拉他坐下,小声的询问。

“水月,我有话想跟你说。”白白的月光从窗里透进来,我看见镜生认真的脸。

“好,你说,我听着。”

“水月,我爱你,我很爱你。”他说得很慢,声音低沉。

“我知道,我也很爱你,这些,是七年前我们就知晓了的。”

“可是水月,很多次我都在想,也许我们不应该再见,让我们分别的是命运,让我们重逢也是命运的决定,你能明白吗,命运真正的目的,却是捉弄我们。”

镜生仰头闭了闭眼,他的难过和无奈我岂能不知,我简直感同身受。

镜生说得一点没错,尽管我是那样不愿承认。以前,我一直坚信只要心中有力量,有同路人与你相伴,不管多大的坎都能迈过去,不管多远的路,也能走下去。可是事到如今,我却无法再抱着这样自欺的想法了,我和镜生两个人,即便相爱,面对世俗种种牵绊缠绕,竟是这般寸步难行。

我厌恶这迂腐的族规,却又对“命运”避之不及,畏首畏尾。这种事竟然发生在现代,我实在不知道从何解释起,更无力反抗,像镜生一样。

“那么……”你要放弃吗?

百转千回,这句话我始终说不出口,我的心不能承受这样的残忍。

我其实真的很想说,没关系,放弃吧,没关系,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只要你还能回到以前的镜生,就没关系。

可是我说不出口,叫我怎么放弃他啊,我依赖他苟活这许多年,现在终于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又要叫我撒手放弃,这简直比直接杀了我还要残忍。

“可是……”我终于听到镜生再次开口了,我在等待最终宣判,其实我知道,无论镜生的决定如何,我都会无条件接受。

“可是我还是愿意接受这场捉弄,心甘情愿的。自从与你重逢,我就知道我再也无法放弃你,你知道吗,那天我有多开心!”

镜生的话让我潸然泪下,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我将他满满的盛在我眼睛的湖泊里。

镜生慢慢凑过来,先是吻我的眼睛,然后是嘴唇,细致轻柔,温柔缱绻,我也回应他的吻,爱意,喜悦,思念,痛苦,心疼,全都揉进了这个吻里。千言万语,不必言明。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再不问这里的一切,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好吗?”

“好。”

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露出甜甜的笑容,我不想再问他是否真的舍得,是不是在为我狠心割弃。

就让我自私一回吧,让镜生,成为我一个人的镜生。如果真有轮回报应也行,让我这后半生跟镜生幸福过,下辈子,就算打入地狱也不怕了。

天蒙蒙亮,大约只有五点钟的样子,不能跟叔叔阿姨告别,我留下一张感谢及道歉的留言和一笔钱,牵着镜生的手,消失在晨雾里。

行进到村口,眼看着即将永久的离开这里,我内心一时翻涌如潮。这几个月,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几乎是我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但还好,我的身边始终有镜生,再难,我也可以挺过去。想到以后的生活,我心里不禁又泛起甜甜的暖意。

踟蹰片刻,镜生紧了紧握我的手,示意我走了。我点点头,刚迈出几步,突然,从镜生家的方向传出一声一声绵长的钟鸣,哀戚不绝。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万家寨专用于报丧的钟鸣。

镜生与我对视一眼,便立即无言的朝着事发地狂奔而去。

我来不及叫住他,看着他绝尘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这次,命运才终于显露了他的真面目,之前的全部,不过牛刀小试而已。

——

陈花晚死了。

据说在山顶的圣湖投湖自尽。昨晚跟着她去的人被她甩掉,然后她独自一人攀上万家山,在寂寂的深夜,跳进了冰冷的湖里,寂寂的死去。

她的尸身如今被打捞出来,停放在镜生家的庭院里,已经被水泡肿了,皮肤剔透饱满,没了美丽,却倒是添了生前所没有的丰满富足。

我这样可怜的自我安慰,心却更痛。

镜生在见到花晚尸体的那一刻,不可抑制的摇晃着跪倒了下去。我知道,他的潜意识已经告知他,这是他的罪过。他在那一瞬间再次被抽走了灵魂。

在那一瞬,我也同时绝望的意识到,正如老族长所说,我跟镜生,此生再也无法在一起了。

陈花晚的亲人赶来,看见她的尸体,放声大哭,歇斯底里,随即冲到镜生面前,带着怨愤的拳头毫不留情的纷纷砸下。

我被镜生推开,他没有还手,捱受着那些怨气。倒下时,他的眼睛透过地面腾起的尘土望向我,蓄满了泪水,悲戚即将溢出。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听见他的声音,世界也就在那一刻分崩离析。

他说,对不起。


我该恨陈花晚吗,如果她不死,我跟镜生已经逃了出去,即便背负着罪恶,也可以在一起过我们心心念念的生活。可她也是个可怜人,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爱上一个终究不爱她的人,最后冰凉的死去。

还是恨万家寨,恨族长,恨可恶的族规,或者其实都只是,命运?到底无常,捉弄凡人,让我跟镜生彻底无缘,此后永远怀抱着遗憾和恨活下去,至死方休。

我离开万家寨时万念俱灰,与几个月前来时心境完全相反。还以为在这里我会好过,说不定能有个好的开始呢,现在看来只是一个格外鲜明夸张的讽刺,就像小丑流着泪却鲜红上扬的大嘴。

我终于患上无可治愈的深度抑郁症,在这个世间孤魂野鬼一般的活着,生不如死。

再后来,大约半年之后,我听说,镜生死了,积郁成疾,最终葬在陈花晚的旁边。我听了,却哭不出来,我忘了该怎么流泪了。

我想,这下你倒轻松了,镜生。只留我一个人。你最终还是对我做了过分的事情,镜生,我不能原谅你了。

清明节时,我独自一人回到万家寨,去镜生的坟头上祭。

我买了很多很多纸钱,烧了,去了下面应该很需要钱。然后摆出我最喜欢的绿豆糕。

我靠在镜生的坟冢旁,终于舒心的笑了,凡世的束缚,既然挣脱不了,那就离开凡世吧,这是我最后能自己控制的事了。

镜生,不知我们来世几何,我多希望你还是在等我,只是再不要像今生,一切的美好,都只是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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