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别的小朋友将“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的时候,我就已经非常机敏的把歌词改成了“世上只有奶奶好”,发小唱妈妈好,我就唱奶奶好,两个稚嫩小儿,对唱着赞颂母爱的歌,互相较劲,充满乐趣。
自打我有记忆起,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了。
第一次摆脱开裆裤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特别急迫的小事儿,穿上了“大人”裤子的我无比自豪,摇摇晃晃的走到发小家的院子里,和她一起玩橡皮泥,说时迟那时快就要拉肚子,大概不到三岁吧,腿又短,跑也跑不快,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的第一条全裆裤还是惨烈牺牲了。奶奶看到我立马从麻将桌上以迅雷烈风之势离开,给我换了条新裤子后她就继续回去战斗了。
丢了人的我也不好意思再出去玩,就趴在桌上看奶奶打麻将,每次奶奶都说不要把胳膊肘朝着她,朝着她的友,这样他们就会输钱,这样说起来总是惹的那些老麻友们哄堂大笑。
四岁的时候我就去叶老师家上小课了,按照现在的要求来说,其实是上的学前班。我不知道是因为爸爸没钱,还是因为叶老师的小课更厉害一些,在别人上学前班,幼儿园的日子里,我都是在叶老师家度过的。奶奶陪着我,夏天热的时候,叶老师在她家里的小教室里讲课,奶奶就拿着她的蒲扇对着我扇扇子,一边陪我,一边给我怕我热着。经常其他老邻居们看着奶奶牵着我,往叶老师的院子里去的时候,都会打趣一句说:“亮亮奶奶呀,又去陪读啊。”奶奶就用她招牌式的笑容,抿嘴笑还要捂着嘴,生怕别人看到了她的愉悦。
不记得在叶老师家上了一年还是两年的小课我就去读一年级了,那时候上一年级前,叶老师还买了喜之郎儿童套餐送给我,那个年代喜之郎可会来事儿了,一个小孩子的书包,里面都是果冻零食。她还给我买了一个正经大书包,一个粉色笔袋,叶老师对我特别好,趁我不在家把东西送过来。奶奶一看到就说:“肯定是你叶老师送的。”当年还总有传说,说我老爸读书的时候暗恋叶老师,后来我一想,叶老师那么美丽神圣的人,谁不喜欢。不过想也知道叶老师肯定看不上我爸的,虽然我老妈也是一个大美女,但叶老师在我心中还是不能下凡的。
正儿八经去学校上一年级以后,我的生活开始变得非常规律。一年级之前太小了,不怎么上街吃早点,我对上街的印象非常非常淡薄。上一年级以后,奶奶每天早上牵着我去太平街上吃早点,从家里走到街上,六七百米的样子,肚子饿的时候总觉得很漫长。乡里乡亲十分和睦,谁都认识我奶奶,每天早上必经之路一定能遇到奶奶的朋友,然后她们唠唠嗑,我在旁边急不可耐的把她拉着往前走,也不是饿,就是着急去热闹的街上。有时候走着走着裤子就往下面滑,我就问奶奶为什么我的肚子总是往下掉,奶奶说是因为你还没吃饭,吃完裤子就不掉了。果然,吃完面条裤子就回到正位了,那时候我觉得奶奶就像魔法师一样神奇。
经常去的早餐店是一家面馆,是我的老同学隔壁班的陈鑫的爸妈开的,奶奶最爱吃鸭血粉丝汤,我爱吃普通的汤面,老家的汤面格外鲜,面馆下面有固定的摊位卖锅巴,油条和糍粑什么的,我特别喜欢吃锅巴,而且买他们家的锅巴很酷,老板总用报纸给你包起来。报纸上沾惹一些油渍,总显得很有文化。通常我要坐在离电视机最近的位子,面馆里唯一的电视每天早上放动画片,我这辈子的柯南都在那里看完了。先把锅巴泡一泡,沾了面汤的锅巴半软半脆的阶段是最好吃的,我称之为一巴二吃法。锅巴吃完了开始作死,用筷子卷面,然后卷成面条棒再吃。隔壁桌的小孩和我一样用这种儿童经典吃面法一定会被爹妈教训,奶奶从来不说我,只觉得小孩子就这样。
她从来不用条条框框规训我,也不会跟我讲大道理。
印象中奶奶一直是无敌的,直到我7岁那年,她牙疼犯了,那时候我感觉我的天都塌了,看到奶奶躺在床上“哎呦哎呦”,着急的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来回走动。趴在床上哭,生怕奶奶就这样死掉了,她疼的没办法,也不能和我说话了。于是我跑到隔壁去找四妈妈请医生,这才缓解了奶奶的疼痛。就这么一件小事,奶奶却觉得我是一个大孝孙,把这个事情跟传说一样到处炫耀,我有一个大孝孙。大家都这样说,搞的我就很自豪。
她对我的好,真是人尽皆知的。
一年级的冬天我很难忘,雪很大很大,我们还是照常去面馆吃饭,奶奶把我送到校门口以后就回家了,结果早读课过完,老师喊我出来一趟,我奶奶来了,奶奶给我买了一双新的,比之前更厚的雪地靴。送到学校里来,让我今天就换上,把旧的鞋子带回家。班主任说:“小亮同学,你奶奶对你可真好。”和奶奶道别以后,我就乐乐呵呵回教室去了。老师很震惊的事情,而我已经习惯了,我的奶奶就是这样的,一直保护我,生怕我吃一点苦。
9岁的时候,我也终于到了狗都嫌的年纪,那时候有大一点的学生跟我堂哥打闹,结果没打过我堂哥。这件事本身对那个孩子来说,已经够伤自尊了,好巧不巧我到了狗都嫌的年纪,经常看到他就嘲笑他。于是有一天把人家惹毛了,终于要开始揍我了,不擅长运动的我第一次飞毛腿似得回到家恶人先告状,跟奶奶说有人欺负我。好家伙,第二天奶奶就拽着我去学校找老师算账,老师带着奶奶去跟那小同学battle,当时我奶奶那叫一个威风堂堂,简直就是我心中黑道世界的大哥大。对着那个“追杀”我的同学就说:“下次不许追着我孙女跑了听到没有,不然我明天找你爹妈去,你都这么大了还欺负小的,有这么当同学的吗?”其实我内心是愧疚的,小哥也被我奶奶的气势吓倒了就忙不迭的点头说好好好好,以后同学之间和谐相处。那天我对奶奶的崇拜飙上了云霄,对小哥的愧疚一直记在心里,毕竟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犯贱。
我奶奶好喜欢玉兰花,尤其是白玉兰,她看不上广玉兰,她觉得广玉兰过于普通,白玉兰十分典雅。另外她也喜欢栀子花,栀子花开的季节,家里总是充满芬芳的,奶奶会用一个小盆放点水,然后里面放几朵栀子花,这种方式可以养它几天,那几天我放学回家,家里是香喷喷的,上学去了,同学们也说我身上一股香味。白玉兰是淡香的,它不会这么浓郁,白玉兰花开时节,奶奶就喜欢把白玉兰别在衣服扣子上,然后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去打麻将,用一种高傲的气势,去战场厮杀。
十分不幸的是,数十年的征战,奶奶确实不是一个好战士。输多赢少,却乐此不疲。
她很幽默,经常晚上跟我讲笑话,讲故事,逗得我哈哈大笑,回学校第二天再把这些故事跟同学们说,又狠狠的吸收了一波同学们的喜爱。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能记住那么多笑话,现在过去太多年了,我已记不清那些笑话的内容,我只记得总是笑得很开心,同学们也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奶奶真搞笑。
她不仅搞笑,她还很好客。经常让我带同学来家里玩,去年过年的时候跟小学同学们吃饭,好多人都提及小学的时候来我家吃饭的故事,甚至到现在都有同学忘不了我奶奶做菜很好吃。尤其夏天的时候,因为家里的葡萄结满了,奶奶就让我邀请同学们来家里摘葡萄,我家的紫葡萄是又大又圆,但是那可真酸了,老同学整整是记恨了二十年。前阵子和上海的一个老同学吃饭,她说,你记得那首儿歌吗“阿门阿前一颗葡萄树”,每次听到就能想到你家,还有你奶奶。我听着这首歌长大,却不知道自己就是儿歌里的主角。不讨巧的是,葡萄藤上的蜗牛一点儿也不可爱,每次吃葡萄不小心发现还有蜗牛没有洗掉,于我都是噩梦一般的可怕。
奶奶从来不会责备我,从小到大,一句重话没有说过。唯一酷爱的事情,就是拿我出来显摆,跟四妈妈学了一些黄梅戏以后就不得了了,奶奶太爱看黄梅戏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女驸马》《打猪草》《观灯》《孟姜女》《十八里相送》我每一首都是跟着奶奶看的,然后跟着四妈妈学唱。学会了就唱给奶奶听,她特开心,只要逢年过节人多,就喊我出来唱戏,家里总是热闹非凡的。也是因为奶奶的熏陶下,略微懂点黄梅戏的我,长大还有过非常不一样幸福的瞬间,小姑父会拉二胡,我会唱戏,很多个暑假在小姑家玩,有时候大家兴致上来了,小姑父就在马路边拉二胡,我来唱戏,附近店铺的人都出来看热闹。这种场景是非常难忘的,有一种临时起艺秀一场的快感。
我真的听了好多好多戏,黄梅戏,越剧,京剧。全是跟着奶奶听,后面家乡有戏班子下乡了,奶奶就带着我,我们一人拿个小板凳,赶去戏台听戏。台上的角儿边唱边舞,我看着奶奶听入神的眼睛里都亮晶晶的,一会儿看着奶奶,一会看着舞台,一会儿我就看着天上的星星。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平静又幸福的夏夜。
昨天和朋友聊到佛教,突然就想到奶奶带我信仰的佛教,小小的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跟着奶奶磕头,磕完了,我对菩萨虔诚的心意就达到了。我只拜家里的菩萨,奶奶每个月初二都早上四五点起来去周边的土地庙,观音庙拜一遍,我胆很小,她走了我就不敢睡觉了。天没亮她就出去了,我坐在小板凳守着家里的大门,幻想着一些有的没的,清晨奶奶就回来了。我也不会抱怨她,因为我知道那是她的信仰。
一直给菩萨磕头到十七岁,奶奶就走了,一场癌症折磨了她好几年,走的时候也是十分难受。后面我成人以后,去了很多地方,每去一个地方,都要去那里的寺庙看一看,拜一拜,我也没有心愿,我就是觉得我得拜一拜。因为我知道,她一定喜欢这样。我来到上海工作以后,几个剧院经常有京剧和越剧的表演,一个人买票去看,长大后的我终于看懂了剧情,却再也回不到儿时看戏的那些夜晚了,那时候只有她在享受戏曲,而我在享受夜空。
夜很深了,就不继续写下去了,我有整整17年的关于她的回忆可以写。以后留着慢慢写,只要想起来一些我就写下来,其实我很害怕,最近一段时间我很久没有思念她了,陷入忙碌的生活中忘记想她。我很害怕自己会忘了她,但是每次开始回忆的时候,就发现我全部都记得,那些回忆它不是过去,它是我生命骨血的一部分。
晚上和老妈视频的时候,约了国庆回家和爹妈一起拍家庭合影。这是我的一时兴起,也是我的有意为之。因为最近我才发现,我找不到一张10岁以后和奶奶的合照,我很伤心,如果那个年代和现在这样技术发达,我不会连怀念都只有10岁的影像记录。明明当年家里也有相机,为什么青春期的时候不多拍一些照片呢,现在的我想不明白那个时候的念头。
或许那个时候,也想不到离别来的那么突然。
忽然发现,我好久没有看到玉兰花开了。
家里也好多年没有养过栀子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