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小径,我和长天往山上走。
走一段,我让他看对面的山势。他自己说,每一个角度看山,都有不同的感觉,但最美的只有那一个角度,多走一步都不行。我说,站在对面山上的人看咱们这边的山,也是如此。
山道无人,只有偶尔的飞鸟。长天说,那山脊栽着的树木,看着像很美的山水画。
我说,当初栽树的人一定是最随意的举动,没想到成了后来观者心里留恋的风景。
长天默默,他看我许久。
遇一放羊的老者,一下子认出了我,他说二十年前的湾子铺和八里沟,我是最寻常的赶路人。他是红土岭的,我不知名姓。
我告诉长天,哪一个沟岔我总是歇脚,哪一面长坡我经常割草。我指着一块石板说,我躺在上边睡过觉。石板在地边,秋风起时山草黄。
他坐在那块石板上,不停地抚摸着。少年的眼光定定地注视着脚下的干草,想着什么。
我很感动,我的好儿子。
山回路转,到我三姐种的地块。我说我曾在这里挖红薯,晒红薯片。我和姐姐拉着架子车去卖红薯,天明以前就赶到洛阳的长安路。我们在拖厂六号的院子叫卖,一个虽着工作服却满身清气的阿姨,一下子买好多……
“咱们再去找找那个阿姨吧?”他眼光清亮而认真。
我笑了。我说,不必去找,如果幸运,我们可能会在那附近的超市碰到她。
“她一定老了许多,”他说,“她一定没有二十年前漂亮了吧?”
“也许,但也可能更美丽,或者更可爱了吧!”
小家伙不说话,他望着城里的方向,他的影子好长好长。
面前的小麦,青绿无冬意。它们,会深存在长天的记忆里吗?
到一个荒院旁,我们停下。
他出生后没有来过。
我告诉他,他出生前,我们在这儿住过两个多月。
他愕然。他看着那门前有皂荚树、树下有青石条的院落,满是怀疑。一只松鼠从松树上跳下,偷偷看了我们几眼,钻到玉米杆里面了。
我说,那时我们住在当中窑,窑根放煤球。我有时一个人在院子北边的房子里看书。隔着窗户能看见野草在风中摇动,那草身好像擦着窗户玻璃。几米之遥,耕牛的铃铛很好听地响着。
他不得不信。“爸,你说我出生前就在山里了啊!”
“是。不管你自己怎么认为,也不管你将来有怎样的人生,你事实和我一样,从山里走来。”我说。
马上十五年了,院子一点也没有改变,枣树虬枝凛然,冬青依然郁郁,房檐下挂着的桶链还在。旧物更能经得起岁月,它原本就是一个老院。
但崖头的柏树无比苍劲,迎面的山风已吹不觉寒。这个生于老屋、如今已是青青容颜的少年,给我别样的山里感觉。
今夜,我和儿子住在自家的瓦房。
它是二十三年前的建筑。
那个初春,我和父亲出院子里的土。父亲装,我担。我挑着土,大叶杨的毛毛虫落着。我数着桃树上的花朵,我挑着挑着那些花蕾就开了。那些爬根草一根一根地蔓延,伸到台阶上,要探头进屋了。我放着的铁丝床下长出了一棵粗粗的桐树苗,我没想到它竟然顶起了我的褥子。
我在那个春天第一次离开申洼村八里山,出了远门。以后的日子,再没有远离过这乡土。
我给长天讲着。他说“爸,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不是我记性好。真是印象深的东西,你想忘也忘不掉的!”
现在,出去门,举步向前,就是深山更深处。我能听到雉鸡飞起时翅膀的响动,能感到隔着山嘴的泉水在岩缝里的渗动。此刻我身边就躺着我可爱的儿子,他均匀的呼吸吹着我的面颊,暖暖的。
我的八里山啊!
马上春将临,到时谁送春风到草庐?今夜,这个少年会有怎样的梦境呢? 他的梦境里,该有他父亲多少的故物和新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