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三十这天,我总想起三十二年前的年三十。
是个下午。村子里家家户户在准备年夜饭。空气中首先飘出的香味,是给先人做上坟用的供碗。年三十的空气是凝重的,一切对于春节的准备都为了这一天的仪式。早晨贴对联,中午包包子。午饭后男人先把家堂挂上,女人做供碗,供碗做好后男人们拿上鞭炮、纸钱去墓地,放鞭炮,烧纸钱,请先人回家过年。
在这一切都没有做完时,人们是忙碌的。忙碌得脚不沾地,像谁家有闺女儿子嫁娶,不到新人上下花轿,这事总是没完。
因为忙碌,年三十下午村子里并不热闹。甚至还有一些情绪夹杂在里面。
家里的忙碌从小年以后就开始了。清扫房屋、置办年货。蒸三天饽饽,还得包包子。我跟着脾气急,手脚快的娘干活,走路都得小跑。年三十下午,包完年夜的饺子我就溜出家门。突发奇想去田野看看。
田野里几乎没有人。冬小麦匍匐在地上,灰绿色一片一片。路边的柳树,光秃秃的。没有风,柳枝呆呆地垂着。树上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不知过年为何物地商量自己的事。
田野里越来越安静。因为公墓在村北,我在村南。我走在枯草丛生的小路,路边有一条深沟,沟里的冰化了,有浅浅的波纹。我尝试下去看看,可两步下去脚上都是泥泞。我看见一条管子从沟里伸出,一直通到远处的麦田。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年三十也有人浇地?再说,冬小麦浇水不是年后吗?
往不远处看,我看见田野里一个人。他蹲在一片小麦田里。他穿着平时干活的衣服,戴一顶洗得发白的帽子。他是一个长辈,平时见面打招呼。他是个话不多,却很能干的人。
我走过去。问他为什么年三十还干农活?为什么非要在这一天浇地?不都在准备过年吗?
他的回答很平淡。就像平日里我们在胡同碰到彼此问一句吃了喝了。
他说,春天总旱,沟里的水本来就少。如果等到年后都浇地,水不够用,得白天黑夜在那里排队。虽然是年三十,可安心浇地,年后就不着急了。再说,年前立春,只要冰化了,是可以浇地的。年嘛,当平常日子来过,年后的日子会更好过。
我竟然被他的话震惊到了。三十年之前日子的贫乏,让年后总有狂欢后的艰难。节衣缩食地过节,节后还得精打细算。把年当成平常日子来过,少了很多忙碌,也少了很多情绪。淡淡的,慢慢来,反而让脚步从容,心情舒畅。
我慢慢往回走。天黑下来的时候,哥哥和老爸的呼喊声传来。原来是家人发现少了我,赶紧出来找。
这件事以后的很多年,我也总在春节前忙碌。我不是忙着准备那些仪式,我是在忙于生计。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年三十下午鞭炮响起时我才收工。我的年夜饭,跟平时一样。有粥有菜,也有过馒头就咸菜。
把年当做平常日子来过,便不会失落。
把平常日子当年来过,便充满欢乐。
因为这个,我总想起那个“离家出走”的年三十下午,想起那个蹲在麦田里浇地的人。
后记:我是个不喜欢过年的人。
一个是紧张忙碌地“备年”。再就是我娘的暴脾气和糟糕情绪。还有每到这个日子让人感觉倏然溜走的岁月。
这两年,我调整自己。以平常心过节。不去多想,过好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