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田记(1)-从山樱始

从山樱始

我的记忆里落下众多碎片

我总是在不断捡拾,时间长到

青苔足以劈裂瓦楞、回廊、烟霭

我不确定哪一种是真相

1.

睡一觉起来,樱桃花就在对面山上开了出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冬天里一觉起来推开窗,天地在一夜之间展露出的白和亮让人难以相信,满山积的白雪争着就要往眼睛里跳,人就会有一瞬间的呼吸困难,仿佛毫无准备地落在了齐颈子深的冷水里。大面积连绵的白,看起来辽阔,触起来冰凉,让人心生肃穆,仿佛在这样的笼罩下,自己也变得圣洁起来。花不如雪那样白得争强好胜,只是柔柔和和的,还带点儿粉色,眼睛习惯之后就放它自己融化进春雨的烟霭里去了。

家乡的樱花就是这样开的,闭上眼睛是一声不响,睁开眼就仿佛听见细小又密集的爆破声,像巨大湖面上吹开无数波纹。花苞争先恐后地绽,茂盛烂漫像有暖风吹过而山坡留下痕迹,白中掺上一点儿粉,从从容容不骄不卑,就那么默默无语地心满意足地展示着享受着丰盛。这真叫人心潮澎湃却又哑口无言。

我对物候变换很敏感,我也很喜欢植物,这与我在乡下成长有关。但我曾有过这样一种怀疑,这些爱好都可能助长了我小时沉默寡言的性格。好在我还有个常常能够见到的小伙伴,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见不得的离不得”,这真是一种又复杂又纠结的关系。但我能确定的是,在那样的条件下,我们是不会分开的,就算我们经常吵架经常赌气。

从我家门口望出去的山,也不高,就是看不清楚。朦朦胧胧的,里面总像在烧秸秆,烧到后半段,就冒起来无数道细细的烟,尽是一些幽幽的蓝色。却仍然看得见樱花不连贯的白,一大块一大块地散布着。

婆婆从木门框里走出来,准会眯起眼睛朝远处望望,然后就笑起来,往围裙上抹了抹手,张开了她皱巴巴的脸:“蒽桃花开了哟”。她这样一说,我就好像闻到了野樱桃奇特的清冽的带点苦味儿的气息。樱桃在我们的语言里,叫做“蒽桃儿”,我们的山野里很多地方都长着野樱桃树,有人家中的园地里也种着几棵家樱桃。在这里的人眼里,樱桃没有观花乔木品种的区别,只有驯化与野蛮生长的区别,在这里的小孩眼里,只有野生樱桃果子酸涩、细小而繁密,家樱桃果往往甜而饱满却稀疏的区别,一种易得,一种珍贵,两种却都亲切。

外婆靠在门框上时,弯曲着腿,她的腿是伸不直了,多年的风湿和多年风雨天的疼痛已经把它们拉弯了。她的蓝布围裙就显得和我的罩衣一样大,几乎从脖子下面伸到了膝盖上,蓝布和山前的烟雾是一样蓝的。

2.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下雨,雨下了好几天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好在这多少也起了一些屏障作用,不下雨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就会跑去把半棵树都给折了,等到结樱桃的时节,又会上窜下跳地满山寻果子。

这是春雨,是悠长又拖沓的,从白天一睁开眼直拖到夜里众人休憩。但只有两处时间能听得见它的声音,早上醒来听见它淅淅沥沥,夜里躺下仍听见它沥沥淅淅。这样一天就完整了,从头至尾无缝拼接起来。雨是黯淡的蓝色,那些幽蓝的烟雾从林子里弥漫出来了,流得天地都是。春雨缠缠绵绵,印在脑海里,这让我时常怀疑身处梦境,站在瓦檐下就伸手向空中去抓,没能握住的是一把水珠儿。

阿丘不来找我,我坐在火坑边刨刨草木灰就昏昏欲睡。在这样的天气里连蚂蚁也渴睡,耷拉下眼皮就能听得见雨珠落地声。下雨天做不了农活,大人们都待在家里,在每个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拾掇,平时来不及绣的鞋垫,来不及遴选的豆子。

阿丘来寻我,进门就大喝:四空。她几乎是跳到我旁边来的,自己搬来那个磨得光滑可照的土黄色小板凳坐下了。板凳它用四只短腿站着,就像我们蹲马步的姿势,那四条腿接着又冒出了顶上的木板儿,留下四个歪歪扭扭的矩形疮疤,前几年又多了一个―某个角落留下一颗烧成焦炭的浅槽。阿丘坐上去左右摇晃,那四条短腿也小幅度地配合她扭动。

我们去她家的空窗框上坐着。只有一小截的路,但要下一个高台穿过两片空地,跑进去时抖抖衣服上水珠,也抖出一阵笑来。阿丘双手一撑,就越上了窗框,把双脚放到前面去再直起腰杆儿来。我就需要她的帮助了,我手脚不如她的长。

她坐在中间,我就靠在左侧的墙壁上,除了顶上的灰瓦,整个走廊都是木头制的,两边分别靠着两户人家的房墙。

阿丘变魔术一样,忽然从衣兜掏出两只土豆,递给我一只。烤熟的土豆,还是热乎乎的,但烫手的温度已经收回中心了。我们拍拍上面石膏白的灰,立刻飞起一团儿烟雾,就像拍拍我家那条老黄狗一样,它们发出闷声闷气的噗噗响声。土豆皮裹着草木灰发出一股厚实的甜香,拿在手里就能闻到的。烧焦的那一部分又带有一股酸溜溜的气味,也都升腾起来。

我们都有耐心仔细地剥皮,用大拇指慢慢刮烧成黑色硬壳的一角,这焦壳和那里面新鲜的部分已经骨肉相连,须得慢慢地刮,大意不得,只刮去表面糊了的那层。黑色的焦炭纷纷散作细沙,很快指甲也变成了黑色。剥完了的土豆像只壳还没变硬的鸡蛋,只有一层透明的皱皮包裹,笼罩着一层淡黄色的光。整个的凹凸不平,凹进去的部分,要么遍布着一些天生的疮疤,要么就是在酝酿它永不会出生的芽。

埋在火坑里,烧红了的木炭从树干上垮下来,夸啦夸啦地落在灰面上,柔软的草木灰扬起细雾的一层,由那火石加热草灰,灰再加热下面的马铃薯。这样,一只土豆要完全烧熟还得替它翻两三遍的身,翻的时间也要把握好,早了久久烧不熟,晚了,就烧成一团焦炭了。这种烧出来的东西,表面被分成了三部分,烧得刚刚好的部分是金黄色柔软的,烧得稍微过一点的,就是一张橘黄色的硬壳,烧得太久的部分就成黑色的焦炭了。我们最喜欢的是烧成橘黄色的那部分,香香脆脆,盼望一整个土豆都包裹起这种酥脆壳儿。

掰开手里的土豆,热气从淡黄色中间冒出来,也看得见它颗粒状的质地,这时甜香浓一些。放进嘴里烫得赶忙吞下去,我和阿丘互相看一眼都笑起来。但突然在一瞬间,我感到有种被辜负的伤心和失望,我突然发现她的那只比我的这个大。我想到自己每次掰开一块酥心糖,故意把多的那一半递给阿丘,但是现在,她把小的那个给了我,我在心里埋怨起阿丘。忽然又想到自己每次礼让的不情愿,也就又有些理解她了。

走廊并不长,径直与另一头连通,转过头就能看见那头的天光。潮湿从泥地上升起来,柴捆堆满在左边的木板墙上,它们靠着泥地的一截已经腐烂,是一捻就能碎的,又散发出朽坏的气味,弄得鼻子痒痒的。

但潮湿却浸不透木头,木头总是带有温度的,浸出春日晴天里的润泽,无论什么季节,拿手一扶,都不觉得凉。我靠在木框上,我起身离开,那温度却长久地留在我额头上,起身走了很远后都还能感受得到,总是忍不住要按一按额头。凑近鼻子,我还嗅到木头独有的气味,这是一种憨憨的,缓缓的,绝不拖沓,实心的,绝不漂浮的味道,它抱成紧紧的一团都堆在木头周围。

我们慢慢地尝这只土豆,还是很快就吃完了。然后才看见隔着雨帘的远山有一团一团模模糊糊的白,那是樱花,那是樱花。

“雨再不停樱桃花就要谢了。”阿丘偶尔抬起眼皮朝我瞅一瞅。我点头表示同意。

“好无聊啊。”

“哎,樱桃还有多久才能结出来哟?”

我跳下去,去找外婆,要她也烧一堆土豆,我也兜在衣襟里来寻阿丘,这回是我家的土豆,我就得挑个头最大的。又想到火坑边的小地窖里还有红薯呢,真是个意外惊喜,要让外婆也烤几只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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