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公司大院多数时候是热闹的,维修设备的、修理花草的、跌落测试的、洗车的、聊闲天的。方大爷值班的时候,门卫室的门总是开着,他却很少走出来,见证这样的热闹。院子里的热闹不属于他,他的热闹正捧在他自己的手里,看的起劲。现在方大爷有太多时间看他的书了,即使有人来访,他也不需要一次次的艰难起身,只要扣下书,换手拿出登记册,张张嘴就行了。
登高望远
方大爷的家乡是黄河边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走出家乡的时候,他已经三十七岁了。头两年辗转了四五个城市,受了不少罪,也没找到值得留下的理由。来到北京的时候已经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
但四十岁的方大爷对生活的一切都怀着极大的疑惑,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不知道自己走出来的意义,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义,虽然只是他自身的意义,这就已经很深奥了。人到了饥肠辘辘的地步,谁还会装腔作势的思考意义呢?此刻意义本身就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找到填饱肚子的食物,然后再找个随便活下去的方法。
方大爷的家乡有一条渡槽,横跨黄河,穿过大片的村庄,从很远的一端延伸到很远的另一端。年少的方大爷就喜欢沿着窄窄的槽沿一边,从渡槽这头走到那头,再沿着另一边从那头走回这头。每当走在只有一只脚宽的槽沿上时,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全神贯注。渡槽很高,要是稍不留神掉下去,要么掉到滚滚的黄河里,被水流淹没;要么掉到湿滑的庄稼地里,伤筋断骨。
有时候,方大爷会在渡槽上选一个位置坐下来,眺望远方,憧憬未来,也端详这个养育他的小村庄。看朝霞满天,看落日余晖,看农忙时节的播种与收获,看庭院里的嬉笑与打骂。
所以,登高是方大爷了解世界的方式。
此刻,尽管他饥火烧肠,正常的思维应该是走街串巷寻找能裹腹的食物。但方大爷的做法是找一处高地,观察周围。他坐在一座在建楼房的楼架上,从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望向家乡,也望向这个城市的远方;就像当年他无数次在家乡的高处眺望远方,也眺望家乡的远处一样。
此时,他更想在高处寻找的是食物。
他很快就找到了。
食物就在楼架旁边的临时铁板房,铁板房与楼架之间的一块空地上架着三口大锅,热气腾腾,那时建筑队的早餐。在这个还未苏醒的城市,在一个带着凉意的夏日清晨,方大爷感觉到无限的温暖。
铁板房出来的男人们,盛好了饭并不回屋,而是蹲靠在板房墙边等待天亮。方大爷跳下楼来,还没有想好应该以怎样的理由吃到锅里的饭,他就已经站在三口大锅旁边了。
铁板房的人们把埋在饭盆里的头抬起来,目光聚到他身上,烧的他面红耳赤。
突然不远处一阵小骚动,伴随着饭盆碰上铁板墙壁咣啷啷的声音和众人紧张叫喊的声音。大家都寻声看过去,方大爷见状,瞬间找到了融入他们得到饭菜的方法。
有人被异物噎到了,方大爷跑过去,拨开手忙脚乱的几个人,从背后抱住那人,用扣紧的双手冲击他的腹部,六七下之后,那人吐出半个煮熟的鸡蛋白,然后瘫坐在地上。
方大爷本以为自己能得到英雄出现时,常伴随着的热情鼓掌和酒肉待遇。
他想多了。
除了就近的两三个人将被瘫在地上的同伴架回房间,其余人迅速恢复了吃饭的状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也瘫到地上,喘着粗气。
受到尊重
饭菜就在离他几步远的棚子下面,他现在张口,应该是不难要到的。但方大爷是个读过书的人,心中那一丝丝的清高,让他难开这口。
一个盛满饭菜的饭盆和一双筷子,伸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还强忍着一把抢过来,狼吞虎咽的冲动,两眼放光地——站起来,双手接下,然后点头说了谢谢。
递给他饭菜的是做饭的刘师傅,这里面的人也就只有他有私自分发饭菜给外人的权利。
方大爷归还碗筷的时候,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跟着建筑队打个小工,一天三顿管饱,住的地方暂时没有,要是他不要工钱,刘师傅能给他找个睡觉的地方。
诚意是很容易被同样真诚的人感觉到的,方大爷感觉得到刘师傅的诚意,也感觉得到对方是在用尊重自己的方式帮助自己;得到尊重的方大爷为自己刚刚的假清高真虚伪羞愧难当,所以此时不等刘师傅说完,就立马答应,高兴的笑咧了嘴。
四十岁的方大爷是真心高兴,他不知道已经多久没这么高兴过了,这种高兴劲儿竟仅仅是因为有了一日三餐的保障。他才知道当生活到了连纯粹的活下去都不那么容易的时候,人是多么容易满足。他似乎一下子体会到了村里三妮出嫁前的高兴劲儿是打哪来的,他记得他坐在渡槽沿上往三妮家屋顶扔了块石子,问三妮为啥要嫁给邻村的傻子亮,是不是图他家的一亩果园。三妮当时反问他,我十七岁了,连黑面馍都没吃饱过呢,你说——我图他家果园有啥用?我是去吃白面馍的。
不可或缺的感觉
方大爷读过书,教过学,身上带着一股与其他建筑工人不同的气质,这种气质说不上来是书卷气还是装清高,就是隔离着他和其他工人,无法走近。
也可能只是生活教会他的沉默,因为他这几年总是喜欢沉默。
方大爷在另外四五个城市,换了不下十份工作,没有一份工作是等到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才离开的。这次他要在工地干下去,倒不完全是为了一天三碗饭,而是在建筑工地干活,常常需要登高;他从来就喜欢登高,现在更喜欢了,稍不留神,就极有可能送上性命。方大爷并不是想用性命换取点什么,也不是怕死,他就只是单纯的享受这种类似走在渡槽沿的感觉。
这种流水式的工作,要把泥桶和砖块送到高处需要很多个环节,每个环节互相衔接,有条不紊,要是哪一节落了后,前面和后面环节的节奏都会被打乱。所以方大爷不光要全神贯注保持自己的平衡,还不得不跟随大家的节奏,保证整个环节的平衡。即使他有时候还是不小心突然地就走了神,停下了手上的活,双眼变得空洞,发起楞来,前面和后面的工友们都会扯开嗓子把他唤醒。这样的工作,能不能换来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感觉得到与他人的连接。就算跟工友们不交流吧,他也喜欢这种不可或缺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能让他没有时间伤感以前的人和事。
孤独
难熬的是头几个夜晚,方大爷没有住的地方,铁板房现在只容得下他在锅里插一双筷子,还容不下在屋里睡下。好在是夏天,不需要被褥铺盖,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讲究一晚。他就偷偷睡在工地的楼顶上,看会儿星星,看会儿月亮,困了就睡会儿,醒了就站在楼顶想事情,也看看这个城市。
方大爷的突然出现,为每夜被饥饿折磨的蚊子们提供了美味的夜宵,蚊子并没有因为他连续多日不洗澡,身上泛着的臭味而嫌弃半分,它们疯狂吸允着他每一寸可以下口的皮肤。用方大爷形容说,只要下意识的在胳膊上扒拉一下,手上就湿乎乎一片,留下很多条血痕,那血痕就像红色的流星雨一样,翘着尾巴在手掌里燃烧。
这也是证明他还活着的一种方式。
蚊子是打不完的,他索性不管它们。
站在楼顶的时候,他很难不想到旧事,回忆中的时候,他有意只想好的,忽略坏的。好事实在有限,其中肯定包括家乡的渡槽。这楼顶比家乡的渡槽高,星星比家乡的星星多,月亮比家乡的月亮大,太阳也比家乡的太阳懒;只是这里的视野没有家乡的开阔,散落的院落和厂房霸占着田野,越看越堵心。
他站在城市的高处,但不能自由呼喊。
等待
数星星也是很容易倦的,方大爷在楼顶的每一夜都无比难捱。每天让他疯狂的是比星星还多的蚊虫,蚊虫的热闹只让他更加孤独;每天给他希望的就是黎明时,刘师傅做饭的棚子里亮起的那盏灯,等待那盏灯的时候,他无比温暖。
我实在理解不了这样的温暖。
当一个人没有了时间感,只能依靠一盏不知道何时才会亮起的灯,来开启新的一天,这样的等待会很无助吧。方大爷并不无助,对于他而言,真正无助的事情经历过太多了,没有一件是这么安静的。他也从小就习惯这样的等待,因为他和家乡人的每一天都是这么开始的。他们每一夜的结束,都是从院子里那只公鸡的打鸣开始的;而每一天的开始,就是在等待公鸡的第一声打鸣。
棚子里的灯一亮,他就立马爬下楼去。
挤
他过来帮忙是真心实意想报答收留之恩,一天的时间里,他也就只有早上开工前这点时间能帮上刘师傅了。
转眼五六天过去了,刘师傅还没找到让他能踏实睡觉的地方,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
要说凭什么刘师傅大包大揽给他找睡觉地方,要从他和建筑队老板老华的关系说起。
长话短说。
刘师傅和老华住一个胡同,俩人关系并不怎么样,但前几年刘师傅的母亲生病,刘师傅不在家,是老华用车送到医院的,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老华有钱,高高在上,刘师傅一直没有机会报答。这次老华遇上官司,建筑队找到家里,嚷嚷着要散伙。刘师傅放弃大饭店的大厨,跑这工地上给工人做饭;有一日三餐供着,也有勉强睡觉的地方,工钱一时拿不到也还是可以忍忍的。老华现在手上没有活钱,全指望这个工程做下来,盘活手头的钱。
所以,刘师傅以为自己要个睡觉的地方不应该是难事,但老华这十多天压根就没来过工地。铁板房本来就是维系建筑队工人不散伙的小福利,队里的人无一例外的睡在里面。空间严重不足,大家已经是互相搭着叠着睡了,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更别说再挤一个人了。
也不知怎地,刘师傅从第一次见到方大爷,就想帮帮他。
刘师傅在自己本来就狭小的房间,又倒腾出一点点空间,让给了方大爷。尽管狭小,但毕竟没有那么多蚊子。
方大爷对刘师傅也是极其的信任和真诚,当刘师傅看着他的眼睛问他经历了什么的时候,他毫无隐瞒的交待了前四十年的故事。
可能是刘师傅的温暖让方大爷放心;也可能是因为他确实沉默的太久了,需要倾诉;抑或是时间给了他轻松回忆过去的机会。不管是因为什么,方大爷第一次讲起自己的故事时,听众是刘师傅。方大爷打算认真活下去的时候,给他勇气的也是刘师傅。
房间的确很挤,挤出了很多心里话,挤掉了很多忧愁,挤出了一段兄弟情。
他们挤着挤着就不觉得挤了,直到工程结束,铁板房被拆除。
二斗
房间本就小,还有一个人常来凑热闹,此人是二斗。二斗比刘师傅小七岁,比方大爷大三岁。
二斗骑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后座经过改造,可以稳稳当当的绑四大桶酱油;车把上有个粗布兜,兜里有个瓶子,放着一个漏斗;这漏斗是酱油伴侣,见证着卖出的每一滴酱油。
此为第一斗。
还有一斗是他脖子上常年挂着的烟袋锅子,二斗吸烟的频率跟酱油售出的时间有关;卖完一桶吸一袋,一天卖四桶,对于二斗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人们以为烟袋和烟斗是一回事,所以烟袋就是那另一斗。
此为第二斗。
二斗的酱油是用收购来的黄豆酿的,品质很不错,带着很柔和的酱香味。刘师傅很喜欢这味道,因为酱油,他和二斗成了老相识;不管他到哪做饭,都会让二斗把酱油送到厨房。工地上的饭菜之所以好吃,一半靠刘师傅的手艺,一半就是靠刘师傅的眼光——也就是二斗的酱油。
二斗的酱油每天都很早就能卖完,他习惯性地把刘师傅这一站定为最后一站,不管多早过来,他总要待到七八点钟再回家。这期间蹭刘师傅的晚饭是常事。
酱料厂
他们三个人都跟酱料扯上关系是两年之后的事了。
这两年内,他们还开过一个小酒馆,开在一个靠近湖边的巷子里。那时候出来吃饭的平头百姓并不多,更多的人还是愿意自己在家琢磨两个小菜,简简单单的吃碗饭。所以他们的生意不怎么好,很快就关门大吉了。
他们一开始只想开个大点的酱油厂,方大爷说酱油太单一,提议连其他酱料一起做。于是方大爷先去酱料厂打了一年多的小工,偷学了工艺和配方。这一年,二斗继续一天卖四桶酱油,维系着老客户,也推销这自己还未开始的其他酱料。刘师傅在饭店做厨师,遇上好吃的酱料,就蒯一勺让方大爷带去工厂找懂酱料的老师傅品尝。
方大爷本就是好学的人,又有学问,不光跟着老师傅学老配方,自己还做新配方。
酱料厂很快就开张了,投资的钱,刘师傅占大头,二斗占小头,方大爷没几个钱,负责工艺和配方;二斗负责采购和销售,刘师傅仍然在大饭店做厨师,但经他在厨师圈卖出的酱料也不少。
他们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三人都忙着酱料厂的事,街坊们都忙着给他们介绍媳妇。
现在才突然意识到,他们三个竟然都是光棍。
刘师傅原本是有对象的,叫芳芳,还没来得及结婚,他妈就病了。他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妈,不到半年他也病了。对象等不了,也不敢等,嫁了别人。
他身体好了之后,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每一个都嫌他有个卧床的妈。他担心妈妈为此自责,就再也没相过亲,理由是自己放不下芳芳。其实,芳芳长啥样他都未必记得了。
二斗家里经济条件还是不错的,原本的酱油生意足以让生活舒舒坦坦。但有一样,就是二斗生的老气,从二十几岁就长得像四十多,现在四十多了还是像四十多;加上每天与酱油打交道,身上总是没那么干净,肩上还挂着烟袋,十足的小老头。
家里条件好,媒婆还是愿意给张罗的。但他可爱的老娘,看哪个姑娘都不是真心的,都是图他家的钱。于是一下子耽误到现在。
方大爷的故事,那就长了,要另起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