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报生
2018年6月2日
(一)
忙完秋收,麦田里露出尖尖的嫩芽,树上的柿子由青变红,慢慢地成熟了。
这是小时候很快乐的季节。天高云淡,空气清爽。村庄里、田埂边、山坡上,大大小小的柿树上都挂着像灯笼一样的柿子。放学回家,结上几个小伙伴,爬上树枝,捡最软最红的摘下来,坐在树杈间,剥去薄薄的表皮,露出殷红欲滴的内果。吃个痛快,玩个自在,十分惬意。
老辈人对柿子树是很有感情的,因为它在灾荒年救了不少穷苦人的性命,甚至那年月有的姑娘找婆家,都要找柿子树多的村庄才肯嫁过去。集体化时期,柿子树都分给了各家各户,每到收获的季节,总是要忙上一段时间。
我清楚地记得,在七十年初的一天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条边,母亲又像往年一样在盘算着我家的自留树上能摘多少柿子。把大盖柿子要旋成柿饼,棉柿子要削顶一部分挂柿嘟噜儿。熟透了的柿子就加上谷子糠和旋柿饼扒下的柿皮一块碾细成柿子面。硬的柿子和有创伤的就扒为柿块。把旋好的柿子和扒块的柿子晾晒好,分别装入大缸中要捂出白霜,加工成柿饼和柿块。也还要用热透的柿子做些柿子醋。柿子浑身是宝,柿子花能做出美味的面疙瘩汤,小柿子盖都能碾成柿子面,柿子包还能串成串儿,挂在脖子上当项链。据说,老中医还用它来治病呢!
父亲说:“听说今年醂(lan)柿子在安阳能卖到一毛多。要不咱也先醂两缸去卖一下。”
“现在路上查得紧,敢不敢去呀!”母亲说。
父亲接着说:“咱大婶家的老二已经去安阳卖了回来。要不咱也晚上走,去撞一撞运气。如能卖个好价钱,也好添补一下咱娘看病,也能给孩子们买两件新衣服。”
一听能买新衣服,我也吵着要跟父亲一块去。
母亲说:“去安阳要跑一百多里呢,你个孩儿能顶住?”
“娘,我都十几岁了,再说我也没去过安阳,不知道城市啥样,我想去瞧瞧,路上也能帮俺爹拉拉车。”我执拗着要去。
全家人都笑了。
(二)
第二天,全家人起早,背上挠钩,推上小推车,迎着晨雾,趟着露水,就到地里摘柿子去了。
我家那棵老自留棉柿树,长在地边的岸头上,高达三十多米,浑身疙疙瘩瘩大洞小眼的。离地三四米的地方,枝梗像巨人的手臂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出来。饱经沧桑,坚韧挺拔,老态龙钟。父亲爬上树枝,挎个篮子,将就近能够着的柿子放进篮子里,摘满后用根绳子拽着把篮子顺溜下来。树枝上够不着的,就用挠钩往下拨,母亲和我还有妹妹在地上抻一块旧粗布单接着,生怕掉到地上把柿子碰伤。
一家人忙活了大半天,摘满了一大车。
过了晌午,肚子已叽哩咕噜地响起来。回到家里,奶奶已蒸好了窝窝头。把从树上摘下熟透了的柿子用开水泡一泡,塞到窝窝头里就着吃,那软绵香甜的滋味,到现在想起来还要流出口水。
吃过午饭,全家人又开始忙活起来。
奶奶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咳嗽得厉害,但也踮着小脚,忙里忙外,守在院子里用土坯泥巴垒起的锅灶前,点燃柴火,连烧了几大锅温水。因为醂柿子需要用温水浸泡。
父母从屋子里抬出三口大缸,把奶奶烧好的温水倒在缸里头,又将已准备好的锯末和谷糠围在大缸圆圈,用铁锨从锅底里掏出火炭将其点燃,最后把柿子一个一个放到大缸里浸泡起来。整个工序就像一条流水线。
母亲每天几次用手拭着水缸里的温度。水缸的表面也慢慢地浮出一些白沫。一天多后母亲拿出一个柿子放到嘴里尝了尝,说柿子已经甜了,我也顺手拿起一个啃起来,又脆又甜,真好吃。
傍晚时分,全家人把醂好的柿子捞出来,小心翼翼地分别装在几个荆条编的篓子里,又将篓子用布单包好,装上了小推车。
一切准备停当,我和父亲满怀着憧憬推起小车,踏上了去往安阳的路上。
盘过山路,穿过几个村庄。父亲一直担心怕有人盘查。路过水冶镇时,父亲停下车子,让我守在车旁,像做贼似地到前边路口查看,见没人拦截,回来推着车子,大步流星地穿过了水冶镇。
过了水冶镇,路也平坦了许多,偶尔有车辆从身边驰过。远远看见有一片亮着的灯光,依稀能看出有高高的烟囱。父亲说那就是安阳钢铁厂了。
走的实在是太困了,脚都有点不听使唤。父亲哄我说:“离安阳市区不远了,鼓鼓劲到安阳把柿子卖个好价钱,让你下馆子吃油条,再给你买件好衣服。”
父亲的话像给我打了强心针,果然精神好多了。
走啊,走啊,穿街走巷,天将放亮时,来到了古色古香的一个巷子里,在驻军兵营的一个门口前停了下来。事后才知道,这条街叫鼓楼街,本姓家族的一个哥哥在这里当炊事班长。
(三)
“醒醒,醒醒,吃饭了。”我被摇晃了几下,疲倦又迷糊地睁开了双眼。
当兵的哥哥已给备好了早餐,玉米糊,馒头,还有一盘黄豆咸菜。
“快吃饭,吃饱了咱去卖柿子。”父亲一边催促我,一边吃起来。
第一次吃上这军营里的饭,感觉十分美味,特别好吃。
吃过饭,谢过哥哥,我们回到了停在军营门口的小推车旁。只见有两个人站在那里。
“这是你们要卖的柿子吧?走,把车推到我们市管去!”
父亲的脸一下子白了:“我们一秤也没有卖呀!”
“不行,你们这是投机倒把行为,必须到所里接受处罚。”市管会人员大声喊着。
父亲的神情十分沮丧,我被吓得差点哭出声来。
我们推起小推车,跟着这两个人进了市管会。
到那里才看到,还有几个老农都遭遇了我们同样的命运。
“把柿子倒出来,看你们这么辛苦,今天就按五分钱一斤收了,也不再处罚你们了。”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对我们说着,好像特别开恩似的。
父亲一下子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说上话来。
从市管会出来,父亲满脸的悔恨,边走边喃喃地说:“早知这样,咋也不该来这儿来。”
我也哭丧着脸,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默默地走着,走着……
父亲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安慰我:“孩子,不要泄气,咱家还有那么多柿子,回头咱多做些柿饼,等国家收购了,照样给你们买新衣服。”
回家的路上,我实在走不动了,父亲就让我坐上小推车推着我。
直到夜深人静时,才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家中。
(四)
卖柿子的情形,刻骨铭心,时不时会在脑海里闪现。虽然是一次苦涩的经历,但它勾起的是我对家乡柿子更多的记忆。
柿子的甜美,柿子树的风景,柿子树的坚韧,伴着我的成长,伴着我的快乐,伴着我人生的自信和勇气。
几十年来,身上浓厚的柿子味,永远未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