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雪特别大,特别猛烈,一夜醒来,山川河流房屋树木全部藏于雪被之下。因为雪大,工厂停了工,学校停了课,路上没了车辆,街上没了行人。整个世界静极了。
她本是喜欢雪的,喜欢雪的飘逸与灵动,喜欢雪的浪漫与纯净。她认为没有雪缺少了冬应有的色彩与温度,没有雪缺少了冬应有的浪漫与诗意。
入冬以来,她在心底一直企盼着雪的来临,几乎如孩童般的企盼着。
清晨起来,看到白茫茫的大地山川她是激动的,欣喜的……接到放假的通知时,她甚至开始计划去拍照去雪中走一走,去近距离的和雪在一起感受冬的韵致。
然而,一个电话改变了这一切。
电话是哥哥打来的,他说,母亲突然浑身疼痛,已经送进重症监护室了,病因不明,医生说很严重。
这个电话抽去了雪带来的一切欣喜与浪漫诗意的情怀,厚厚的积雪把她困在钢筋水泥的墙壁里,困在山头上,犹如困兽一样。焦虑在房间里肆虐蔓延,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焦急的火苗在心里疯狂地燃烧着,电话一遍遍地拨打着,每一分都传来更不好的消息。她快要疯了……
她走下楼,雪把人们都关进了屋子,雪不但覆盖了一切的杂乱与不堪,也覆盖了所有的喧嚣与嘈杂,整个小山镇被定格了,静谧得像一幅画。
她来到停车场,发动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把山镇的寂静撕开一个口子,分外的刺耳,惊动了看大门的保安大叔,他缩着脖子站门口喊了一声:“这天可不敢开车,不安全。”她怎能不知呢?她的车在原地打转,方向是如此地不好掌握,她想几百公里的距离,高速也封了,这样一路三滑的开回去也是不现实的。只好熄了火,她走进雪里,在茫茫无际的雪里,她无助而渺小。雪,白的刺眼,发着令人绝望的冷冽的光。
她这只困兽在雪地里不停地走,没有方向,没有目标,背后的脚印潦草烦乱,孤单而凄惶。
不能困在这里,已经被困了一个上午了,她惊觉起来。她回到家里胡乱地收拾一下行李,抓起包向汽车站走去,不管怎样,得离开这个山头再说,现在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火车了。她得坐公交车到火车站去!
她在车站执着地等着,就在她把自己站得僵硬的时候,终于有一辆公交车,她终于可以下山了!
带着防滑链的公交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在白茫茫的雪中,缓慢而艰难,甚至可以听见车轮碾压雪的叹息声和喘息声。洁白的雪面上留下两道黑乎乎的车辙,刺目鲜明。
终于到了火车站,买了最早的火车票,凌晨四点多的车次,现在才下午五点,时间尚早,她就先回到县城的家,这时才想起自己好像一天都没有吃饭了。
守着手机不停地拨打哥哥或者弟弟的电话,他们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因为重症监护室是不让家属进去的,他们被那墙壁重重的困在外面,犹如困兽一般。
她坐在床上耗着时间,一边宽慰着自己,母亲也许明天就脱险了,就转入普通病房了,父亲病的时候一直瞒着她,使她一天都没有在父亲的身边尽孝,二十多年了,至今都是个遗憾。这次她决定请假护理母亲,直到母亲出院为止。
九点的时候,弟弟打电话说母亲呼吸困难,可能要插管子,她的心咯噔一下,母亲的病,竟这么严重了吗?
夜里两点多的时候,弟弟说母亲不行了!心脏停止了!怎么可能?前天还和母亲打电话,只是有一点感冒,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等她半天明白了这几个词背后含义的时候,泪就出来了,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像外面的雪一样,白茫茫的一片,一下子成了空白。
虽然太早,她还是拖着大而空的身躯往火车站赶,眼里流着泪,夜在雪的映照下并不黑暗,雪又飘起来了,在惨白的路灯下发着冷丝丝的光,无头绪的苍白的飞舞着,乱七八糟地飞塞在她心里,凉冰冰的,乱成一团,脸上流着的,是冰冷的泪。
到火车站的时候,只有两个工作人员用棉大衣棉帽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生怕漏一点缝,她走进空荡荡的候车厅,里面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她独自静静地坐着,坐得麻木了,冻得麻木了,她的心麻木了,泪像决堤的海,无休止地在脸上静静奔流……
空白的脑海中浮现着母亲的身影、声音、以及过往的种种。
“妈,明年放假了我带你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登登长城,去你外孙那里住几天……”“好啊!”从来没有去过北京的母亲对北京充满了向往。
这个约定永远成了一个遗憾,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心里,痛,痛地她的泪水更汹涌起来。
母亲属于那种“大江东去”的豪放派,母亲对孩子们的爱是那种轰轰烈烈地,她总是笑母亲爱的方式有点“愚”,“愚”的豪放,“愚”的可爱,对于她的笑,母亲是骄傲的,因为她最懂母亲的心。
春天的时候,母亲在她那里小住,她说想吃荠菜饺子,母亲每天都到野外去挖荠菜,回来给她素的肉的换着包,早上晚上蒸饺子,中午煮饺子,天天如此。直到她抱怨说“天天吃饺子,我都快吃成饺子了。”母亲呵呵一笑,才停了两顿饺子宴。就这么恨不得把她宠到天上的母亲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走了呢?她觉得这消息不真实,难道是场梦?
该种花生了,母亲说什么也住不下去了,天天闹着要回老家,她知道,花生,母亲是必种的,孩子们回老家没什么给的,每年就惦记着给孩子们送点花生,尽管她的冰箱里前年的花生米还有,可只要回去,花生米,花生油母亲都会给她准备好。不容她分说就自顾自的给她装车上。
每次同时给她装车上的还会有家里鸡下的笨鸡蛋,不知什么时候攒下的一口不舍得吃的笨猪肉,养了一年都没有舍得杀的公鸡甚至是下蛋的母鸡,腌制的咸鸭蛋……
今年五一回去看望母亲,要走时,家里没有什么给的,母亲急得团团转,忽然想起什么,拿起筐子急匆匆地去村边的菜地去了,等她找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经把菜地里种的蒜全部拔了出来,全部择好放在了筐里。回到家,母亲用纸箱装了就全部给她塞车里了,她嗔怪母亲真“愚”,不给自己留,连蒜种都不留了。母亲只是爽朗地笑,笑声里说不出的满足和快活。
以后,没有了母亲,家在哪里?坐在火车上的她,看着车窗外飞舞的雪花,感觉自己就是那雪花,没有了根,没有方向的飘零……
终于见到了母亲,母亲的脸色还是平时的黄中带着一点红润,异常的安详,让人感觉她只是睡着了。
母亲的病像这雪一样,忽然就铺天盖地地汹涌而至,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变色了,变得恍如隔世,变得冷冽与悲凉。
噩耗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村落和亲戚家,乡亲们自发地来了,不用安排,自发地干着自己能干的活,扫地的,收拾锅灶的,打水的……所有人都静默地干着活,眼里含着悲,偶尔低语一声:“怎么这么快啊,没听说有什么病啊。”“是啊,太快了。”叹息声飘在寂静的乡村,飘的好远好远。
尽管有雪,尽管天寒地冻,亲人们出奇地全都到场了,远在平顶山的姨,在北京的儿子,在山西的侄儿和外甥……看着一张张亲人的脸,心底很多潜藏的情愫被扯起,那种浓于血的亲人让她感慨万千,那亲情鼓荡着她的心,她的泪流了又流,里面有感慨有温情有很多道不清说不明的东西,似乎漂泊无依的心有了依靠,似乎寻到了自己的根,似乎这些早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这些乡亲,这些乡情,这些亲人像一张大网,而自己成了网的一部分,与亲人们做了链接,心底温暖而牢靠,这张网扯着她的心,不管走多远,她都在这张网里。
孩子们都回来了,姊妹中共三个孩子,都是男孩,站成一排真叫人心安,都那么傲岸、挺拔、帅气、能干、懂事,所有的事他们都包揽下来,买东西,跑腿,花钱……他们全包了,他们几个一起跑前跑后,忙里忙外,让人不由惊讶于生命的传承与美好。他们最忙的还是照顾自己的父母。她只要一流泪,儿子就会默默地来到她身边,长臂一伸,把她揽进他宽厚的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儿子的臂膀如此有力,如此温暖,如此有担当了。现在的年轻人表达悲痛的方式不再是大哭、不再是流泪,他们更多的是面对与接受。儿子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不愿她过度悲伤,不停地给她倒水,用目光宽慰她,让她知道她还有他这个可以依靠的人一直陪伴着她。
天,从她到家就开始放晴了,她的心里也挤进来一缕阳光,她捕捉到了大雪覆盖下的温情是这么让人怦然心动。
塞心的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化为无尽的泪水融在黑夜里。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