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未欢,死未央

生未欢,死未央

----------红色于我,是种悲凉的欢喜。


彼岸。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终于,梦要醒了。我落进了无边的黑暗,冰冷与疼痛包裹着我,似乎挟持着我,让我窒息。奈何桥边,我看见了绽放于三生石边的彼岸花,妖娆似火,鲜艳若血。强烈的视觉感受像撕裂了心,疼痛,麻木,血腥。

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

花,叶,生生世世不相见。

花,在彼岸悠然开放,谁于此岸,暗自神殇?

谁说?有红色的地方,一定有飞蛾扑火的爱情,一定有人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三生石边,彼岸花。三生石上,岁月模糊了誓言。三生石前,奈何桥,前生已忘,如何记得痛过爱过?

我也该忘了。

我是周娥皇,是李煜的妻,是赵匡胤的娥儿。

忘了。

我已经死了。

前生若梦,如今我已经醒了。梦里的虚华,仍疼痛的让我窒息,让我叹息。

此生。

自出生起,我便是宰相府的大小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初识字的时候,便见着诗经里这句话。看不懂,但它却有着吸引力,召唤我似的,我便让母亲叫我识。母亲笑笑,说,以后娥儿能找到这么个郎君就好了。我点点头,仍不解其中味。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终其一生,没有这么一个人。

他的心,有太多纷扰要去在意。他的情,又包含君王的无奈。

自小,我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女红,学诗词,学字画,还有,琵琶。我喜欢琵琶凄凄切切,嘈嘈杂杂的旋律,似心中的纷乱。

我到底为什么心不安宁?

是仍记着与子成说,与子偕老的美好吧。可我不能。父亲如何会不把我嫁入王孙贵胄呢。或许,我有太多不能掌握,有太多不能如意。

倏忽,十年过去。我出落得清婉动人,我自己也觉得我是美丽的,眉弯似月,凤眼星眸,唇不点而红,臻首细颈,肤白亮丽,爹爹说,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此时我妹妹周敏嘉已有两岁了。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呢?不得而知。但必定也是美人吧。

唇纸。

我只能掩面去市集。并且不常出门的。大概一年才几次。爹爹说我的命中是凤凰,样貌不能叫一般男子瞧了去,透过面纱,我看世界的繁华或者荒凉。

我袅袅而行,飘渺如仙。街上如此喧闹,我置身其中,只觉一片安宁,匆匆而过,一般过客,亦是繁华的看客。

行人纷纷猜测我的容貌,不过热度,便停止了议论。笑而不语,我径直走向胭脂斋,我喜欢里面的唇纸。

红得妖艳,红得似火。

热烈,决绝。

母亲也说我肤白胜雪,那胭脂斋的唇纸更是让我的唇和脸庞鲜活起来。我倒不在乎这些,只是单纯的喜欢胭脂斋的红。

红得宛若晶莹的雪,让我心痛。

我纤手触摸到装有唇纸的匣盒,温润的男声从我头上响起,姑娘身姿窈窕动人,在下倾心姑娘的风姿已久,请允许我买下这唇纸,献与姑娘。我有些脸红,毕竟那么露骨,那么大胆。 身穿金丝蓝衣,显得成熟而自信,眉宇间似有一种霸气,太凛冽,可语气倒也温润如玉。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吗?不怕是粗鄙之女?我讥笑道。他不语,拿起匣子,付了账,送与我手上。他转身要走,但似乎想了想,停顿了一下,反身说道,你不是,娥儿,我叫赵匡胤。

我伫在那儿,脸羞得更红了。能感受到耳根子在发烫。娥儿?他知道我是谁?唤得这样亲昵?爱慕我已久?赵匡胤?

我心中是有些高兴的,被人惦念的感觉毕竟是不错的。

我对镜梳妆,拿出匣子,抿了抿唇纸,红若樱桃,嘴角拉开一道弧度。赵匡胤,那个面露霸气,声音温润的男子。想起他那么熟稔的唤我娥儿,我便突然想起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诗句,然后顿生一种悲凉。

狩猎。

今秋,皇家有场狩猎。父亲说要我扮作婢女去参加,好看看皇家子弟,王孙贵胄之中,可否让我中意的。这是对我的恩赐,有那么一点权力去选择。还有那么一点权力。

秋风飒爽,落木萧萧,如今动物正是为冬眠外出寻食物的季节,有没有高林灌木丛课躲。谈笑间,我看见有一白袍男子卓然而立,不时向周围人点头含笑,谦逊尔雅。此人,必定是人中龙凤吧。父亲推了推我,向龙椅上金袍之人敬茶,他是我们现在的王,李璟。他算不得一个伟大的皇帝。现在是乱世。他若在太平年间,定是一名风流才子皇帝。文韬武略,他都擅长,可现在是乱世。

煜儿,此等场面,与何感想?他向身边的白衣少年说。望此江山,儿臣觉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甚好。他说得高调张扬,却仍透出风雅的味道,怕是更偏向后者吧。可璟帝笑中带丝赞许。我行至白衣少年前,他凑近了我耳边,你身上淡淡的清香甚是好闻。我还未斟满茶水,慌乱看他一眼,从他身边逃开,他竟是重瞳,丰额骈齿,莫非是璟帝第六子李煜?非太子,却有帝王之像,莫不冲犯了太子李弘翼?我上前去倒茶,看见太子与一个文雅男子在谈话,父亲早告诉过我,他是张洎,是我唐的少年臣子,才仅十八岁,却已是升迁礼部员外,恩宠无限。

秋风刮过树梢,低声呜鸣,沙沙作响。

不,不,太安静了。

突然,刀剑乍起,一群蒙面之人瞬间将我们包围了。惊乍四起,不一会激烈打起来了,我惶惶退到了六皇子李煜身边。李煜连忙护我在身后,前面的蒙面人眼神射出凛冽的光,闪光电石之间,一把长剑笔直向李煜贯穿而来。我情急之下拿着手中的水壶向他砸去,他闪开,望了我一眼。是你?温润的声音响起,他?是他!赵匡胤!

他望了望周围胜负已分,他的同伴所剩无几。他单手撸着我的腰,轻飞而去。如此亲密,我在空中飞着,靠着他,竟觉一丝安心。

来到了荒芜人烟的寺庙。他将我放下。赵匡胤,为什么带我来这儿?我轻语。他笑笑,逃走要带人质啊,你笨的倒可以啊。我佯怒,伸手打他,他握住我的小拳头。还因为,我喜欢你啊。他说。我不禁又羞红了脸,不会问为什么。原因,或许我知道,容貌或者身份。

我丢掉这些想法,拉起他的手往我们刚飞过的一个湖跑去。那儿,枫叶似火燃烧着,还有一些五彩的小野花。他错愕的表情让我笑的欢畅。这一次,难得出来,可以尽情的享受自由的空气。我采野花,悄悄插在他头上;我嬉水,泼在他身上。玩够了,我们坐在水边,聊天。有聊风月,有聊诗词,他,还聊了他的理想,坐享天下。而我,似乎没有梦想。像笼中的鸟,想要自由 ,可我的自由,不是只要放出笼子就可以的。我只是一个乱世的小女子,进退不得。

他在夜间将我送了回去,我只道撸了做人质,父母见我平安回了倒也安心,没有再问。

登楼。

两年间,我时常偶遇他,然后变成定时约会。我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纵然他是后周军官,而我,依然喜欢他。

我从十六岁到十八岁,越发明艳动人,都称我为南唐第一美人。我被召进宫为璟帝弹奏琵琶,丝丝入弦的曲调中,他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媳妇,是否喜欢李煜。我收弦一划,声音突兀刺耳。这是我的命运,不是吗?

我道,小女子无才德,配不上六皇子。他说,煜儿似乎甚是喜欢你,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我可不以为他是来见朕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于今秋举行婚礼吧。封煜儿为吴王,你也算知足了。

我回家待嫁。

匡胤约我傍晚在我家后山见。我们登上望日楼。彼此情眸深牵,抒发数月未见的怀恋。

我们一同看落日。

若此情此景,若能到老,多好。

他说,娥儿,等有一天,我要将这万里山河与你共享。落日楼头,我站在他身后,他的眼中满是如画江山。他眺望远山,但似乎高山不及他高远。他的身影被橘黄色的暖暖的光笼罩着,让我安心,又觉得疏离。仿佛他如神祗,天下不过谈笑间,唾手可得。他的眸里没有我,现在,只有眼前山河。

共享江山?我不过一个女子罢了,不求山河,只愿得一人心。我太渺小,抵不过一个山河。

但愿,在你身边。我望着他,缓缓说道。

出嫁。

黄道吉日,锣鼓震天,热闹非凡。嫁给吴王李煜,改知足了。

我轻轻抿了抿匡胤赠予我的唇纸。红的无暇,充斥我的眼球,红得太决裂,眼睛负重不堪,大颗大颗的泪落下。

匡胤翻身进了我的闺阁,终究他会知道。 愤怒的双眼似刀刺向我。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何嫁与他人?女人的喜欢这样浅薄?他怒吼我。我收住泪,佯装不在意,唇形翕动,常道故人心易变,奴心已移故人前。你为后周,我为南唐。你不过无名小卒,如何配我?他望了望我,眼神悲伤而愤恨,刻在我心间。

他说他走了,不会再来了。那一句再见轻如空气,而我依旧压的喘不过气。

唢呐吹奏喜悦的歌,如潮人群来看热闹。今日,吴王李煜娶宰相长女周娥皇。

良辰美景,红烛照得屋内一片旖旎。李煜大红长袍推门而进,掀开我的红盖头,他身上的酒气让我有些发晕,犹记得他说过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他的眼浩如深海,灿若星辰,重瞳男子,注定不凡吧。

我把他当作匡胤,亲了亲他的眼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脑海浮起这句话,一行泪换过脸颊。

邀舞。

婚后他待我甚好,他说我懂他,知他。他说他从狩猎那次就喜欢我,喜欢我淡雅,喜欢我娴静,喜欢我身上的清香。

是,我懂他,知他,怜他。

南唐国势已如水上浮萍,沉沉却不能浮。病入膏肓,无论如何也拯救不了。他的理想,只能实现一半,醉卧美人膝。他每对长夜月空,孤寂惆怅的身影,让我不得不怜惜他。

李煜对我说,娥皇,我将忠义臣子谴了去,让他们还乡,可否对?娥皇,我们能隐姓埋名,让花满渚,酒满殴,万顷波中得自由吗?我和他,如此像,都渴望自由,但他,却更无奈,他明白天下所归,南唐国势飘摇,便与我醉心诗歌舞,宠我。爱我,是他唯一能做好的事情了。他说。

此时,他已是皇上,我们有两个孩子,仲宣与仲寓。我有多久,没有想起匡胤。听说,他现在是大宋的王。他骁勇善战,征战了后唐,南汉等地。我们岌岌可危,一直俯首称臣,缴纳贡税。坐享江山,我与他,只怕不能了。想起他,心里泛起微微的疼。

一夜,他说与众臣子相约夜宴,叫我千万不能拂了他的兴,与他一同前往。我穿着大红正装,胸口有绣金的牡丹,呼之欲出,一条红色腰带束出了我娇蛮的腰。妖艳而不失端庄。

酒入兴处,我望着龙椅上面容英俊秀美,骈齿重瞳,笑容里难掩一丝落寞的王,我的夫、我心上一计。我翩然起身,举杯请煜起舞,他无奈的看着我,别胡闹,他宠溺的说。我就想看嘛,我又撒娇的向他说。他眼中的笑意越发明亮。说,若你能制衣新曲,朕便舞与你看。

我嫣然一笑,千娇百媚一转身,道,这有何难。我拿起纸笔,口中轻哼曲子,一边写下谱子。一阙新曲瞬间填写出来了。我用琵琶将其弹奏出来,煜笑笑摇了摇头,似乎拿我没丝毫办法,他若展翅的大鹰,翱翔在天际。我又想起我们之间的点滴,一起编写《霓裳羽衣曲》;他不顾血煞,在生仲宣的时候陪在我身边;他为我作《一斛珠》,我娇羞的打他······琴瑟和鸣,一双璧人。如何能说心里,没有一丝缝隙,让他的阳光温暖透进来。不过,不能深爱。总有一个地方,除了煜和孩子之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帝王之爱能几时,宠时莫忘来日衰。还有一个地方,是属于那个叫我娥儿的人。如今,只能怀恋。

大雪。

太医说我内心积郁成积,切莫要再劳心力。公元九六三年的九月,我便病倒了。煜日夜守在我身边,周敏嘉业遵母亲之命进宫侍奉我,她十五岁,我二十九岁。敏嘉愈发长得像当年的我,不过她更多一丝活泼。容颜易逝,岁月就轻易的将我覆灭。

张洎不知何故,也请命看我一次。现在他位居高官,煜甚看重他。第一次见他,是我十六岁的那次狩猎吧。他依旧如初,意气风发。岁月在一个女子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带一名侍卫进了我的房间。娥儿。温润的声音,我曾梦过千万遍的声音。匡胤。是他。我赤足跑到他身边,他无论是怎样,我认得,我认得他。他眼角已有些眼纹,身上有浑然天成的霸气。十一年了,我们没有见。我止不住泪,奔到他的怀抱,他的气味。张洎带领其他的宫人走开了。张洎应该是他的细作吧。当初第一次见面,怕非偶然吧,我是宰相之女,他又心怀天下。我们想叙旧,可都无从说起。我只说,我很好。他说,他很好,有王皇后。

他问我,他覆灭了南唐,让我随他走,可好。我极力摇了摇头,我自知活不了多久。刚刚消息传来,仲宣死了,而我心也无许多的念想。我让他答应我,在我有生之年,不可夺南唐,他答应了。此情此景,我竟有种生死相依的感觉,他搂着我,道十年来的思念。我安心闭眼依偎在他的怀抱中,似乎我们之间没有隔十一年之久。若开始的选择不一样,我们会一直相偎到老,对吗?可只是假设。

匡胤温润的声音突然停止,我睁开眼睛一看,是煜。他竟然进来了。他的眼神疏离悲伤,神情像隔了千万座山。是,他告诉我,他难过,他怎会不知道某些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呼唤的人不是他。而今,南唐几乎成为宋的臣子,他如何与匡胤争我?他如今,是要对我放手吗?不。我舍不得。我方欲起身追他,他却头也不回走了,留给我疏离的背影。我刚下床,便一阵晕眩,口中咳出一痰血。

我对匡胤说,让他帮我追煜回来。他却反身对我说,你到底爱谁?

是,我到底爱谁?我如今才意识到。生命将死之时意识到,我到底爱谁,有意义么?我哭着说,我爱你,却也不能没有他的陪伴,你懂吗?不懂,娥儿,你的心里只有我好吗?他抱我放在床榻上。我的心渐渐平静,却不再安宁。爱情于我,是一种陪伴。爱谁,我真的不知道。

匡胤会隔三差五来陪我,而煜,再没出现在我眼前。宫里都传,他与我妹妹周敏嘉有染,我只是笑笑,心有些痛。我心安理得让匡胤陪着我,再心安理得求他日后善待南唐,他只是默默陪我,带着稀奇的战利品来看我。我无力为这些事高兴了。

十一月,大风裹挟这大雪而来。外头银装素裹,那些动物,都冬眠了。冬天,真的很适合睡觉。我便睡在匡胤的膝上。这一次,沉沉睡去了。冬天的寒冷永远包裹着我,我再也不能看世间的繁华与荒芜了。

十二月,大地飞雪,一片白皑皑的世界,不见任何人的踪迹,一切太安静。似乎只有凛冽的风在天下肆意。似乎有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风雪会席卷天下。或许,大雪过后,世界焕然一新。分久必合。

不过,现在,我死了。谁的天下,谁是主宰,下了几场大雪,我已没有看的资格了。

那个重瞳男子,那个心装天下的男子,都与我无关。他有敏嘉,他有王皇后。我于他们,不过是个过客。仿若没有爱了。想起他们,心不痛,不痒。他们都有人陪伴,都很好。此刻的我,在奈何桥边。眼前大片大片盛开的彼岸花,让我心痛,不想再看,却怎么移不开眼。

黑暗中地狱中唯一的颜色,却是这样残忍的美。花叶生生两不见,相怜相恋永相失。风景落尽,我缓缓走向奈何桥,孟婆给我一碗汤,我转身再看看桥边的风景。

仰头喝尽。

一片片的红,红得似血,若伤。最后一滴泪落下。

佛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情,只是浮生里的一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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