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视略显粗鲁与冒犯,但事有区处。情人眼里出西施,若一男子凝视女子,超过十秒,目不转睛。显然之,男子期引其注目,表倾慕之意耳!——摘录自黄思明翻译《眼睛会说话Eyes can speak》
眼睛会说话,耳朵也可以凭之谋生,今天我来讲一个只凭耳朵混得风生水起的人,他年少时便完全瞎了。五十多年的人生风雨,同我有些经历交叉,但并无太大联系。
我年幼时,父亲乐于助人,有人迷路,他能骑着自行车给人送到车站,那没有父母的孤儿,他也可以送孩子零食吃,却不收取孩子奶奶的钱。
正是在父亲的帮助下,天泣学习了相术数年,才使得瞎掉后的天泣衣食无忧,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并过上了自力更生和身残志坚的理想生活。
那时,天泣抱着年幼的我,一边听书,一边喃喃自语,他总是乐呵呵,积极乐观,全然没有一副瞎子的悲观与厌世。
只是,天泣生活渐渐好转后,同父亲却产生了隔阂,我始终搞不清楚这隔阂究竟怎么产生,但是恐怕不是一句忘恩负义能够解释得清的。
天泣当年作可怜状,求了父亲很多次,父亲见之不忍,答应每天替他阅读《相术全集》,只要不影响父亲收破烂和搞副业的情况下,父亲乐意至极。
如此经年累月,天泣相术大涨。我亦随之听了数年相术,对于相术道道颇为熟悉,且培养了阅读兴趣,从此对阅读再也放不下。
等到我十多岁去外省念书,天泣凭借相术,已经闻名于乡里乡外。改开后,人们挣了许多或脏或净的钱。心理不踏实的,心理担忧的,心想发财暴富的,又或者郁郁不得志的,都跑来找天泣,富人跨十里八村,穷人亦都慕名而来,天泣辩声听音,来者不拒。如此不到两年,天泣越来越富有。
有一年,父亲缺钱,急需应付沉重的家庭负担,他便跑找天泣借钱周转。却没想到天泣简直放高利贷,狮子开口要高利息,他比银行高了好几个点。除此之外,天泣言语之间,更是嘲讽和挖苦父亲。说父亲借钱容易还钱难,说父亲不知好歹,心比天高。
总之,父亲的作用越来越小,天泣有大把钱,他可以请更有技巧的书客给他阅读,不再需要父亲那不太动听的嗓音,他最终把父亲弃之如敝履。
姐姐念大学时,父亲拉下脸,又去找天泣借钱。没想到天泣面露戏谑道:“四娃,不是我小看你,你真还不上啊。”
穷在都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父亲再次体会到什么叫恩将仇报和“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母亲看不过眼,拉着父亲就往回走,高声喊道:
“我们就是穷得饿死,也不要找他借,到处装神弄鬼骗来的钱,哪怕用了我都心不安。”
“可是,阿慧还等着交学费啊!”父亲可怜地说。
父亲一步三回头,想着自己助人为乐那么多年,到头来也未得到一丝好报,真是越想越气,阅读有啥用啊,读书没用,读书无用论在父亲的头脑里扎根,并渐渐发芽。
回到家后,父亲气不打一处来,把一箱课外书,点火全部烧掉了。等我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父亲烧书,抢救不及,大火顷刻间把我爱看的几本小说烧成灰烬。我大惊道:
“咦❶啊,你为啥要烧书啊?那里还有好几本我爱看的小说,我还想多看几遍呢。”
“不准看,以后除了学校的课本,全部不准看。”
“恩。好吧。”
后来,姐姐找学校贷款,终于把大学念完了。只是父亲和天泣的关系势同水火,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后来,父亲再也不读书,再也不写书法,再也不碰触文字相关的任何事情,更奢谈他买书了。
父亲随着打工的大军,去了北京大兴、深圳福田、厦门思明等等工地。在建筑工地上,父亲顶着烈日或打灰或搬砖或砌墙,他已经为了碎银几两,弯曲了曾经挺直的腰杆。
再后来,姐姐阿慧研究生毕业,去了私立高中贵族学院教书,我也大学毕业了,考取了研究生学院。远离老家,远离父亲,也不可能见到天泣。
期间,断断续续也听闻天泣的故事。听说天泣找了女人,没几天女人席卷了他所有钱财跑路了。
我又听说,天泣痛定思痛不再找年轻女人了,便找了寡妇游菜花。天泣帮助游菜花养儿子养儿媳妇也养孙子。倒是那个过继给他的侄子,他却丢弃到一旁不管不问。
之后又听说,寡妇游菜花的儿子因为贩毒被捉判刑二十年,寡妇媳妇等不及老公出狱,没一年,丢下幼子,就跟人跑路了。
天泣倒是不离不弃,他给了很多钱财给寡妇,让游菜花去打点监狱长法院等等,让监狱长给寡妇的儿子网开一面减刑,期望能早点出狱,从此从新做人。
但是,从来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寡妇儿子坐了七年牢给放出来了,但是并不感激和感恩天泣,反而天天找天泣要钱花,不给就打。
好好一个瞎子,天天被打得鼻青脸肿,于是,别人就问他:“天泣啊,你又被你那便宜儿子打了啊?”
天泣尤不承认,只是嘴硬道:“不是儿子打的,是游菜花那臭婆娘给不小心抓的。”
“不可能吧,游菜花平时那么温柔的一个人!”
“那是你们没见过她床上的威猛。”
“真的啊,没想到你老瞎子还蛮有福分啊,享受游菜花都十几年了。”
每当这时,村里村外,顿时空气有了异样,似乎也多了几分快活的味道。天泣就在继子的虐待和菜花的“安抚”之下,渐渐老去。
前年回乡,路过寡妇游菜花家门前,突然看到天泣,只见他坐在门口,眼神仍然浑浊不堪,手里抱着一个小孩。
几十年不见,恍如隔世,我竟然喊不出口,只是默默观察,完全把父母让我远离老瞎子一家的警告当耳边风,我停了下来,运用我过人的耳朵听了听,用我那近视的双眼看了看。
只听婴儿呀呀学语,天泣嘴里一贯地念念有词,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脸上仍然是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一道清晰的伤痕,像是二郎神那打开的天眼,分外狰狞而可怕。
那道“天眼”,不知道是被游菜花的小孙子抓的呢?还是继子拿砖头给砸破的,又或者真的是菜花床头抓破了!
我望着天泣滑稽的脸孔,一下子陌生感尽去,仿佛儿时那个笑呵呵的天泣游回到眼前。我决定捉弄一下他,我捏手捏脸跑到他跟前,拍了他肩膀,也不称呼,只是开口道:“天泣,好久不见啊!你都开了天眼啦?可喜可贺!”
这么多年不见他,他听音辨人的本领一点都没有丧失,咧嘴笑呵呵就道出了我的小名:
“这不阿明啊,好多年了啊,王博士竟然也有时间回乡啊,你老爸也都老了吧,我都老掉牙了。你别取笑我了,我那点破事,你肯定清楚,我就不解释了。”
注:
❶,咦,中国地区方言对“父亲,老爸”的称呼和另类叫法。譬如英语里的“pa”,我甚至想,这个英文里的“pa”,如果用中文的拼音就是“怕”,英语也读〔pɑː〕。而我的父亲,正是这样一个令我又怕又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