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余生

来自插画师 I Kael Kasabian

院子外面是一片二层高低的建筑,我住的地方被高栅栏围了起来,前后都是铁大门,朝外上了两把锈迹斑斑的锁子,老赵有时候很苦恼哪把钥匙才能把门打开,他换钥匙时常常对我自嘲:“人老了果然会不中用。”其实我压根不在意这老头儿在说什么,对于一个饿肚子的老狗来说能够快点吃到晚餐,然后美美的睡一觉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一下:张老太太喜欢叫我虎子,后来大家都这么叫,听得久了也就假装习惯了,我只是一个孤独的看门跛腿老狗,仅此而已。

对于一条残疾狗来说,我算是幸运的,不用为衣食住行烦恼,每天的工作就是起床吃饭然后打盹晒太阳,晚上在院子外面放放风,找个犄角旮旯猫一宿,第二天继续昨天的模式,日复一日。日子虽然过得平淡却好在安逸,偶尔也会想起年轻时候的梦想,想起作为一只狗的意义这种无聊透顶的终极思考题,想来想去还是感觉生活多于理想,索性只做条俗狗罢了。

老赵失踪了一段时间,我有些想他。在我并不漫长的年纪里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和老赵一起度过,突然之间见不着他,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月牙一样总盼望着十五早点到来。尤其是那个新来的黑胖黑胖笨手笨脚的年轻男人让我尤其想念老赵,他开门的手法没有老赵利落,害我饿了好几次肚子,果然只有老赵最守时。

下午太阳刚刚好的时候,我会躺在院子里的豪华帐篷外面小憩,帐篷旁边有几株叫不出名字的树,替我挡住有些恼人的日头。一般我会在这待到日落时分才会起身,在院子里的荒地上溜达溜达,锻炼锻炼我的腿部肌肉,然后喝一大缸水,用沾湿的爪子理一理我英俊潇洒的毛发,对着水缸里的顾影自怜,实在无聊的时候就伸出舌头大口大口呼吸,刨个坑呆一会,冲着院子外面的人呼喊,希望他们能够注意到我。后来大概没人会关心一条跛腿老狗,我只好作罢,乖乖等着天黑老赵偷着给我弄点宵夜吃。

小杨来的那天,姓胡那个女人笑的比以往更欢快了,她的笑容像是春风,把荒地上刚刚绽放的小雏菊吹的楚楚动人,我从来没见她这么开心的笑过,比她平日里笑的都好看,甚至我都忘了她看老赵是不假思索的嫌弃和厌恶的眼神,那一瞬间我有些害怕人类这个物种。忽然想起小时候见过笼子里的小伙伴,为了一口吃食每天摇尾乞怜,只为努力生存下去的时候。我很同情她,甚至同情我自己,每天那么辛苦一定很累吧。

姓王的女人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师,每天吆五喝六,总是把鸡毛蒜皮的小事搞出一种很艰难很隆重很有仪式的画面感来,有时候看见她指挥老赵的时候会忍不住冲她嚷嚷几句,她大概是听不懂的,不过也难怪,理解力差的人类总是这样。就我这么多年在狗界摸爬滚打的经验来讲:绝大部分狗都只会摇尾乞怜,讨好主人以期生存,盼望着赏赐和宠溺,看到弱小之辈也只会狐假虎威,真真切切的把自己当成宠物看待;而真正聪明坚强的那些狗绝不会为了生存而低头,即使是嗟来之食也要吃出趾高气昂的气势,自有一股作为狗的尊严和骄傲,他们忠肝义胆,威风凛凛,平日绝不假以色彩,关键时刻却往往要坚实牢靠很多。前面说过,这道理是我在狗界多年打拼自行摸索出来的经验,可能片面可能偏激,但这总归是我短暂狗生里的一丝体会。

上次张老太太给我盛饭的时候我听见小杨站在边上问老赵多大岁数,老赵吧唧着嘴:“活张老四同事。”小杨好像没听懂,疑惑的看了看我,然后恍然大悟:“哦,和张老师同岁呐!”然后就再没吱声,我想他大概知道自己在不合适的场所问了不合适的话了吧,小杨来了以后一整天都是一张哈哈脸,以我做狗的经验能够清楚的认识到那并不是真实的他,虽然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反应迟钝后知后觉一样,但我坚信自己的嗅觉,要问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做狗的最后骄傲吧,虽然身体会老化,但嗅觉不会骗人。有时候我会看见他抬头望着院子里的荒地或者抱着一本书发呆,害我在老赵不在的日子里饿的头晕眼花。有时候,我蹲在铁栅栏旁边对着窗户里面的他搭讪,他却从来都不搭理我。哼,愚蠢的人类!

张老太太最烦小高子其次就是关于年龄的问题,大概多少岁我没听说,在我小的时候她就在这了,那时候她扎着冲天大花辫子活跃在爱国自强的一线生产线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老太太虽然不胜年轻时精神抖擞,可气质却越发内敛。二十多年的时光足够让一个懵懂莽撞的小女人变成一个阅尽沧桑的老太太。不过好在我的早饭一直都没有少,大概没有什么事情比吃饭更重要了吧。如果有,那一定是加餐。

当日子一天天过去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已是老弱病残末流跛腿老狗。像是认清现实一般,突然开始深刻意识到生命某些时刻的重要意义,看到张老太太的时候尤其让我想起这一点:容颜终究老去,生命化为粪土,还有什么可以留存?是刻印在石头上、书本里的精神符号?传宗接代继承文明的下一代?总之,狗不会灭绝,人类也不会灭绝,但我会灭绝吧,我和老赵都会灭绝,这听起来实在是有些残酷,不过能够和老赵一起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最起码,不用饿着肚子。恩,做人的乐趣大概比做狗要精彩吧,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自己可以做人,最好是一个纯粹的人。



翌日清晨,小雨,轻度雾霾。老赵一如往常去喂虎子,已不见其踪影,后听人讲在距此三公里左右公路上有一大狗被卡车碾过,造成交通事故,虎子大概已猝。

2017年3月20日小杨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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