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为什么对万石植物园那么挂念?这个问题我也曾经向他求证过。
然而他也回答不上来:“不知道。我初中的时候来过一次这儿,我也忘了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这儿了。”
每年,他都要来这里走一趟,也不为了什么特定的风景,也不为了什么奇怪的人或是事。仅仅像是上帝悄悄在他腕间绑上了一条无形的丝线,而后又用超越我们已知的方式将它与这座植物园连接在了一起。
今年卿明恰好要去外地一趟,没时间陪苏念,我就担起了表哥应担的责任,为使他路上不至于太过无趣,陪他一同出行。
但出乎我意料的,他脸上缺少平日里人们应有的激动——一种期盼终于得偿所愿或是再次与阔别故人相见的激动。他平静的甚至有些伤悲,车窗外旭日繁花,青山像脱胎于天空一般稚嫩,任何一个人都会被这样美妙的天气所感染,然而他再次成了例外,尽管他已有许多与众人不一的习性,可我还是对他微蹙的眉间那朦朦胧胧的忧愁感到担忧。
苏念并非从小就有如此深刻的思想,大概从他初中毕业后,他身上就萦绕着生人莫近的气息;这并非是通过他的刻薄与冷漠来表现得,恰恰相反,他对人无比热情;但还是缺少一些东西,这种热情点到为止,甚至你无法在他的笑容前再近一步,无法走进他心里的克诺索斯宫,一切灵魂在接近他后都会失去自我,直到他开始离你而去,你才又能找回你自己。
这一切一直到他大二时,终于遇到了卿明。那时卿明还是我的朋友,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温柔且极具人格魅力的人,但却没想到他是唯一一个能够走进苏念内心世界的人;他就像是菲利亚·福格穿过印度密林一样,但是明显要比那来得轻松自在,或许天作之合就是用来形容他们的,从卿明出现在苏念世界里的第一天起,未知世界大门也向所有人敞开,我能够切实的感受到苏念脸上的笑容不再是用来交际时的疲惫神情,而是一种毫无杂质的纯粹的感情释放。
那时候我还未能预见许多在未来发生的事情,正因如此,我们就像是仰望太阳和烧死的哥白尼的教众,虽然对卿明的与众不同感到不安和怀疑,但是终究内心还是诞生了另一个想法——苏念封闭已久的内心世界到底是何种模样?
于是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和木希最终没有阻止苏念和卿明在一起,我承认这种想法绝对有自私的成分在其中,即便我们对卿明如此熟知,但是毕竟和他在一起的并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我们无需承担二者结合后的未知后果——木希做出的牺牲远比我大得多,他奉献了自己最为珍惜也最为宝贵的东西,一种横跨时间的情愫以成全二者。
而我,说到底,只是一个身怀罪孽的观众。
如今令我不安的,是苏念久久未曾显露的表情再次浮现,他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淡然神情,无论周围的温度多么宜人、周围的风景多么绮丽,他都可以让所有注视着他的人仿佛触碰到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你我、没有黑白、没有是非,你一眼望去,只能看到孤零零的一个他,一个苏念,一个世间一切悲哀和欢喜的集合体,却又漠然冷淡的孤高之人。
就这样,我们一路默默无言,我尚有自知之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卿明一个人能够从精神的层面去关心他,其他人包括苏念的父母在内,我们对于苏念来说都只不过是三维空间里的渺小存在。
我们买票、进园,巨大的杉树和以前毫无二致,或许岁月的的确确在它们庞大的身躯上留下了一些世人难以察觉得痕迹,但那实在是太过狭隘,而世人又太过渺小,甚至我已经不知道我是以观赏者的身份站在它们身旁,还是以被观赏者的身份站在古老岁月的面前。
苏念却十分坦然,我能明白,他并不是和其他游客一般单纯的以观赏的姿态来和这些巨树对视的,他是在经过了一番思考后,和这些巨树在某一个久远午后建立了一种我们无法触及的联系,而后坦荡的站在巨树的身旁。
我此刻愈加渺小,一个被困在思维的迷宫中无法解脱的庸人,只要站在苏念的身旁,就会觉得自己的可悲。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从苏念开始敞开心扉之后,今天他一切的改变——或者说是回归,都让我始料未及。
秋冬天里,睡莲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就算九秋暖阳斜照在这些还带着一丝艳丽的荷叶上,却也是徒劳无功。我们往山上走去,登山对我来说实在不算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苏念身子孱弱,也不怎么爱往高处走。当我们气喘吁吁的攀上不算高的山顶时,远处太平岩寺的钟声涤荡整片九霄,诵经声袅袅而上,天灵地感,无比神圣,
苏念望着寺庙的方向,恰好几只飞鸟远遁而去,一阵秋风随即呼应,他终于平静的说了句:“我在期待什么呀。”
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直觉告诉我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可能是他一时自言自语,更可能是他心中无时不刻的天人交战无意间走漏了风声。
飞鸟已经远遁无影,山岚也转瞬消散在群青一隅。
苏念转过头来,双眼含泪,呼吸低沉而又缓慢。我遇见过这样的他,在无数个他迷失自我的夜晚,但是那些夜晚都有卿明在,卿明会抱着他瘦小的身躯,轻声细语的安抚他。
但我不是于卿明,我没有那种能力。
我就这样站在苏念的面前,他像孩子一样哭着,我也同样手足无措。
九秋天里,晌午风中。
我们就像是失去一切的幼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