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一直以为父亲养着那只青鸟,是寄托对大哥的思念。后来他终于意识到,其实他才是那只青鸟,即使笼子的门是敞开的,他也飞不出去。
——引子

罗家国住在三楼。他的卧室里有一扇落地的大玻璃窗,窗外几棵并排的重阳木与窗户的间距不足4米,从屋里看出去,视线恰好与树冠平齐,树枝斜展交错,连成一把绿色的大伞,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隔断了屋内与外界的联系。然而,不时会有些异动——即便没有风,某段树枝会大幅度晃荡,或者一大簇叶子猛然颤动。对于这些现象,罗家国已经不觉得奇怪了,他知道那是有鸟儿飞进了树冠里。

罗家国原来住在父亲留给他的老屋。二十多年前,文园区城区规划改建,老屋也划进了拆迁范围,因政策和地段的优势,他拿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补偿。当年,他斟酌再三,最终选定了这个园林模式的小区,近百分之五十的绿植掩映着二十个矮小的楼栋,昼听虫鸣,晨悦鸟啼,不闻车马声,颇有大隐于市的惬意。

刚搬来那阵,对于能如此近的距离看到各种鸟儿,罗家国是惊喜的,他曾长时间静立窗边,耐心观察,只是从来没有看见他想看见的一种鸟——青鸟。

从前老屋里的那只青鸟,是在父亲过世后的第三天飞走的,罗家国至今都记忆犹新。当时他刚从殡仪馆回来,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迈进院门口半膝高的门槛,就听见从里面传出一声尖锐的鸣叫,一抬头,只见挂在院中间那棵树上的鸟笼里窜出一个小小的黑影,直直地冲他而来,惊得他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父亲养了十多年的那只青鸟。青鸟掠过他的头顶,又扑棱着翅膀飞回院坝上空,绕着天井盘旋,扑哧扑哧的,一边飞一边啼叫,那声音在罗家国听来,似在说“去呀,去呀”,绕了三圈还是四圈后,便越出墙头不见了。“去呀去呀”的啼声回荡在空中,凄厉而绵延。

后来,罗家国也想学养一只青鸟。鸟市场来回了多次,始终没寻到与以前那只相像的。当年他羞于询问,也就作罢了。几年前,在儿子强烈的建议下,他买了一台电脑,并跟着儿子学会了使用“百度”,才知道鸟科目里根本没有叫“青鸟”的品种,倒是标署为“绣眼”的资料图片上,鸟儿身形娇小,深绿色羽翼,白眼圈,与他记忆中的青鸟很相近。他猜测,父亲或许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鸟,只是因为有青绿色的羽翼,所以管它叫“青鸟”。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养鸟的想法,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即便再一模一样地重复一次,都不是原来的样子。

乔迁新居以来,罗家国每天早上起床后,便会到窗户边站一会儿。清晨的窗外,晨雾像丝丝缕缕半透明的纱绸,缠绕着重阳木的树冠,树叶在熹微的光线下,隐隐泛亮,晶晶闪闪,这情景,总让他回忆起住在老屋的那些时光,仿佛又看见身材高大的父亲站在堂厅门口,依旧穿着那件垂到足面的棉白长衫,他要走到院子中央种的那棵小重阳木那里去。小天井里曦光斜照,云烟缭绕,父亲跨出门坎,一只手挽起长衫的前襟,一只手提着青鸟的笼子,穿过氤氲的雾气……树下,父亲仰起头,使根棍子将鸟笼挂到树枝上,橙黄色的光线灌满了枝叶缝隙,散落到他清瘦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金泽。深绿色的鸟儿在笼子里蹦跳,发出悦耳的啼叫。

鸟笼是敞开的,那只青鸟却从来没有飞走过。

这段时间罗家国有些恍惚。夜里明明还没睡着,眼睛闭着,周围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卧室对面的底商楼新开了一个茶馆,营业到夜里两点多钟,有人胡了大牌兴奋地嚷嚷本地土话,紧闭了窗户也听得很清楚;楼上有人穿着厚底拖鞋“啪嗒啪嗒”,声音从头顶移到隔壁卫生间,不一会儿便响起抽水马桶“哗啦啦”的声音;夜归的邻居进了楼栋大门,“哐当”一下重重的砸门声;谁家有婴儿夜闹,“哇哇”的哭声断断续续;谁家的猫狗在叫,夹着主人的呵斥……脑袋里还在复盘白天发生的琐事,却听到闹钟响了,看时间,已是翌日早上七点整。

早餐永远是一碟糖醋姜片,一个麻糕,就着一小碗米粥。“早姜夜萝卜,医生见了哭。”这是罗家祖训,罗家国一直恪守遵循。妻子亚华在头天晚上就把他的皮鞋整理得干干净净,上好乌亮的鞋油,规规矩矩摆在玄关鞋柜边上。吃完早餐,他扯张纸巾抹嘴,接过亚华递过来的窄边礼帽,一边往头上戴一边走到门口。“下班早点回来。”亚华说,她跟到门口,微笑着看他穿好皮鞋,迈出门槛,身影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时再轻轻掩上房门。

几十年来,罗家国喜欢并享受妻子每天的送别仪式。他第一次去亚华家做客,告别的时候,亚华就是这样跟到门口,双手把着门,羞红着脸轻声叮嘱:“路上小心呀。”当时,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他想起了,是曾听李奶妈讲过父母年轻时候的生活,母亲总会提前准备好父亲的随身物品,每天早上送他到院门口。但是罗家国只能想象那样的温馨场面,从他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坐在轮椅上了。父亲经营着祖传的牙医铺子,每天都会拎着一个装有牙医器械的小巧的皮箱子。一家人坐在堂厅吃过早餐,父亲便会叮嘱李奶妈几句,然后拎上小皮箱,催促上学的二哥和三哥跟着一起出门。一旁的母亲坐在轮椅里,膝上搭着普蓝色的毛呢毯子或者已经发黄的白麻棉巾,默默地吃着早点,等父亲走出大门了,她就叹口气,放下手里的碗筷,表情呆滞地看向父亲和哥哥们离去的方向。

那时候,罗家国几乎每天早上都跟着李奶妈去市场,有时候是买菜,有时候是买生活用品。他最高兴的,是可以顺便买他要吃的零食。

李奶妈称了鱼,让鱼贩子宰杀,自己就站在一旁跟隔壁间卖麻糕的大婶说话。罗家国自然是蹦跳着跑去旁边的糖铺子买糖豆。五颜六色的糖豆装在一个圆形大玻璃瓶里,摆在店里最显眼的地方,那个瓶子比罗家国的头还要大上一圈,正好跟胖胖的掌柜脸那么大,远远的就能看到。罗家国一只脚刚迈进店铺门槛,胖掌柜就笑眯眯地打开玻璃瓶的木塞子,肥肥的手捏着一个银元大小的木勺子伸进去,盛出来满满一勺子的糖豆,倒在事先铺展在柜台上的一张牛皮纸上,圆溜溜的糖豆子就躺在牛皮纸上冲着罗家国挤眉弄眼地笑。掌柜娴熟麻利地把装着糖豆的牛皮纸包成一个圆锥型,锥角折反过来,豆子就不会掉出去。罗家国垫着脚朝柜台上递上2分纸币,小心翼翼地把牛皮纸包捧着,拿下来,放到衣服胸前的大口兜里,纸包敞开的口子正好贴着衣兜露出来一点。回去的路上,他就拉着李奶妈的衣角,一边走路一边用另一只手捏出糖豆子来吃。捏出来的豆子如果是白色的,他就又放回去,换一颗其他颜色的。

回到家里,母亲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见罗家国进门,便微笑起来,招呼着 “家国回来了。”罗家国就走上前,把装糖豆的牛皮纸包从兜里取出来,摊到桌面上,挑出一颗白色的豆子凑到母亲嘴边,母亲喜欢白色,他是知道的。母亲张开嘴接着了,含着豆子咀嚼几下,说,甜呢。然后便开始同李奶妈讲话。每每这个时候,母亲会提到大哥罗家安。

大哥罗家安年长他13岁,念大学的时候就离乡背井去了外地发展,后来直接就在那边娶妻成家。每次母亲讲起大哥,情绪上难掩失落,但罗家国却是极喜欢听的。他在10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大哥。那年,罗家安休婚假,带着妻子回乡省亲,母亲哭得泪汪汪的。罗家国却只是惊诧,大哥与父亲的长相和身材极其相似,直钩鼻,刀削般的轮廓,只是没有父亲高大,二哥、三哥和他的模样倒是更像母亲。第一次见到最小的弟弟,罗家安自然也是欢喜的,在家呆的短短三天,给罗家国做了不少竹制、木制的小玩意。罗家国最喜欢那个“竹蜻蜓”,两根一指宽的竹片,一长一短,短的一根中间打个孔,峁上长的那一根,一横一竖连在一起,把长端放手里捻动一下,再轻轻抛出,它就像有了生命一般腾空而起,宛若一只煽动翅膀、翩翩起舞的“丁丁猫”。

“罗家安是罗家最聪明、最能干的小佬。”父亲和母亲常念叨这句话,罗家安是他们最得意的儿子。这个概念也一直秉信在罗家几兄弟的心中。尽管,母亲也会说罗家安没有二哥罗家邦精明,没有三哥罗家定憨厚,没有小儿子罗家国懂得心疼人,但罗家国知道,那是因为母亲对大哥当年执意不肯回来的事耿耿于怀。听李奶妈说,母亲的腿病就是在那年犯上的,后来就逐渐不能走路了。

后来的时间里,罗家国时常自纠一个问题,他们四兄弟的名字是父亲按照“安邦定国”一词排下来的,母亲曾提到,当年父亲曾纠结是“国泰民安”还是“安邦定国”。大哥出生那年,人们似乎都处于异样的兴奋和激动中,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时局即将到来,那是一种跟过去完全不同的新生活,大家都在叹息白天过得太快,又都在焦急地期盼时间能走得更快些。罗家国想,如果当年父亲把他们的名字换成“国泰民安”,自己的名字就跟大哥完全对换了,是不是命运也会变成大哥那样呢?是不是自己就会是父母眼里最优秀的“罗家安”。

文元马区是这个城市的市中心,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叫做“元巷”。 罗家国的私人牙医工作室就在元巷。

元巷旧时是县直街,罗家老屋就在元巷旁边的的县巷街。那时候罗家国在念小学,父亲有几次上街倒是带着他一起,他两只手拉着父亲的袍襟,一边走,一边兴奋地四顾街边的商铺:洋画室、保宁药善斋、大光明电影院、芝兰香照相馆等等,目不接暇。父亲的“罗氏牙医师堂”就在街西口,隔壁是 “开开万乐糖果店”,开开是罗家国的小学同学,糖果店是开开家的店铺。罗家国记得开开的性子小气,从来不肯拿店里的水果糖让他尝尝,最多也就给两张糖果纸,还要他拿十张洋画来换。那个糖果纸薄薄的、透明的,摸着像浸过油般的爽滑,举在太阳下看,闪闪亮亮的,漂亮得很。

如今的元巷又被称作商业步行街,原来的商铺早就更新换代,但依旧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各种吃食,吸引着南来北往、络绎不绝的客人。罗家国记得父亲曾经很自豪,说元巷是一块宝地,曾经是最大的马匹交易市场,自明朝起就一直热闹非凡,后来还出过很多名人。他只记得父亲提到过的两个大文人,一个是清朝的赵翼,一个就是现代的钱钟书。他懊恼以前没详细了解下罗家的老屋是传了几代下来的,大哥罗家安在来信中提到几次说想写个家谱,罗家国却提供不出更多的信息。旧地拆迁后,从老屋里带出来至今保存完善的,除了父亲那套祖传的牙具,就只有一副对子了。那年他才十来岁,据说是个什么大官找父亲医治牙病,对父亲的医术很是称赞,后来差人送来了这幅对子。父亲找人将其上了裱,挂在堂厅的正墙上,视若珍宝。

罗家国的诊所是租的三手店铺。当年他煞费苦心,始终在老屋原来的位置周边寻找门面。也是机缘巧合,李奶妈的侄女小凤在“国民大药房”上班,“国民大药房”就在元巷最旺的地段上。经她撮合,药房500多平米的店堂隔出十来个平方租给了罗家国,当街处另开一个门,就成了两个单独的店面。房租还算公道,只是当时就告诉他不能大张旗鼓,药房生意不好,才想着这样的法子赚一点租金补贴。赚钱都不容易,罗家国理解。签下合同没几天,他就置办齐了该有的家什,简简单单开张营业了。

小门一米宽的门楣上挂着“家国牙科”的横匾,白纸黑字,字是宋体,工工整整,是儿子托在广告装潢店打临工的朋友免费做的。其实,最初他是想花钱请一位书法好的先生写字,然后郑重其事地搞一个开张仪式。儿子嘲笑他迂腐,说这个年代电脑什么都可以解决,哪里需要花那些冤枉钱,然后量了门楣尺寸,两天后就拿来这块横匾,自己爬个梯子订上去了。十来个平米的店里放上一把1米8宽的牙椅,几乎就占了一半空间,旁边设置了个小小的洗手池,一个简单的工作台,靠里边的地方用布帘隔开,形成一个小隔间,可以换衣服,墙上再挂上两幅牙病介绍的广告图,工作室看起来颇有专业性,虽然袖珍,倒也五脏俱全。开业那天,亚华叮嘱要放一盆绿植,让儿子买了一株盆栽幸福树送过来,放在诊所门口。罗家国回去后问她,为啥不是发财树。亚华抿着嘴乐,她说,我不想你发什么财,家里够用就好,你不会那么辛苦。罗家国听了心里是暖烘烘的。

他觉得当初坚持娶了亚华过门,是这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情。亚华家在偏远的郊区,父母原本都务农,她在村里念完小学,帮着父母做了几年农活,就随家里的亲戚来城里打工,后来经人介绍,到父亲的牙医堂里帮忙做些杂务。罗家国想娶亚华,父亲却觉得门户不登对,再三阻扰。他那时候没想太多,就是犟着非亚华不娶,最后娶是娶了,但父亲要他们搬出去自己找地方住。即使后来李奶妈因病辞工了,父亲也不肯让亚华回来照顾母亲。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父亲不再教他牙科医术方面的事情了。偶尔他回去探望二老的时候,如果正碰上父亲在做牙膜,也会遮掩着不让他在一旁看,还跟他说,以后在外行医别说是他教出来的。罗家国心里憋屈,却也未敢顶撞。后来,他就自己买医书看看,再跟着几个江湖牙医学学实操。

罗家国还是将老屋带出来的那副对子,挂到了“家国牙科”里,就挂在牙椅对面的墙上,这样客人坐下去便能看到——松间明月常如此,身外浮云何足论,横批:齿医妙手。不管怎么说,我是父亲的儿子不假,罗家国想着。父亲在本地的名气还是比较大的,老一辈的人几乎都知道他。所以只要客人问起,罗家国就自豪地讲讲那段历史,然后在客人信任和钦佩的目光里,更得心应手的施展医技。

从住家到“家国牙科”,要经过一个人行天桥,穿过两条主街,再过两次人行通道。罗家国总是花30分钟左右的时间步行而至。他算过成本,如果坐公交车,每天来回得花4元钱,就是早点出门的事儿,一个月至少可以节省120元。对于他这样的精打细算,亚华时常打趣他:“省下的钞票可以多买十斤米。”但他知道她是高兴的,他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她当然知道赚钱不易。亚华嫁过来以后,就一心一意在家打理家务,尽心尽责照顾他的生活,后来有了儿子,都是她自己带大的。其实罗家国心里有个忧患,从没对亚华说过,小时候的一天夜里,他起床尿尿,听到隔壁间李奶妈在跟母亲念叨,说钞票莫名其妙的就不像钱了,几大包万花券都买不来一袋米。那时候他还小,当时没太明白,但就一直记得这个事情。

其实罗家国喜欢步行一段路程的,一路上唤起他更多儿时的回忆。走过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就像重复着曾经回家的路,把过去的足迹一次比一次更深地踩进地里。他还记得,以前同隔临街坊的玩伴一起玩,肚子饿了,便寻着路往家跑,一路上数着经过几个弄堂,穿过了几家人洗衣房前后的对穿门。那时候的路面铺着青石板,高低不平,旮旯处常年晒不到太阳的地方满是厚厚的青苔,他常常在奔跑中就“滑啦”个跟斗,跌得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跑。远远能瞧见自家院子的石门槛了,就闻得到空气里飘着的饭菜香,他辨别得出这是李奶妈烧的油豆腐,或是酒糟老扣肉,最香的还是红烧塘鳢鱼。于是他便吞着口水,高声喊着:“姆妈!李妈!我饿啦!”一脚跨进门槛,就听到李奶妈的嗔责:“哎哦小佬也晓得饿呀,快点洗洗手去。”母亲依旧是围着绒毯坐在堂厅口,微笑看着他跟李奶妈调皮地窜来窜去。

近来两个多月时间,罗家国却感觉这段路像是变长了,走得相当费力。早上清爽的出门,才过了第一个人行天桥,就四肢乏力,胸口像塞着团棉花,他不得不停下来,尝试着慢慢做几个深呼吸来调整,不料却像从喉咙里撕开一条口子,空气直接灌进嗓子里,呛得他猛咳,咳得腰酸背疼,只好坐到街边路沿上,好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

可能是最近总是睡眠不好的原因,他这么想着。

这天中午,罗家国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开始清洗牙具,突然胸口一紧,像是有只手从肺里伸出来扯了一下喉咙,失控地咳嗽起来,咳得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一般,他只好捂着胸口坐到牙椅上,蜷起身子。小凤端着一个饭盒正好推门进来,看到罗家国的样子吓了一跳,“家国?你怎么了?”她麻利地将台面上收拾出一个小空挡,放下饭盒,关切地伸出手去摸罗家国的额头。罗家国冲她摆摆手,缓缓地抬起头,慢慢平复着气息。小凤疑惑地看着,见他没事了,就转身打开桌上的饭盒,随着热气腾腾的白烟,一股葱油的鲜香四散溢开,罗家国略带惊喜地问:“是红烧塘鳢鱼?”小凤说:“是的呀,姑妈说好久不做了怕是有些手生。”小凤将饭盒端起来,“姑妈要去芜湖二伯伯家,怕是以后都不回来了。她记得你爱吃塘鳢鱼,说再试着做一次。”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饭盒递给了罗家国,然后转身往门外走,“这会儿我顶着值,柜台那儿没人,”她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说:“我过一会儿来拿饭盒。你这咳嗽的声音不太好,下午我带你去医院找熟人检查下。”说完,她扭身出了门。

罗家国看看饭盒里塘鳢鱼,油浸浸的黑皮酥里带黄,周边缀着一圈炸得焦脆的碎盐菜和嫩笋片,面上撒着几粒翠绿的小葱花。他本来还不饿,也忍不住用筷子戳了块鱼肉放嘴里呡着,顿时,一股熟悉的味道充满口腔,还没来得及细品,却被这味道刺激到肺部,激发他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从医院里出来,小凤崩着脸走在前面,罗家国提着装CT影像片的纸袋子跟着,倒像事不关己般一路谈笑。小凤几次欲言又止,又怕惹得罗家国不高兴。快走到罗家国住的小区了,罗家国停下了脚步。

“凤啊,这事没那么严重,你也别挂心上。”罗家国说,“另外,不用告诉你亚华嫂子,反正她也不懂。”罗家国无法想象如果亚华知道了他的病情,会是怎样的慌乱。“还有,我儿子也忙,别吓着了他。”他说。小凤转过头看他,瞪大了眼睛,说:“肺部肿瘤,这不是小病。你真不打算住院进一步检查?”罗家国笑了,他说:“你知道的,我家二哥和三哥都是医生,父亲也说过,我们家族血统里祖上三代都没有癌细胞。我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他确信自己不会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又不抽烟又不喝酒,就是最近休息不好,可能体质有些虚弱。二哥和三哥一个是中医一个是西医,从来没听他们说过什么家族病史,而癌症是有遗传因素的。

回到家里,亚华接过纸袋子,好奇地打开,她是第一次看到CT影像片。她见过牙片,罗家国带回家参照着做牙膜。她觉得很神奇,想象不出来牙齿要怎样拍X光。她知道X光片,多年前有次下楼梯不小心,跌伤尾椎骨,罗家国带她去医院拍了X光片,站在一台大机器旁边,医生板着她的身体转左转右。她那会儿紧张得不得了,除了罗家国,还没跟陌生人这么近距离接触过。牙齿拍片是不是要放个小机器在嘴巴里?她问罗家国,罗家国哈哈大笑,说,不是那样的,只是病人将头放在设备的隔板上,张口咬着一个特殊材质的东西,就可以拍牙片了。

罗家国的胸部CT影像片上能看到几个黑窟窿。亚华指着它们问罗家国,罗家国解释说肺部在光影下就是这个样子,有些地方照射不到。亚华似懂非懂,很快就抛弃了疑惑。罗家国就是她连接这个世界的桥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无需去关注其他与这个家庭没有太大关系的东西。她力争做好自己的本分,嫁给罗家国后,努力学习婆婆的喜好和习惯,她知道丈夫一直希望她能像婆婆那样优雅和安静。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这么做的,除了必要的出门,她几乎不会走出小区。小区里有生活超市,平日里需要的油盐酱醋茶都能买到,而像家具、电器这些大件,自有罗家国拿主意。现在儿子也大了,偶尔还会帮着跑个腿。必要的几次出门,也就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一家人去逛逛街,吃吃饭,看看烟花。她觉得最美的烟花是千禧年那晚在太湖边看到的,似乎全城人都出来了,“2000”字样的礼花绽放在深蓝的天幕上,硕大而缤纷。当湖边的包山禅寺里传出沉闷而深远的钟声,她左、右各挽着丈夫和儿子的手臂,学着旁人那样欢呼,兴奋地跟着一声一声数着钟声。

晚餐依旧有罗家国喜欢的丝瓜鸡蛋汤。亚华坐下来后突然“哎呀”一声,起身去了厨房,拿了一勺子白糖出来倒在汤里。罗家国就笑,他喜欢亚华偶尔憨憨的像个孩童一样。丝瓜鸡蛋汤里加白糖,这是父亲的习惯。母亲过世后的某一天,罗家国带着亚华去探望父亲,父亲终于留他们在家里吃了一顿晚饭,菜是亚华做的,父亲点了丝瓜鸡蛋汤,上桌后才想起忘记叮嘱放糖,亚华就记住了。那会儿父亲让罗家国寻了李奶妈回来照顾他,李奶妈每天买了早点去,中午做一餐,下午4点左右就回去了,有时候会留下来同父亲一起吃晚饭。后来,二哥和三哥或许是听到些闲话,便回来跟父亲闹,坚持要辞掉李奶妈。父亲年岁大了,犟不过他们,只好让李奶妈离开了,但也就此断了与二哥和三哥的联系。

罗家国喝着蛋汤,心思又飘到了父亲养的那只青鸟上,他一直都很纳闷,为啥青鸟看到他从来不啼叫,他在鸟笼子边上吹口哨,逗它,它动也不动一下,像是懒得搭理他,但小凤每次靠近鸟笼子,它都会蹦蹦跳跳地唱歌。那时候,小凤偶尔陪着李奶妈一起去罗家,带一些常用的卫生品和药给父亲,酒精、碘酒、感冒片、阿司匹林等等。父亲早已经关闭医堂了,但还是会替一些老主顾做牙齿,就是一直不肯把那套祖传的牙科器械交给罗家国,尽管那时候罗家国已自立门户开始行医了。

进入深秋,风刮得更紧了些。街边的红梅花、金桂花相继凌霜而伫,空气里暗香浮动。集市上的花圃里也芳蕾万点,无论是菊、棠,或者山茶,都娇艳缤纷,煞是令人欢喜。年末将近,人们的心情舒畅起来,开始为购置年货而忙碌。

元巷更是比平时热闹了些,“家国牙医”也迎来了一年里业务最繁忙的时候。除了一些老主顾,多了些陌生的年轻人,他们都是来询问或者定制种植牙和陶瓷牙套的。市面流行一种“白瓷种植牙”,雪白的瓷牙光滑莹润,仿真度极高,特别是爱美的年轻人,他们不能接受一张口就烁烁发亮的金牙或者银牙,白瓷牙显得自然,品质也更高。罗家国庆幸小凤的及时提点,前年就托关系去了一个牙医专业进修班,学习做陶瓷假牙。这个陶瓷牙动辄几大千元,大医院里做还需提前预约。有的年轻人等不及,自然就找到了牙医私人诊所。罗家国的心也不大,让小凤帮着把大医院的价格摸了个底,顺着往下浮动了一些。他深谙“留住客源才能留住钱”的道理。果然,现在就是出效果的时候了。

忙起来心里高兴,但身体却有些吃不消,罗家国明显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了。这天送走一个老主顾后,罗家国喝了一口亚华早上给他泡的枸杞水,翻看着电话通讯录。刚才小凤威胁他如果再不去医院,就要打电话把他生病的事情告诉他儿子。罗家国虽然有些恼怒小凤的多事,但他心里也开始忐忑不安,这段时间因为忙,精神似乎比之前好许多,咳嗽却总不间断,有时候正替病人补着牙,咳起来了完全无法工作。他记得有几个熟人是在医院工作的,决定打电话去问问。

几通电话下来,他心安了些。都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有建议他换一家医院再检查一下的,如果结论依旧如此,再决定是否住院进一步检查和治疗。

儿子跟朋友一起新开了一间游戏工作室,整天忙得接电话都顾不上。罗家国想了想,打算还是请小凤陪他换一家医院看看。他与小凤的关系是单纯却又复杂的。小凤与他年龄相仿,是李奶妈的侄女,她的父母运气不好,早年在街市上遇到宪兵和伤兵为一张电影票拔枪开战,就这么撞到枪口上去了。小凤便跟了李奶妈,李奶妈一生未嫁,算是与小凤相依为命。到罗家做工后,有时候小凤会跟着李奶妈一起来,来多几次就同罗家国熟悉了。

罗家国心里觉得小凤是亲近的,甚至对她有些依赖和畏惧,就像对李奶妈一样。从某一个方面来说,小凤替代了李奶妈在罗家国心里的位置。只是亚华不喜欢罗家国与小凤走得太近,罗家国也不想让亚华觉得委屈,所以非不得已,他不会主动去找小凤。

检查的结果没有意外和惊喜,跟上一次一样。小凤在一边不停地劝说,罗家国也就妥协了,他决定忙完手头上的事儿就去住院,做进一步的检查。他手上还有一个种植牙顾客,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轻人爱嗑瓜子,上门牙磨缺了很大一块凹口,牙缝隙也宽得漏风,交了个女朋友后,他怕不好看被嫌弃,就想换成种植牙。年轻人的种植体和牙槽骨已经完成骨结合,罗家国也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将牙冠制作完成,就等着对方按照约定的时间上门来戴上牙了。

罗家国依旧每天早上8:30分到诊所开门,但不再接收新的病人。他想通了,医生说的话有道理,住院一项一项检查、治疗,就像理虫牙一样,修复牙洞也得先清洗、消炎后才能补缺,也就是花点时间、费点钞票的事情。他现在又有了新的目标,上周大哥来电话,再次邀请他们一家去他居住的城市旅游,他有些动心。

几十年了,罗家国最远就到过文马城的远郊,亚华的娘家就在那里,二百多公里搁那时候单面路程就得花三个多小时,现在高速路一个小时不到。现在亚华娘家基本没人了,他也有近十年没有再出过城。罗家国时常关注大哥的微信朋友圈动态,虽然很少,大都是逢年过节一家人吃饭的晒图,但他看到就很高兴,就像自己也参加了聚会一样。这么多年他想过要去看看大哥,却总是舍不得丢下手里的事儿,诊所耽误几天开门也就耽误了赚钱。再则,出门一趟大小是要花些钞票的,花出去容易赚回来难,这么一犹豫,就一直没行动起来。

亚华从来没说过什么,但应该也是想出去看看吧,罗家国想,她每天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虽说最开始是自己要求她这样,但现在让她出个小区她都不习惯,这样也不太好。儿子愿意去就一起,不去也可以节省点,反正他们年轻人经常都会几个朋友约着旅游。

钱是赚不完的,罗家国安慰自己,人这一辈子总应该出去走走,特别是大哥那儿,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好,竟然能让他宁愿忤逆父母,也要在那里扎根。

他每天在诊所里等那个年轻人,顺便翻翻地图,查查百度,学着儿子说的做“路书”。生活有了新的目标,心情放松了,胸口的灼痛似乎减轻了,连咳嗽也好了许多。罗家国想,既然走出去了,就要尽量不留遗憾,该买的买,该看的看,该吃的吃。

他急切地盼望那个年轻人能尽早来,让他把最后一道工序完成。

这天中午,罗家国抱着电暖手炉在牙椅上坐着翻看地图。近日降温了,早上出门的时候亚华非让他带上暖手炉子。突然,他听到隔壁药房里有呼噪声,而且越来越大,有个尖细的声音像是小凤的。他疑惑着站起身,走出诊所,探头往药房里看,果然看到几个人围在小凤的隔间柜台前,指指点点地吵闹。罗家国便走进去,靠近围观的人群。小凤站在柜台里,脸憋得通红,杏眼怒瞪,情绪很激动。她没看到罗家国来了,依旧与面前几个人高声争论着。

听了一会儿,罗家国大致明白了,这几个人是一起来的,其中一个人拿着医生开的处方签买阿普唑仑,想顺便多买几盒,但小凤不肯给他,他们觉得小凤是故意为难,便言语冲撞起来。罗家国听到药品的名字,立刻有些激动和不安,他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冲过去,朝那几个人暴躁地嚷嚷,吵什么吵!安眠药能随便买?要吃死人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众人惊诧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罗家国。罗家国看到小凤惊讶地张着嘴,他正想再说点什么,脸上突然一麻,旁边有什么东西砸到他的头,他只感觉耳朵里像是突然闯进来一群蜜蜂“嗡嗡翁”地吵,顺着耳朵涌进了脑袋里、喉咙里,涌向胸腔,堵住了他的呼吸,他想用手去抓开自己的胸口,身体却像被泄了气的皮球不受控制地滑向地面,有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地面的冰凉,他想站起来,这样躺着多难看,然而他的手只是无力地在空气中比划着……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罗家国似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刺耳、响亮,他想那应该是小凤的声音。

“弟弟疲倦了,要睡觉。眼睛小,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摇一摇,摇摇我的好宝宝,安安稳稳睡一觉。今天睡得早,明天起得早,花园里面摘一颗大葡萄……”

是姆妈在唱歌。罗家国悄悄抬起眼皮,眼睛眯嘘成一条缝,果然看到母亲微垂着头,在一层古铜色的光晕里,坐在床边的轮椅上,缝制着白麻布帽子。光线为母亲镶上一层温暖的泽边。

姆妈为什么做那么多白帽子?罗家国问。母亲说,你大哥、二哥、三哥家里都有好几口人,加上你父亲、你李奶妈还有你,有这么多帽子要做的。母亲的声音柔和,微微发颤却很清晰。大哥不在这里,罗家国说。母亲停下来看着罗家国,伸手摩摩他的额头,说,姆妈走的时候,你大哥会回来的,回来了就要戴白帽子了。

啊,姆妈要去哪里?罗家国着急了,他想爬起来拉住母亲的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母亲的脸突然模糊地扭曲了一下,就像电视机信号突然中断爆出雪花点,忽而又清晰起来,罗家国看到母亲竟然从轮椅上站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往堂厅门口走去,边走边冲着那边喊,家安啦,家安啦,返来呲(吃)饭啦。罗家国有些恐慌,他想喊住母亲,他想说他是家国,不是家安,他在屋子里,在等母亲一起吃饭,但是他憋足了力气就是发不出声音。屋子里的光线随着母亲的离去越来越暗,母亲的双脚跨出门槛,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罗家国绝望地看着母亲的背影,在门外那团光亮里,愈来愈远……

姆妈!罗家国猛然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有些陈旧发黄。他费力地转动了一下眼球,感觉到罩在鼻子和嘴巴上的呼吸器,旁边的导液架子上挂着一瓶透明的药水,正顺着导液管一滴一滴流进他的身体里。儿子坐在床脚椅子上,歪着头靠着椅背,好像是睡着了。空气里安静得很,只有床边柜子上的机器有一下没一下发出“嘀嘀”的声音。

罗家国试着深吸一口气,胸口抽搐得疼痛。昏昏沉沉中他记起了一些事情,小凤的尖叫声,什么药片……对,阿普唑仑,一堆白色的小药丸,母亲枯槁的手将它们捧着,就像捧着一个白色的小山丘……罗家国迷糊着又闭上了眼睛,他好像又回到了老屋那个小院子……

那几年他跟亚华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他在一家私立诊所打工,勉强有点微薄的收入。儿子才出生不久,亚华身子弱没有奶水,只能买奶粉给儿子喝。白天守在诊所里,做一些琐碎和杂乱的事情,晚上回去跟亚华轮流照顾孩子。时间一长,罗家国就开始整夜的失眠,精神越发萎靡。一日,他回老屋去探望父母,父亲竟然难得地耐心问起他的状况,得知他休息不好,便说托李奶妈找小凤开点药。小凤拿了一些白色的小药片来,说可以帮助入睡,每晚睡前服用半片。父亲问他知不知道药物含量,他说知道的,可以在很安全的程度上抑制神经兴奋,相当于安眠的作用。他是想让父亲放心,没曾想这话被母亲记住了。

母亲卧床不起有多久了,罗家国记不清了。他每周回来两次,每次带些新鲜的水果和蔬菜,陪着父亲说一会儿话,就去替母亲清洗背上长的褥疮。李奶妈辞工后,父亲便没有再雇另外的帮工。本来说好几兄弟轮流来照顾下两位老人,罗家国却从来没碰到过二哥或者三哥。每次问父亲,父亲都是摇头,也不言语,不是埋头继续在堂厅的饭桌上摆弄他的牙器,就是走去天井里逗那只青鸟。罗家国便不再多问,他猜测是哥哥们还在跟父亲逗气,他们成家后都想住在院子里,父亲不肯,说男儿成家立业要自立门户,把他们都撵了出去。

母亲独自睡在东厢房。这里以前是罗家安住着,他离家后曾一度空置,前些年母亲突然说要住进来,然后就再也起不了床了。屋子里也就6、7个平米大小,门边有一个三层隔板的矮小的书架,最上面一格还摆着罗家安3岁时候的照片。下午会有散漫的光线从西墙上的小窗户透进来,映在东墙边的老式花雕床上,黄杨木雕的床挂面,板栗色的清漆已经斑驳,床眉上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麒麟,麒麟的一只角被折断了,断口露出原木的土黄色,因时间长久了也被浆得油亮。这是罗家国小时候调皮,用手板断的,为此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床的围栏和档板刻着盛放的百花,纹路依旧非常清晰。床框笼着白色的棉帐,靠床尾一边的踏脚上放着木制马桶,马桶盖上摆着的塑料盆子比正常的盆子低5公分,扁圆形的,这是罗家国特意去寻的一个塑料次品,母亲不方便起身解手,可以将它放到床上使用。

见罗家国进来,母亲便颤悠悠地伸出手,轻声唤着他的名字,罗家国赶紧一步跨上踏脚,坐在床边,拉着母亲的手问安。母亲浮肿的眼皮微微掀起,逐渐噙起的泪雾弥漫了整个眼睛。

罗家国用事先按比例稀释的酒精水为母亲擦背,这是小凤教的办法。母亲常年躺着不动,这样擦背可以清洁消毒和活血。母亲的后背枯瘦如柴,嶙峋的肩胛骨撑起纸皮一般薄的皮肤,体内青紫色的脉络清晰可见,背心正中间的褥疮已经灌脓,周边紫黑褶皱的皮肤上,未洗净的血斑和脓迹都已结痂,令人不忍目睹。罗家国心里酸楚得很,他打湿了纱布轻轻沾着,完全不敢着力,怕不小心就把皮肤戳破。

许是碰着就痛,母亲的呻吟有克制的压抑。她的声音依旧绵细,断断续续地说她难受,身子疼得厉害,晚上睡不着觉。我就想好好睡一觉,母亲边说边流泪。罗家国深知失眠的痛苦,他尝试着想说服母亲去医院接受治疗,母亲的表情痛苦,性子却执拗,她说不能去,去了就回不来了。罗家国便不忍再坚持了,他想了想,起身走去堂厅,从带来的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药瓶,抖出一颗白色的药片,用手掐成两瓣。他回到母亲身边,递给母亲半片药,叮嘱母亲晚上睡觉前才吃,看看有没有效果。母亲艰难地仰起头,露出久违的笑容,满眼的期待。

护士站设在病房外的通道中间,U型的工作台旁边有一台体重秤,罗家国每日都去称体重。看着忙碌的护士们穿着粉红色的护士裙,像蝴蝶一样不时在过道里穿梭,他觉得很不习惯。为什么不是白色?不是说医生和护士都是“白衣天使”吗?他一直想问问这个问题,但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吞回去了。也许年代不同了,他想,也许我真的老了,跟不上时代的节奏。

他拍了头部CT,医生诊断说有轻微脑震荡,倒也不是很严重的问题。警察带着打他的人来医院赔礼道歉,他觉得自己也有错在先,当时冲动了,反正也没啥大问题,就同意不再追究下去。儿子说都进医院来了,干脆就把之前说好的检查都做了吧,罗家国觉得也是,就从急诊科病房转到了胸肺外科。

病房转过来6天,罗家国却觉得度日如年,一天比一天疲惫。夜里睡不好倒是其次,最难熬的就是白天不同医生的轮番问诊,还有似乎永远做不完的项目检查:腹部CT,肺部CT,气管镜活检,心脏彩超,反复的抽血,核磁共振……许多以前没接触过的医学概念和项目一股脑涌入他的认知,令他有些惊慌和迷惑,甚至是恼怒。他去找医生,说自己瘦了10斤了,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受不了那些检查。然而,抱怨改变不了任何,医生甚至都没有更多的安慰他,只是机械般回复他回病房休息,配合治疗。前一轮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立马又会有新的检查项目让他去做。这期间,儿子隔天来一回,送一些亚华做的饭菜,然后很仔细地查看每天的住院费用清单,再巴巴地跑去找医生询问情况。

罗家国很想回家,但一想到亚华哭得六神无主的脸,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亚华来过一次,那时候他还在急诊室,不能下床。她杵在病床前,满脸的惶恐。罗家国觉得是自己脸上缠着的纱布和身上插着管子吓着了她,便让儿子送她回去,也不让她再来,反正来了也帮不到忙。多年不出门的家庭妇女,几乎与社会脱节,面对陌生的人和环境都会害怕,更别谈照顾病人。有那么一刻,罗家国觉得对不住亚华,亚华完全是听从他的要求,结婚后就彻底呆在家里了。三十多年来,她的世界就是油盐酱醋茶,她的生活里也只有丈夫和儿子,现在儿子大了,自己买了房子住在外面也很少回家,她的世界也就只剩下他。罗家国突然忧心忡忡,他觉得必须要尽早离开医院。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罗家国刚输完今天的药水。他缓缓地坐起了身子,从枕头下抽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

“罗医生吗?”电话那头询问。

“是的,我是。”罗家国压低嗓子回话,怕惊扰了隔壁病床上正在睡觉的病友。

“罗医生,我家儿子订的瓷牙不要了,钞票能退我伐?”

“不要了?为什么不要了?”罗家国愣了愣,他差点忘记了这件事情。

对方沉默了,隔了一会儿,带着浓浓的涰音说:“我家儿子没了,车祸,用不上了。”罗家国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浮现出那个年轻人憨憨地笑脸,他说要把牙整得漂亮点,不然女朋友嫌弃。

许是久没听到动静,对方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罗医生啊,我们才翻到他这个瓷牙的订票,好不好退啊?”

罗家国一时有些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瓷牙是定制的,做好了哪有退货的道理,但让他说不能退,他竟开不了这个口。

“可以的……但是迟一些时间吧,”罗家国说,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到,“我现在不在店里,要过段时间才回去。”

“好的好的。”对方充满感激地挂断了电话。

罗家国继续坐在床沿上,盯着手机的黑屏发愣。他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情,折了几千元倒是小事,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那个胖小子多年轻啊。罗家国似乎都能看到小伙子装上了洁白的瓷牙,笑起来的样子比之前俊朗了许多。

病房里的光线在不知不觉中阴暗下来,通道上的白炽灯显得格外明亮。差不多是晚餐时间了,周围的声音逐渐嘈杂,各病房陆续有病人或者家属走出来,拿着盛饭菜的盒子去走廊东头的“生活角”热饭菜,那里有几台医院爱心提供的微波炉和一个电冰箱。也有相互打招呼的,都询问着彼此的病情,说着一些鼓励的客气话。

隔壁床的家属提着一个保温桶走进病房,带进来一股外面的新鲜空气。她顺手按下房门墙边的电灯开关,冲着还在发愣的罗家国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她走到隔壁的床边,把保温桶放在已经堆满水果和鲜花的床边柜上,关切地俯下身子与躺在病床上丈夫的说话。罗家国扭头看看自己床边的柜子,黑色的保温杯敞着盖子,没有一丝热气,旁边放着一个空饭盒,冷清清的画面像极了他上学时画的静物素描。

这天夜里,罗家国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后半夜却突然惊醒,他觉得耳朵里像是又飞进来了一群蜜蜂,“嗡嗡嗡”地叫嚣着,搅混了脑袋里的一切,它们又顺着喉咙冲进胸腔,肆意蛰刺里面的器官、血管……疼痛自胸腔涌出,令罗家国猝不及防地大咳起来。他的眉心拧成一团,双手用力捂住嘴,想把咳嗽压回去,肺腹间却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每抽搐一下就咳得更厉害。他拉起被子盖住了头,侧过身蜷缩在里面,忽然就想起母亲说过不能去医院,去了就回不来了。他愈想愈害怕,最后,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儿子连着几天都赶回家来,每次都气急败坏地冲罗家国嚷嚷,说他没事儿就知道折腾,说他厉害,敢自己拔了输液管逃跑。罗家国躺在床上装睡,怎么都不回应一声。他回来就听亚华说了,儿子最近忙着一个游戏项目的合作,没腾出时间去医院看他。

儿子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对着罗家国一顿咆哮,说再不去医院以后就不管他了,然后重重地摔门而去。罗家国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儿子的臭脾气,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再来劝他回医院了。他不想跟儿子争吵,儿子情绪激动起来很像他爷爷,言辞刻薄,丝毫不体谅别人的情绪,这让他无比压抑。都说隔代基因更强大,他觉得这道理是对的,从前与父亲发生争执,就算是自己在理,依然被父亲骂得毫无挣扎之力,他觉得他一直无法与父亲沟通,就像现在很难与儿子沟通一样。

对于罗家国从医院里偷跑回来,亚华却是高兴的,心里感觉踏实了许多。之前她跟着儿子去医院找罗家国,其实她心慌得很,那里有太多的人,他们似乎都在看着她,空气里弥漫着陌生气味,这让她无所适从。还好罗家国不让她再去了。回到家里后,每天面对孤零零的她自己,她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还没苏醒的噩梦,她寝食难安,却无力改变。现在好了,罗家国回来了,生活似乎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每天都能看见他,可以悉心照料他,定时提醒他吃药,变着法儿烧一些他喜欢的饭菜。

罗家国的几个老友相约来家里探望他,罗家国陪着他们在客厅喝茶。他们聊罗家国的病情,聊八卦,聊琐事,也谈论一些社会新闻。有两个是在大医院里工作的人,快退休了,感叹的说起医疗行业的一些不尽人意。有一个说他们医院跟一个专科医院合并了,搞绩效工资改革,医生的收入同病人的检查费、治疗费挂钩,过度治疗、小病大治都不是新鲜事儿。罗家国听着,越发庆幸自己的明智,如果继续呆在医院里,不知道还要折腾出去多少钞票。

老友们分析他的精神状况,都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应该就是肺炎,他们说,冬天肺炎会容易严重一些,劝他好好在家调养休息。至于说有什么肿瘤,他们觉得可能是医生的个人能力和经验问题,或者是医院仪器有误。关于这点,罗家国是有过体验的,十多年前,有一次因腹痛去医院,医生让做B超检查,B超报告上写着“胆囊完整”,当时他就哑然失笑,他的胆囊早在二十九岁那年就手术摘除了。从那以后,有个什么病痛的,他就不爱去医院了,也不让亚华去,打电话问问二哥或者三哥,找小凤买点药也就过去了。小凤也算半个医生吧,陈皮煮山楂是她教的,还真治好了亚华的食欲不振。

罗家国越想越觉得在医院里呆的那十来天冤枉,身体症状没什么变化,人却平白瘦了十多斤。他心疼花掉的两万元,虽然儿子想要替他缴这个医疗费,但是他没让。赚钱都不容易,儿子当初创业,他没有帮到什么,现在更不忍心花儿子的钱。他估计今年的旅游计划怕是要泡汤了,心里多少觉得对不住大哥的期待。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时不时翻出手机刷新下罗家安的微信号动态,盼着能看到一些新鲜的消息。有几次他点出对话框打了字,想告诉大哥自己的病情,思忖一阵又全部删掉。

他不确定罗家安什么时候能看到微信。他觉得给大哥发微信,就像在太空里说话,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回消息,有时候要过两天、甚至是一个月才能看到回复。罗家国基本不打电话过去,一是觉得长途话费贵,二来也担心打扰大哥的生活,大哥若知道自己生病了,定也是劝他去医院,甚至会转些钱给他。罗家安的生活条件不错,老两口都是事业单位退休的干部,女儿结婚后跟丈夫买了商品房单独住着,生活质量比他的高上几个档次。逢年过节的,罗家安都会微信转帐给他,说是过年的喜庆。但罗家国知道那是大哥对他一个人赚钱养家的体恤。他怕大哥给他钱,那样就表示在大哥心里,他确实是无能的。

罗家国从小就能感受到父亲对他的冷淡,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得不到父亲的肯定。即使罗家安主动放弃了继承父亲的衣钵,父亲依旧放不下对罗家安的期待,二哥和三哥也是为这个事情同父亲闹得很僵。每次父亲去伺弄那只青鸟,罗家国都觉得是父亲在思念大哥。

反正还有两个月左右就到春节了,罗家国决定暂时关闭诊所。就在家里安心养病吧,等明年开春了再说,他这么想着。


对于亚华来说,罗家国在家里养病的这些日子,是她崭新的生活体验。结婚以后,罗家国每天都外出奔波,而她的生活节奏就是等候,等丈夫回家,等儿子放学。不管是以前在外租着房子住,还是后来定居这里,难得像现在这般与丈夫能日日朝夕相处。

全心全意照顾家庭,亚华是心甘情愿的。虽然在最初的时候,她多少还有些委屈和不甘,自己没什么学历,但找个事情做做应该是没有问题,还可以贴补点家用。但罗家国不允许,他说挣钱养家是男人的事情,作为他的妻子,只需要在家安心养着,做做饭菜和家务就好。“怕我养不起你吗?”罗家国那会儿这样开玩笑逗她。他说他父亲一个人工作,养活了一大家子人,还有奶妈,而他只需要养活他们两个。

或许女人的天性是依赖,亚华最终是被丈夫卓然昂昂的样子震住了。罗家国想要一个专心的全职太太,就像他的母亲那样,亚华知道的。她记得罗家国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你的眼睛真美,像我的母亲。”拿到结婚证那天,亚华跟着罗家国去了罗家老屋。婆婆虽然是坐在轮椅里,但发髻梳得利索,皮肤白皙,脸上一对细细弯弯的娥眉,笑起来很温婉的样子,她注意看了婆婆的眼睛,真的跟自己一样,是外双的丹凤眼。长着丹凤眼的人不少,但长着一对外双丹凤眼的女人不多。

新历12月的前一天,大地飘起了初雪,此后水雪就一直没停过。原本热闹的文远区逐渐安静下来,街上的车辆和行人明显减少了,大地笼罩着一层湿漉漉的寒意。暖气早就开了,屋子里倒也温暖如春。罗家国最开始还能像平日一样早起,吃过亚华准备的早餐后,几个房间里转悠一下,摆弄下牙科器械,或者看看电视,然后又躺回床上,翻翻书,刷刷手机,到点就吃之前医生开的药,困了倒下去就睡。他觉得心里是轻松了许多,只是身子越来越疲软无力,咳嗽起来了也有些按捺不下去。

进入深冬后,天气越来越冷,罗家国的咳嗽也愈加频繁,经常阵发性地咳得喘不过气。他基本不下床了,每顿都让亚华端到床上吃,吃不到几口东西就又咳,吐出的痰脓黄,还带着丝缕血丝。亚华拿了个塑料桶盛上小半桶水,放在罗家国的床头边,方便他吐痰。为了不影响罗家国休息,她早就搬到隔壁次卧去睡觉了,但是夜里她也睡不踏实,时常过去看看,罗家国见到她进屋来,总是摆摆手让她回房去。她不敢违逆他,怕他发脾气,只有站在房间门口默默地流泪。

罗家国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动辄就横眉怒目地叫嚷,屋子里本来就24小时开着暖气,罗家国还让亚华把电暖炉开着,对着他的床。床头柜、梳妆台等几乎所有的柜面上都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和药包,由于长时间关闭着窗户,屋子里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混合了中药与汗馊的味道,有时候亚华实在看不下去,想收拾一下,罗家国就会发脾气,不让她动屋里的东西,还赶她出去。

最让亚华难受的是罗家国不洗脸,不洗澡,也不换内衣。他以前是多么爱整洁的一个人呢,亚华这么想着。以前的罗家国每天都要洗澡和换衬衣,西裤和大衣要熨烫得笔挺,就是临时到楼下买个调料,也要照照镜子梳梳头,换上皮鞋,皮鞋必定随时是抹得铮亮的。家里至今都用着老式的烫衣板和铁熨斗,罗家国说现在那些什么轻便挂烫机就像洋人快餐,又贵又不好使,就是白花钱的垃圾。然而,眼前蜷缩在床上的罗家国,花白的头发像丛生的杂草顶在枯槁蜡黄的脸上,浮肿的眼皮耷拉着,有一些没一下地抬抬,散漫的眼神有气没力地投向厚厚的窗帘。亚华知道,她所熟悉的那个儒雅、温柔的丈夫,再也回不来了。

偶尔,罗家国会在床上立起身子,裹着被褥斜靠在床头,两眼一直盯着窗户,目光呆滞。紧闭的玻璃窗外,重阳木早就残了枝叶,大都光秃秃的,锈褐色的树枝相互横伸、交错,淌着水雪,偶尔有一只或者两只不畏寒的鸟儿,窜到树枝上,挂着败叶的树枝便随着晃悠几下。更多的时候,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天,远处的高楼静默,冰冰凉凉的感觉。

再后来,罗家国让亚华把厚厚的窗帘拉上,完全隔断了与外界的视线。

离元旦节还有几天的一个中午,小凤拎着水果来探望罗家国。这是小凤第二次来罗家国的家,上次是在他们乔迁新居的时候。罗家国躺在床上,示意亚华给小凤让座。亚华原本对小凤是有些顾虑和排斥的,她不喜欢罗家国与小凤那种亲近,但这会儿却很高兴小凤的到来,至少可以让家里多一点气氛。

小凤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国民大药房”门面租赁期到月底就满了,也不打算再续租,要换到其他区去重新开店,所以,罗家国租的那个小门面也是要退出来的。

这个消息无疑来得有点突然,亚华愕然地看向罗家国。罗家国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这个事情。他伸出一只手摸进枕头底下,一阵窸窣后,掏出了手机。儿子的电话号码设置在数字1的快捷键,他握着手机,用拇指摁了一下,便将手机举到耳朵边。

小凤有些尴尬地冲亚华笑笑,低头去喝手中的茶。她对罗家国怀有深深的歉疚,如果那天不是因为自己与顾客发生了冲突而喊叫,罗家国应该就不会过来,也就不会被殴打。当时,罗家国晕倒在地上,她使劲拉扯他,喊他,却喊不答应,她吓坏了,直到120车来了,罗家国被抬上了车,她还愣在原地。虽然她一直想劝说罗家国去医院,但没料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进去。

小凤知道罗家国对阿普唑仑这种药品的特殊敏感,那是他生命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痛苦,而造成这个伤痛,她觉得她也是有责任的。罗家妈妈过世那几天,她曾陪着姑妈一起去给罗家帮忙。那日,姑妈抱着罗家妈妈用过的被褥到院门口焚烧,却抖出了一小堆的白色粉末和药片,药片全是残缺的半片。然后,她就听到屋里传出桌椅跌倒的声音,夹杂着声嘶力竭般的喊叫,她冲进屋子,看到披麻戴孝的罗家大哥正抽出皮带,朝着跪在地上的罗家国打去,一皮带甩过去,打掉了罗家国头上的白色孝帽。罗家国丝毫没有躲闪,张着嘴,任凭皮带落到自己头上,他痛哭流涕,用手狠命地捶打自己的头和腿,边哭边嚎,说他每次只给了半片,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当时她害怕极了,赶紧退出院子,躲在姑妈身边不敢再进去,她不知道罗家国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后来,姑妈告诉她,罗家妈妈去世,是因为吞服了过量的佳静安定片。

佳静安定片就是阿普唑仑,小凤是听姑妈带话说罗家国失眠严重,才托朋友帮忙买的药,朋友说那是市面上最安全的安眠药,一般不容易买到,所以每次只能买到十颗。她都是等罗家国吃完了需要再买的时候,再去买,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罗家妈妈也有,而且还有那么多。

多年后的某天,小凤偶然想起了这件事情,便询问罗家国。罗家国说他其实并不知道母亲曾听见自己与父亲的谈话,他是不忍心看到母亲痛苦的样子,才尝试让她服用半颗药。姆妈说的,她吃了药后睡得很香甜,身子也不痛了,但她是何时开始攒起了给她的药片,每晚装着睡着了,我们竟然丝毫没有察觉。那无数个无眠的夜,姆妈承受着怎样的痛楚,却丝毫不发出声音来……当时,罗家国两眼盯着地面,嘴里喃喃讷讷,似乎又陷入了回忆。小凤喊了他许久,他才像突然清醒过来,从此,小凤再也不敢提这件事了。

罗家国在医院住着的那段时间,小凤一直没有去探望过。只是打过几次电话,也托罗家国的儿子带了水果和营养品,关于罗家国肺部有问题的事情,也是在那个时候告诉他儿子的。她不去医院,是怕碰到亚华,她知道亚华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亚华。她并不了解罗家国的家庭生活,在她的概念里,无法理解一个身体健全的女人不去找个工作自食其力,而要靠着丈夫养活。今天是没有办法了,店铺是她牵线租的,现在要退租,只能亲自来一趟。

罗家国在打电话,声音沉重而缓慢,他让儿子去处理诊所退租的事情。小凤偷眼瞧着他形色枯槁的样子,心里发酸得紧。这个男人与她虽然说不上青梅竹马,倒还真的算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亲近人。至今,她都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罗家国的情形,姑妈牵着她的手,跨进罗家高高的院门槛,那是一条长长的、窄窄的鹅卵石通道,她走得踉踉跄跄,拐个弯就看到小天井,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正坐在院子的树下,捣鼓手里的泥土。他把泥巴拌上水,搅得软软的,然后捏出一颗一颗的小球,每颗球有手指头盖那么大。姑妈让她喊罗家哥哥,她没喊,她觉得喊了哥哥他就会欺负她。

渐渐熟悉了以后,她来了罗家就会跟他一起玩,罗家国几乎每天都捏小泥球,她便帮着一起把小泥球整整齐齐码在太阳下面晒着。罗家国说晒干了就是糖豆子,有一半要涂成五颜六色的,用他二哥的水彩;另一半涂成白色,像他父亲做出来的假牙齿。小凤嫌白色的难看,总是为了这个事情跟罗家国争,罗家国就会让着她,分出一大半拿给她涂成彩色的豆子。那时候的罗家国,有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跟她讲话总是笑嘻嘻的,如果她捣蛋了被姑妈训斥,罗家国就会站出来拦着;但是罗家二哥和三哥经常欺负他,罗叔叔知道后就发脾气,很凶的样子。罗家国便躲到罗家妈妈的房间里去,蹲在罗家妈妈的轮椅旁边哭,每每这个时候,她便走过去逗他,唤他“家国哥哥”,然后说些好听的话让他高兴起来。

后来,小凤去了另外的城区上学,与罗家国的联系自然就疏淡了。如果那时候不离开罗家,也许……小凤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亚华,暗自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想起这些,彷如隔世了。

元旦节这天早上,亚华起床后照例来到罗家国的房门外,她惊讶地看到他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见亚华过来,罗家国便冲她微微一笑,神情虽然憔悴,但看着比平日精神些。他让她打一盆热水来替他擦脸、擦身子,但依旧不让收拾房间,也不让拉开厚窗帘。

亚华在给他擦背的时候,发现他的髋骨泛红着一大片,她问他疼不疼,是不是被什么咬了,要不要洗个澡?没啥,就有点痒,皮炎吧,过两天就好了,罗家国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亚华收住了嘴,不敢再说什么,可能是看到亚华脸色变了,罗家国补充了一句,养病就要有养病的样子,他说,生病的时候就要积累些身体的元气,等病好完了再彻底做个清理,就清清爽爽的了。

罗家国今天心情比较好。昨晚,他终于还是发了微信给大哥,借着祝大哥新年快乐的理由,顺便简单说了现下的身体状况,却没说从医院里逃回家的事儿。这次罗家安的回复很快,并且难得地陪着他聊了许久,叮嘱他要认真配合医生的治疗,还说等外孙开年后上学了就回来看看他。最后,大哥果然转账给他了,让他吃些好的营养品,别舍不得花钱。罗家国心里有些欢喜,他竟不知道大哥当外公了。以前与大哥聊家常,大哥说女儿女婿要当什么“丁克”,还止不住地叹息,说这辈子看不到自己的孙辈了,现在竟然外孙都快上学了。但罗家国欢喜的同时也有些难过,大哥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个消息,让他感觉到某种疏远。或许他忙起来就忘了吧,毕竟这么远,罗家国安慰着自己。不管怎样,也算跟着进了一个辈份,这么想着,他立刻觉得身子清爽多了,病也几乎好了一半。他对正端着盆子出屋去的亚华说,叫儿子回来吃晚饭吧。

傍晚时分,儿子拎着大大小小好几样营养品和水果进门来,这是上次儿子摔门而去后第一次回家,亚华欢喜得很,忙不迭地在厨房和屋子里穿来穿去。其实儿子隔两天就会给她打来电话了解罗家国的情况,只是不让她说。这父子俩都老爷式气,好面子得很,亚华心里明白的,虽然罗家国与儿子为诊所退租的事情,通过几次电话,但彼此就像陌生人一样,说事就是说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现在看着,这事儿应该是过去了。

晚饭在比较和谐的氛围里进行着,谁都没有再旧事重提。儿子聊着游戏室最近的工作,兴奋地说着什么游戏竞技精英比赛,罗家国听不懂,也插不上嘴,但他不忍心打扰儿子的兴头,便只是“嗯嗯”回应着。儿子也许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却说起了一个让罗家国诧异的话题。

罗家国没料到儿子会提出房产过户的事情。以他的认知,这类似他所理解的人寿保险一样,是为身后的事情做准备。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放下筷子,紧紧地盯着坐在饭桌对面的儿子,问他说的是什么。儿子正把一口饭扒拉进嘴里,被罗家国的追问噎着了,丢下碗急促地咳嗽。亚华慌忙过去拍拍儿子的背,又赶紧倒了杯开水递过去。儿子平缓下喘息,抽出纸巾擤鼻涕,爸,他说,声音嗡嗡的。你别想太多,我就是说一些很实际的事儿。见罗家国依旧眼神古怪地盯着自己,儿子放下捏着着鼻子的手,说,我一个朋友是律师,他说现在很多老人都提前把名下的房产过户给子女了,过户费比继承缴纳的遗产税低很多。

这次罗家国听明白了,顷刻间又有些恍惚。儿子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之前没想过的问题——死亡。他自诩不是不开明的人,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是常事,能提前安排好身后事,也算是为子女减轻负担。道理虽是如此,真正临到自己头上,这个心上的坎还有点迈不过去。罗家国不相信自己是得了绝症,至少在今天儿子说起这个房产过户的话题之前,他没想过自己可能会因为这场病死去。此刻儿子说的话,就像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直接劈开了他原本就脆弱的心脏,让他切实地感觉到,身上的热气连同刚刚建立起来的生活憧憬,顺着这道裂痕烟消云散了。

他表情呆滞,看着儿子的嘴巴在继续张合,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遥远的记忆像冲破阀门的洪流,从头顶上那盏白炽灯倾泄下来,瞬间便淹没了他。他似乎又跪在父亲的病床前,父亲拉着他的手,干瘪的嘴唇蠕动,断断续续地说他要去找母亲了,让他和亚华搬回祖屋去住。那段时间父亲的状况原本是好转了许多,大哥罗家安请假从外地回来照顾父亲,一周的时间几乎寸步不离。正因为父亲病情有所好转,大哥才没有续假而返回了。临行前,罗家安一个人到凤凰山上买下了母亲旁边那块墓地,悄悄地交给他,说是以防万一,怕来不及。这些事情,父亲和二哥、三哥都是不知道的。父亲病入膏肓后,二哥没有一点消息,三哥倒是打过一次电话来了解情况,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对于二哥和三哥的绝情,罗家国心里有怨,但他了解父亲的脾气,也知道父亲与二哥、三哥之间的矛盾是历久而根深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家国又蜷回了床上。儿子回来那天,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已经跟着大哥升了辈分,原本还想乘机催催儿子的终身大事。儿子提到关于房产过户的话题,让他生生地吞下了这些到嘴边的话,也没有机会再说起了。

房间的厚窗帘再也没有拉开过,屋里的光线永远都是橘红色的灯影状态,暗沉而浑浊。罗家国躺在床上,拒绝再吃任何的药物,也不怎么开口说话了,偶尔配合着亚华喝点她喂进嘴的汤粥。儿子几乎每天都回家里来,好几次跪在床前痛哭,恳求他去医院。罗家国听得到儿子的话,那声音就像是从外太空飘过来的,丝毫不能影响他的主观意识,他要专心对付身体上的痛楚——胸口像是被压上一坨烧得滚烫的大石头,正灼燃他的皮肤,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皮肤被烧得发出“嗤嗤”地响声,他的心脏似是要躲避灼烧,缩得紧紧地,憋得他连吸口气都艰难;背上似有几万条虫子,正恶狠狠的、一寸一寸啃噬着他的肉、他的骨头……迷糊的间歇中,有那么一刻,罗家国睁开眼睛,看到亚华在床头边坐着,满脸泪痕,忧伤地看着他,这样的情景让他感觉舒服了一点,像是有一片绒绒的羽毛,柔和地拂过他的身体。

他已经进入谵妄状态,分辨不清是现实还是回忆,抑或是梦境。即使睁开眼睛,他看到的也是在尘世时空中显现出多年前的自己:一条条绵延在白墙、黄墙的弄堂巷子里横竖交错的青石板路,他跳跃着、奔跑着,一路数着经过的弄堂,惊飞了散步的鸡鹅,穿过了别人后院洗衣房的对穿门……“剃头嘞,2毛5分~”“ 吃糕糕吃糕糕,麻糕麻糕,馅厚不腻~ ”贩子的叫卖声充斥着熙攘的菜市场,一群小孩嬉戏,奔跑中撞翻了挑农的担子,白白胖胖的馒头从箩兜里滚落出来,散了一地,农夫追骂着,旁人哄笑着……刚出屉的梅花糕冒着热腾腾白烟,做糕的大婶拿出一根细铁签把糕从铁屉子里串起来,递给旁边穿着新式校服的小姑娘,小姑娘眉开眼笑地接过去,伸手撕下梅花糕上红的、绿的糖丝塞进嘴里……李奶妈气恼鱼贩子的短斤少两,抬高着嗓门与他争吵,却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盛满水的铝盆,水飞溅出来打湿了她天青色的棉袍……他穿着二哥的旧衣物改制的红格子背带裤,背带还是有点长,总是滑下他的肩膀,他便用左手拇指扣着胸前的带子,右手高高举着2分纸币,奔向糖果铺的大门,铺子里胖胖的老板戴着藏灰色的礼帽,正站在柜台里冲他招手,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的脸……书房的门开着,房里透出光亮,他轻轻地走过去,看到父亲正在书桌旁用白棉布精心擦拭着他的“宝贝”,灯光下,牙钳、牙挺、牙挖等一件一件的器械铮亮,散发着银质般的光芒,他伸出手想摸一下,父亲厉声呵斥,说他不是当牙医的料,说这套牙具是要传给罗家安的......母亲的玉镯被二哥从柜子里翻出来,失手掉在地上摔成4段,他蹲下身捡起一截断玉,父亲闻声进来,却不由分说地扬手打了他一巴掌,他撅着嘴往院子里跑去,他想冲到树下把笼子里的青鸟抓出来放走,跑着跑着,脚下的路怎么突然没有了?身子也变得轻盈了,他腾空起来,手臂不由自主地伸展,伸得长长的,变成了翅膀,瞬间便长满了深绿色的羽毛。他发现自己变成了鸟,就像那只青鸟,他狂喜地煽动翅膀,一使劲,掠出了老屋的院门……

大年初一的早上,下了大半个月的水雪终于停下来了。罗家国的身体在床上突然颤栗了几下后,径直坐了起来,他的神情像突然苏醒般的清新,却透着一丝诡谲的气息。他微微侧起头,像是要倾听什么,眼睛却直直地看向窗户。把窗帘拉开吧,罗家国口齿清晰地说。亚华又惊喜又害怕,她扭头看看窗帘,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慢慢把它们卷起。顿时,白晃晃的光线喷薄而入,窗外,太阳像个只有光亮没有温度的红盘子,正好挂在重阳木光秃秃的树杆上。她转过头去看罗家国,看见他露出了笑容,光线映在他蜡黄的脸上却是五彩斑斓的。

罗家国平生从没像此刻一般的清醒。窗帘拉开的一瞬间,强烈的光线像一把利剑刺进他的眼睛,炫目中,他看到一堆五颜六色的光环簇拥着母亲,母亲坐在轮椅上,膝上搭着那条陈旧的普蓝色毛毡毯,她在对他微笑,轻声细语唤他。他也笑了,说,很好,我又见到您了,母亲。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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