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老屋,是因为母亲还住在里面。正月初六回石镜的时候,让她老人家过来,可是说什么她也不肯。她说,想在老屋呆一阵子。
老屋很有些年限了。当年我还在念初中的时候,父亲便在原有两开间半是土砖半是红砖瓦房的北面(其实那是个很深的凹),硬是与母亲一起,燕子衔泥般,慢慢地又挑起了两开间的屋基场。
圩区连土都是这样的紧张啊。挑屋基场的土,是每年腊月抽干鱼塘时取的塘底子;还有自家的农田里,春天为疏通田沟,挖得的一些田土。父亲一担一担将土小心地倾倒在屋基场上,还不用脚踩踩,用锹拍拍,生怕土块骨碌滚下高岸,那可就白挑了啊。
做手艺积余一点钱的时候,父亲便盘算着哪天叫圩埂上的忠才爹爹,用他那辆队里唯一的红头拖拉机,拖些石头来。可惜拖拉机到不了家门口。石头只好轰隆隆倒在离老屋还有三、四百米远的马路上。没办法,母亲与父亲咬牙皱眉一块块抬到屋基场。他们的腰弓得像虾,衣服水洗般地贴在身上。大些的石头,还必须事先用铁锤敲破。父亲抡起铁锤时,朝手心吐两口唾沫,睁圆眼睛“嘿嘿”吆喝两声,手臂上、脚杆上的青筋像条条蚯蚓,鼓得老高。铁锤“咣啷”砸在石头上,石屑纷飞,火星四射,父亲似乎站立不住,身子斜斜摇晃了两下。
可能是过度劳累的缘故,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哇哇地吐出殷红的血来。母亲惊慌失措地拿出脸盆接着。半躺在床上的父亲喘着气,双眼少有神采,但仍强颜欢笑柔声对母亲说,秀华,没关系,都老毛病了。
哎!父亲病了,母亲也跟着病了。也是老毛病,月子病,严重贫血。就这样,老屋只是用石头打了基础,便搁置了。
时常地望着这块空旷的屋基场,我的心里感到特别地难受,多想早些挣钱,完成全家人的心愿啊。可是,我还在念书,还在花家里的钱……
父母身体好转一点的时候,他们又琢磨着该怎样赚钱了。他们愁啊。若只还是做扯挂面的老本行,恐怕一辈子也甭想在新屋基场上竖起两开间楼房来。更何况,我考取了中专,费用开销比先前更大很多。人逢喜事精神爽,父亲的身体似乎比往年好些,脸上有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奕奕神采。此时他终于下定决心外出,跟小姨夫卖塑料袋。第一年,父亲就赚了好几千块,并抱回来一台黑白电视机。
两三年下来,手头宽裕了,父母亲又合计着做屋的事。毕竟儿子大了,要娶媳妇。有了新屋,肯定体面些。于是母亲攒到一定的钱时,买来红砖;再攒到一定的钱时,又买来预制板;后来的黄沙、水泥、门窗,也给些也欠些。这些个材料,也都是从三四百米外的马路上,或挑或抬,或者板车拉,一拨一拨蚂蚁搬家似的运到屋基场上的。
就这么着,父母亲客客气气请来瓦匠师傅,并热热闹闹办了一餐伙食,新屋在瓦匠师傅的忙碌中开始了和泥、砌砖、粉壁、安窗、置门。最后,屋顶盖上预制板、现浇,第一层终于在上梁劈哩叭啦的鞭炮声中与父母亲开心的欢笑声中顺利完工。我与妹妹也兴奋得睡不着觉,因为毕竟有新屋住了呀。
只是老屋没能做成一家人想要的样子。由最初想象的楼房最终成为平房,是因为父亲做的毕竟是小生意,况且母亲隔三岔五经常地生病,身边没有余钱。
但是后来,父亲仍然坚持着把原先的旧屋拆了,与平房并列做了两开间高高朗朗的瓦屋,做厅堂与厨房用。为此,父亲欠下了两万块钱的债。我那时已分配工作拿薪水了,心里过意不去拿点钱回家,父亲坚决地推辞了,说,我做屋欠的债我来还!父亲说这话时,还不忘望望只做了一半的屋,不无遗憾地说,再过上个年把两年,也得把房子的楼上一层盖起来,好住些……
其实哪里是好住些?只是屋里家家户户做了楼房,我家的平房夹在中间,实在是显得低矮,相形见拙了。
然而父亲终究没能完成他一生中最为宏大的心愿。老屋做成后的第十一个年头,父亲在老屋里躺在床上走完了他的一生。那一次是自老屋落成以来,他在家中度过最长时间的一次---三个月。其余的每年时间,他都像是一只候鸟,在每年的春节边匆匆来回,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
由于工作还有后来的下岗自谋生路,每年我很少回到老屋。老屋就此沉寂,保持了原貌多年。但是母亲每年总在我生意得闲时,想回老屋住。她说,在这里住,我的心,安一些。看到母亲苍老的面容但又很自然的表情,我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知道,老屋已是她的伴,这么多年熟悉了,瞅哪里哪里都觉得亲切。或许,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老屋老了,它与人一样,同样经受不起风吹雨打、日晒夜露。这表现在楼顶开始渗漏,一到梅雨季节,雨水浸透内壁,壁块上霉、脱落;外墙也斑驳得不成样子了。这样居住的环境,母亲住在老家,我又怎能放心呢。父亲去世的第四个年头,我花了三万块钱,把内内外外的墙壁重新抹灰刷粉,并且,在平房上又盖上了一层。
老屋翻修好的那一刻,我在屋檐下望了很久。望着望着,觉得像是楼房的样子了。我不知道是帮父亲完成了心愿还是为自己。只是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些难过。
现在,母亲还时不时住在老屋里面。老屋真的老了,都二十五年了。我经常无端地害怕,万一哪天坍塌了怎么办?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笑笑,这屋当年你父亲屋脚下得牢,光石头,都拖了七、八车哩。放心,没事!就是有事,我也这把年纪了。再说,你父亲在那边十几年了,一个人孤单,我该去陪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