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腊月二十三,天蒙蒙,地蒙蒙,仿佛有人在天地间罩了一层灰纱,遮挡了日月星辰透不出半点光亮,是雾霾。关窗锁户戴口罩,今年衣服又流行雾霾色,天地之人无处逃遁。在我的记忆中,三十年前的几个腊月二十三也如今年这般,虽然那时的乡村空气纯净、天空蔚蓝,可我的心情却是灰蒙蒙一片。
这天是小年,是炒行板送灶王爷的日子,也是我家每年杀猪的日子。一大早就陆陆续续地有人来帮忙,屠夫是几天前就请好的张老爹,年龄与我父亲差不多(我家辈分太低),他来的最早,坐在堂屋与我父亲抽烟、喝茶、聊天,等人来齐了就分配任务,逮猪、担水、烧火、烫猪头都安排了人……一副将军的派头。逮猪的四个人身手敏捷,干脆利索,也只十来分钟的工夫,就把猪捆了个结结实实。从那四个人跳进猪圈开始,猪预感到了它的命运,因此可劲地嚎着,嚎声在小山村的上空久久飘荡,惊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大人与小孩。那时村里能够杀猪的人家很少,这几乎就是村子里的一件盛事了。
捆好后的猪被抬到了院子的最西边,那里已支起了一口直径约摸一米的大铁锅。担水的人显得有些孤单,似乎是个慢性子,不急不慌,两只脚碎碎地倒腾着,扁担有节奏地颤悠着,到锅前停下,竖好扁担,再一桶一桶把水倒向锅里。才倒了一担水那负责烧火的人就迫不及待地点燃了引柴的麦秸,火苗烈烈,火势汹汹,如果不是有锅压着,那火苗会窜出几丈高,那火苗把烧火人的脸映得金黄金黄。烧了好大一会,只见他用手在水里撩了几撩,然后喊:可以开始了。那张老爹便慢悠悠地从屋子走出,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原先围在火跟前的人们瞬间涌过来跟在他身后,我也跟着,但在他举刀的时候却把脸扭开了,我不敢看,只听见凄厉的嚎叫又一次响彻云霄……忍不住扭回头,只见鲜红的血从猪脖子处汩汩流出,如小河般顺着洗衣道流,所过之处皆是腥红,最后渗入梨园的松土中。有的时候,村里乡亲会用脸盆接点血,但大多数人不会也不敢吃这东西,而是任由猪血流入地里。有时几个月之后还有血迹和腥味。对于杀猪这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伤心的事。可从屠夫到帮忙的人,从看热闹的人到我家人,他们全都满脸喜气洋洋,他们大声打趣、说笑,笑声有时能飘荡很远……唯独我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像在梦游,偶尔被母亲喊去做点杂事。等我再见到那头猪时,它已躺在大锅里,黑色的猪毛落了一地,锅里也漂着,白白的大肚鼓胀着,比原先大了许多,听人说从一只猪腿往肚里打了好多气。火已不填柴,只幽幽地亮着,锅边围着一圈人,有帮忙的,更多是看稀罕的。猪要出锅了,看的人哗啦让开一条道,几个大汉又把那肥硕的猪抬出放在案板上。开膛破肚,我又别过脸去。只知道有人拿了一个大搪瓷盆盛放心肝之类的东西,后来又有人去沟边翻洗肠子,有几个小孩拿着猪尿泼(猪膀胱)在玩,这是等了一上午的奖赏。猪尿泼上面油污腥气,他们全然不觉,居然用嘴像吹气球一样把它吹大(当然那时的农村根本就没有气球),我的胃里一阵一阵翻腾,我跑开去找母亲。
堂屋的方桌已被抬到院子里,正对着堂屋的门,上面铺着干净的塑料单,掏净内脏的猪爬在桌子上,猪头朝着门,并被蒙上了一块布,记不清是红布还是黑布,猪背上插了一把刀……母亲进进出出,头上围了一块干净的毛巾,手里拿着一大把冒烟的香,一会去东边,一会去院中,一会又去屋里的各处,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作个揖,最后把香插在桌子上的一个大生的里(用木头做的一个小斗一样的东西),然后焚烧黄表,磕头……我知道母亲是在献老爷,这肥猪是一年中最虔诚最隆重的献老爷。献完老爷,人群中一片欢呼,人们的喜悦也达到了顶点。
老爷享用完了,该人粉墨登场了。只见那张老爹在猪屁股上熟练地切下一大块肉,在案板上切成薄片片,在火上一不拉,顿时香气四溢……配上母亲早备好的蒸馍或大米饭,大冬天的,一个个吃得满头冒汗,满嘴流油。帮忙的人人有份,看热闹的人已走了,或许也有留下的,我已记不清,反正大家都在吃,家里人也在吃。对于不吃肉的我来说,肉再香也没吸引力,只是一直想不起那些年的腊月二十三吃过中饭没?也许吃了,或许没吃,反正我像孤魂一样飘荡在香气之外。
杀自家的猪,多少有些悲戚,从春到秋我可是拔了不少的草给它吃。母亲看出了我恍惚的心思,就安慰我说猪羊一把菜要吃拖过来,猪天生就应该被宰杀。说归说,其实她在前一天晚上给猪喂食时就表现了她最大的悲悯,她把猪食做得比任何时候都精细;我敢说是猪一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一顿猪食,喂的时候还说:好好吃吧,吃得饱饱的,明天就再也吃不上了……这是猪的断头食,就像临刑前的犯人一样,要让它吃好喝好。
大家吃完喝完,也散去了。帮忙的人总不会白忙,母亲总要送给每人斤把肉和他们自己喜欢的下水之类的东西。如果说上午是热闹、隆重、期待、喜悦的,那下午就是冷清,母亲作难的时候,母亲要收拾一地狼藉,母亲还要想法卖掉那百十斤的肉,还指着这肉钱过年与明年一年的日常开销呢。
人散尽,父亲开始炒行板的时候,我才结束了梦游状态,回到现实中,知道这是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母亲依然在忙着,她正在数着分成一斤左右块块的猪肉,思量着该送给谁家,该卖给谁家。叔伯亲戚家让我们送,一般不收钱。其余的由母亲挨家挨户地问:过年呢,给孩买斤肉吃吧……那年月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谁不想吃,只是有的人家确实没钱,母亲就把肉留下,至于钱什么时候给都行,于是双方欢喜。有的人家明明有钱也想吃肉,可就是要说一大堆难听话,而母亲只默默听着。事后母亲说有求于人家,还不听几句难听话?只要他收下肉就行,总比烂在家里强。当然也有干脆拒之门外的……母亲就这样挨家挨户地问,直到夜色向黑,家家都送开灶王爷了,案板上还有一半肉没人要。村子只有三十来户人家百十口人,除开亲戚帮忙的人,也没多少家要,根本就消耗不动,只能明天出村去碰碰运气了。母亲的腿本来就不好,一天忙下来,一个村子跑下来,累得都抬不起了,最后是圪挪着回来的。一向坚韧的母亲也忍不住唉声叹气:这生意真不好做,人家认为送上门的没好货,认为是圪踹人家(普通话也就是讹人家)……母亲瘫坐在火边,边喝气痛片边说:明年再不杀猪了,愁死人了。我知道母亲说的是气话,正月一过,她就会说剩饭也没个处理的地儿,还是抱个猪仔吧。其实在那年月,在农村,要想日子好过些,老实巴交的父母除了喂猪,还能干甚?因此也就年复一年地喂猪,后来还发展到小规模养殖,多时有七八头肥猪。
农村没有想像中那么民风纯朴,那里也是一个善恶好坏并存的世界。养殖规模的扩大,家境的改善,也招来了小人的妒忌。我们家的猪被人投毒了,当母亲知道时,那七头肥猪已气息奄奄地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口吐白沫屎尿横流。那时已流行养白猪,白白的倒一地甚是惨不忍睹,谁看了都惋惜不已,并骂着那丧尽天良的投毒人。猪身渐冷,四肢已展,农村人认为猪一屙尿过,任神仙也救不活。父母不甘心,又是打阿托品,又是灌自家沤的老酸菜,从半下午只忙到月升中天,还是没有活过来的迹象。绝望的母亲坐在猪圈里嚎啕大哭,哭声刺穿寂静的夜空,直击人心……那晚的月亮格外明亮,不知那投毒之人可有半点忏悔。母亲也不知哭了多久,嗓子已哭哑,绝望的她准备回家,走前她想摸摸这些猪,这是她多半年的心血,眼看就要出栏了,却遭此恶运;一摸竟然发现猪有了温度,于是一头一头摸过去……是阿托品与半缸酸菜起了作用,顿时绝望又变成了欣喜:活了全活了,母亲用喑哑的声音向家人传递着喜讯。母亲说是老天爷显灵保佑,当即回去焚香献老爷,并许诺年底杀猪大献。这些猪命不该绝,有老天爷的功劳,更有那个不辞劳苦寻找母亲并及时讲述猪中毒事件的善良的好心人的功劳。事后母亲重谢了他,并一生感念。
后来我问过母亲,那些猪肉钱收回来了没有?母亲说拖三月半年的大有人在,也有拖一年才给的。即使这样,还是年年杀猪,前后有十来年,父母辛苦了十来年,母亲也为难了十来年。如果是现在,那土猪肉可是抢手的紧俏货,只是当时人们的经济能力有限……经过那次投毒事件,再加上家里条件也大为改善 ,后来就不养猪了。过年献老爷时就租一头现成的,献完了再还回去,省去了养猪的辛苦、惊吓,也省去了卖肉的艰难,只是花些借用费而已。
杀猪那些年,我家墙壁上始终挂着一条风干的猪尾巴。当母亲买上新铁锅的时候,就把锅烘热,拿着它来来回回地润锅,只到那锅细腻黑亮。有时也用它擦拭铁火炉,所以我家火炉始终干净黑润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