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年轻人的叛逆心和家族秘密
“您父母在召唤您,殿下。”
“他们能等吗?”汉斯王子擦了擦汗。用的是左手手背,因为他的右手正握着一把木勺,不断搅拌着一个小型坩埚里的浅绿色溶液。他是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洋溢着一种平易近人的魅力,他现在穿着一件褐色的麻布衬衫,一条半新不旧的裤子,一缕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左方——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位王子,更不像是本国王位的惟一继承人。
“呃……国王陛下确实曾表示了一定程度的不耐烦,”那个侍从说。他名叫约翰,为了和其他约翰区分,人们称他为“铜发约翰”,因为他的头发的确如红铜一般红亮。他和王子差不多年纪,但看上去成熟得许多,大约是因为他脸上几乎时刻都显现出的无奈神情。这是一位在他看似短暂的服务王室职业生涯中屡受挫折的男人。
汉斯王子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脸上堆满了和善的微笑,对铜发约翰说:“您看,我倒也不是不想尽快和我敬爱的父母亲会面,但是,我现在制作的这配方如若不连续顺时针搅拌一刻钟再逆时针搅拌半个小时便会爆炸,而我们都不想这样,是吧?”
铜发约翰尴尬地挪了挪脚。他并不习惯王子的这种平民路线,生性悲观的他认为汉斯王子迟早有一天会后悔自己的行为,会想方设法弥补他对仆人们说过的每一个“您”和展示过的每一次和善的笑容。他的意思倒不是他相信王子会变成一个暴君——他的确宅心仁厚,这毫无疑问——但他会醒悟,而这之前的事情必定会导致一系列的不自然互动,直至王子殿下决定眼不见心不烦是最好的策略,将所有被他和善对待的下人发配到别处,比如说荆棘行宫(想到这,铜发约翰打了个寒噤)。
汉斯王子对铜发约翰的心思一无所知。他望了一眼角落里的座钟。那是一位仙女送给汉斯的一位先人——还真碰巧是汉斯的祖父——的礼物。不过这位仙女是说话遮遮掩掩的那种仙女,因此她从来没说明白这座钟有什么魔法,只是神秘地表示:“你会用得着它的。”人们试过各种方法,把这个钟从上到下研究了一番,最终他们惟一能确定的就是它计时特别准,而且从来不用上发条。
(有人提出这么一种解读:或许那位仙女的意思就是国王会用得上一个计时特别准的钟呢?但被无情地嘲笑了。不,这个钟一定会在以后某一场与怪物的决战中派上大用场,只是现在它的命定之人还未曾到来,时机未到,所以他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汉斯花了不少时间,把这个钟从上到下研究了一番。得出的结论就是他无法辨别它有何等魔力,惟一能确定的就是它计时特别准,而且从来不用上发条。
汉斯倒也不沮丧。魔法向来不是他所擅长的。
除了医疗魔法,这一科目他倒是天赋异禀。所以汉斯把这个钟搬到了他平时研究医疗魔法的那个房间。在这里他发现了这个座钟的又一特性:它不会受毒雾和腐蚀性气体的侵蚀。
确定了现在的确切时间之后,汉斯王子抚慰铜发约翰道:“您不必着急,我再搅六分钟不到就大功告成了。”
铜发约翰表示他当然可以等。
“要不您去角落里的那个椅子里坐一会?不要介意上面的霉斑,那是我和亚历山大大师研究新药的……呃,副产品。我们在寻找一种更为有效的抗击感染的魔药。”
约翰看了看那把旧椅子上的绿色绒毛。
如果他不是在一位王子(本国王位的惟一继承人)面前,传达他的父母(本国至高无上的国王与王后)的旨意的话,铜发约翰会翻个白眼,叹一口气,心想自己当初的职业规划真是出了大问题。
他没有翻白眼,也没有叹气。
***
“父亲,母亲,我来了,”汉斯王子宣布道。
“终于,”国王说,“我们半个小时前就把铜发约翰派出去了。”
铜发约翰不为人知地耷拉了一下脑袋。国王对他说:“你可以退下了。”
“公平地说,从这里走到我的实验室——”
“哦,你现在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吗?”国王问。他的儿子无视了他。
“——一共要十五分钟。此外,我在熬的魔药还没有完成,完成之后还要收拾器具,所以又让他等了十分钟,因此他能在半个小时之内把我拉过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会给铜发约翰发一枚奖章的,”国王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
“还有,关于这个,”汉斯王子皱眉道,“这样是不是不尊重?”
“什么?”国王说。
“叫他‘铜发约翰’,我觉得这样不尊重。如果我叫您‘鹰钩鼻约瑟夫’,您会怎么想?”
“你的鼻子正正好,亲爱的,”王后对国王说。
“我们叫他这个名字是为了区分,”国王恢复了自信心之后,对汉斯说,“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个约翰吗?”
“四十九个,”汉斯回答道。
“那些平民起名字真的没什么创意,”王后说。她的名字是凯瑟琳。她的母亲、外祖母、一个姑姑、五个表姐妹、两个堂姐妹还有一个亲妹妹都叫这个名字。
“我们都叫他们约翰的话,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一团糟!”
“可以叫他们的姓,比如说伍尔夫先生之类的——”
“你的这些胡思乱想,”国王叹了口气,甚至不屑于作答,“这提醒了我,我们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什么?”汉斯问。
“你年纪不小了,汉斯,”王后说。
汉斯感到一种细微但又实实在在的恐惧爬上了他的后背,渗入了他的皮肤,冰冷而湿滑。
“现在还跑来跑去,带着你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而不是做正事,实在是不合适了,”他母亲继续说道。
“你必须结婚,”国王说。
汉斯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和他母亲站在了一起。她把一堆女孩子的肖像摊开在他面前。“你喜欢哪个?”她问。
“呃……母亲,您看,我并不……我现在志不在此……”
“哦,所以你是那种和主流相悖的人?”王后说,有点失望,不过她很快振作了起来,“这也没关系,亲爱的。现在这都不是问题,是吧?”她看了看她丈夫。
“只要你确定是别人加入我们的王国就可以,仙女上次给我曾祖父的那种灵药似乎还在——”
“不不不!”汉斯举起手来,“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这么快结婚而已。”
“可是你必须结婚啊,亲爱的,”王后说,“你得继承王位,没有合法的子嗣怎么能行?”
“这就是问题,”汉斯呻吟道,“我必须继承王位吗?就没有什么野心勃勃的堂弟可以担此重任的?我相信你们已经发现了,我不是做国王的料。我想做一个医者。我和你们的理想大相径庭啊,等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们确定我是你们的亲生儿子吗?说不定我一出生就被什么坏仙女掉包了,而你们真正的孩子正在哪个巫婆的高塔里受苦。”
国王和王后面面相觑。“别说这种丧气话,”国王终于说,“你觉得我们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吗?还是你觉得我们无能到让两个孩子被巫婆带走?”
“当然不是——等等,”这时汉斯发现了真正的漏洞,“两个孩子?”
国王为自己一时的不慎懊悔不已。“不要介意,我的孩子,”他尽量威严地说,“我只是一时激动,数错了而已。”
“你父亲向来不擅长算术,”王后补充道。
汉斯平静地望着他们。
“好吧,好吧,”国王叹了一口更为深沉、更为沮丧的气,“你也不小了,或许是时候了。你的确不是我们惟一的儿子。你有一个哥哥,汉斯。”
汉斯捂住胸口,心砰砰地跳。“我早该知道了!要不然我为什么会叫汉斯?大家都知道只有小儿子才会叫这个名字!”他深呼吸了几次,平复了情绪,“所以我有一个哥哥!那么他才是应该继承王位的人!他在哪?你们为什么从来不提起他?”
“我们不提他是有理由的,”国王说,“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汉斯突然想到了他父亲刚才的口误:“所以,我的哥哥,他是被巫婆带走了吗?”
国王和王后沉痛地点了点头。“你母亲当时怀孕了,”国王说,“这是她第一次怀孕,我们俩都年轻,对一切一无所知。亚历山大大师说要尽量满足孕妇的要求,而那时候,你母亲特别想吃蔬菜。特别想吃。
“然而所有的蔬菜,无论多么翠绿,多么鲜嫩,都无法满足她。我别无他法,只好在一个黑夜潜入了王宫附近那个巫婆的菜园,偷了她的莴苣——”
汉斯目瞪口呆。“您潜入了一个巫婆的菜园偷了她的莴苣?父亲,您是个国王……我实在……如果您是个穷苦的农民这还说得过去——”
“你不是说你是个平等主义者吗?”王后嘟囔道,“但现在又是谁在阶级歧视了?”
“——但是您不是。难道您不可以直接找巫婆购买蔬菜吗?”
“这你就不懂了,”国王坚定地说,“魔法植物只有被偷窃的时候才有魔力。”
汉斯看着他。
“……而且我不想和那个巫婆打交道,她让我心里发毛。”
“反正,最后就是,你父亲被巫婆抓到了,她让他带着莴苣离开,但必须要他把我们的孩子给她让她带走,否则他就得死,”王后说,“然后你哥哥出生了,巫婆也来了,把他带走。她一定施了什么魔法,因为除了我们俩以外,所有人都忘记了我曾怀孕生子的这件事。我和你父亲哭了一会,最后决定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后来我怀孕了,谢天谢地这次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她把汉斯打量了一番,“虽然我现在意识到或许奇怪的嗜好都转移到你身上了……如果你哥哥现在还活着,应该有二十二岁了吧。”
“所以他比我大三岁,”汉斯说。
“没办法,我和你父亲还是伤心了一阵子的,”王后说,“我们没法立刻再试着怀孕。”
“所以说,”汉斯一拍手,“如果我找到了他,那么他就会成为你们合法的继承人,我就不用继承王位了?”
“理论上是这样,”王后说,“可是,你该怎么找到他呢?”
“我总有办法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