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


“不能手刃仇敌,枉作七尺男儿!”

——这是姑父离开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那年他二十岁,送别姑父的时候站在街口看着那一小驾马车在扬起的一路风尘中渐行渐远,抬起眼逆着阳光和武昌闹市的人流望向遥远的地平线,世间一切熙熙攘攘都喧哗着扑面而来,而在这巨大的洪流之中他立在原地,一切曾经宏大的想法和举动都变得渺小而卑微。

但对那年的顾青峰而言,这样渺小的感觉最多持续不过一瞬间。下一瞬间他心里又会被充盈激荡了不知多少年的强烈感情填满——国恨家殇、复仇的渴望、不为时局所容的愤怒,这些情感自他十四岁亲眼目睹父亲血溅案头后就再未消退过,只是同岁月与知识同增耳。二十岁的顾青峰是一团火,以这些强烈的感情为燃料,已经忘记了无动于衷的感觉。

所幸他并非只身一人。

那辆马车消失在街巷尽头后他回过头来,身边不远处的青年负手而立,开口时声音虽如往常般温和,却带着他从未听见过的坚决。

“冠军侯尚言不灭胡虏无以家为,青峰兄也知与虞先生此别后必然要各赴前程——我想的与兄长大约无二,恰好也不愿归家。不如今后你我作伴,兄长此路也不必之影单只?”

他抿紧嘴唇,终于眼角微微上扬起来。“独钟老弟这算什么话。”他朝依然伫立在不远处的青年走去,伸出手搭上对方半边肩。“你我早为一心同体,今后我去哪儿,就算你要抛下我回家,你跑得了吗?”


再想起这段回忆,该是南京那个深秋的夜里了。那时他们二人都早已并肩沙场浴血过不知多少回,大事如生死本都该置之度外。那夜在部队临时安排的居处中李独钟被上级叫出去谈话,回来时手中握着一纸文书,那军中几年早已练出不动声色本色的脸上竟然眉头紧蹙。顾青峰隐约记得,就连腿被子弹击中时友人都未曾眨一下眼——于是看到这幅表情,心头也不知为何就揪紧起来。

“上头的命令。”李独钟把手中的文书干脆利落塞进包裹中,说话时眼睛看着手上的动作,头都没有抬一下,“要我南下去任文职。”

说罢,他转过身来,坐在床铺上,重重叹一口气。

“这腿伤,怕是以后再也没法打仗了。”

顾青峰愣了一下,竟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只好试探地问道,“立即就要去上任吗?”

“恐怕这几天就得动身。”

“……嗯。”

屋里沉默得可怕。顾青峰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一启唇却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就像他当年站在武昌街头看着唯一的亲人远去却无法挽留一步,只留下时代的滚滚洪流扑面而来,却比当时更甚。但这一次的情绪却不单单是当年那种澎湃的激情,加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深究不下去、也不想深究。

“才两年啊。”于是他只是这样说。

“是。可惜只能和兄长在军中作伴两年了。之后军中危险,还望一切安好。”

李独钟的回答很简短,呼吸还有些急促,但顾青峰眼角余光瞥见了他握紧的拳头。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友人的时候,对方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就和只长对方三岁的自己一模一样。那时他们总有些美好的愿景,总觉得凭着腹中学识才华,自己一己之力就可力挽狂澜,无论国恨家仇——但后来终于双双淹没在军队灰色调的人海中,才发现这世间大多事情,皆为身不由己。

顾青峰不知为何突然心头泛起一阵莫名的冲动,伸手覆在那紧握的拳头上。他们的床铺间不过窄窄一条过道,自己的膝头都要抵到对方的。他轻轻地、略带颤抖地摸索着那只手骨节的轮廓,指尖从手背一路滑进掌心的纹路。南京的深秋还是寒冷的深秋,夜风从一扇半开的小窗户中猛灌而入,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却听见对面青年轻轻笑出了声。

“我从前还以为兄长是坚如磐石之人。”

他也不傻,自然知道对面说的是什么意思,忽然心头有些隐隐地生气。于是他手上加重了力度顺势一拽,又收紧了手臂。

“虽不算固若金汤,说是匪石匪席,你大概也不会不信吧。”他伏在友人的耳畔,低声道。

李独钟没有推开他。


1912年后的顾青峰见过许多。他见过南京城鸣声如雷的礼炮,见过升了军官后一呼百应的气势,见过并肩的友军溃不成军的模样,也见过写着自己名字、满城如飞雪般的通缉令。

但他从未看见过那年白露,躺在朋云居的那具尸体。

这件事他是换上王丰州的名字后才听说的。一场大火,与大火中暴毙的外来青年——街巷间人自然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好把无关因果结合在一起。但他事后想起这件事还会觉得造化弄人,不过白露到寒露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在朋云居往粮草上扔出燃弹那一刻,竟然不知道该见的人早已阴阳两隔。

他只记得那天火势蔓延到整个街巷,老老少少或尖叫着跑开或提着水桶匆匆赶来,而他少年时心头那团火似乎又被点燃,内心除了复仇别无他想。他确实也复了仇——但后来想起,在那天点燃过这客栈曾有的住客生活的一切痕迹后,他的的确确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漫天的大火里已经被永永远远地失掉了。

那天复完仇后他匆忙归队,依然不动声色——毕竟早已见过太多生死,而在外的仇人还有两个,如何也不是心满意足的时候。但他站在田间路口,看着自己的队伍整齐划一地赶来,所有人仿佛都失掉了面孔,只化作这一股冲他而来的洪流时——他突然心头涌上一层前所未有的孤寂感。

他逆着队伍前进的方向行进去寻找自己的分组,身边灰色调的海洋整齐划一地行进。他握紧了手中随身带着的那把没有扳机、却刻着他这辈子再也难以忘怀的人名字的驳壳枪,明明那时候还未曾得知好友的死讯,却某一刻忽然产生一种预感:自己今后的确是孤身一人了。


时间像是和他开了个大玩笑,生命中所有的大事件都是两年两年地被分隔开来。两年后的立秋他站在同样的地方,看着十余年前的一切在他面前抽丝剥茧,看着妆容明丽怀抱琵琶的女孩站在他面前,看着宜昌一路赶来的中年人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痛失长子的经历,看着美丽精致的酒楼女主人在原属于她自己的物件一样一样被丢在她面前后泪流满面。他的心中无数可能一一掠过,但最后竟然什么都没说出来——毕竟他现在已经明白命数如局,只要是做过的事,就会一直后业如影随形。

于是他站出来,面对刑名师爷和远道而来的警探投来的冰冷目光,大声说道,是,我就是顾青峰。

姓木的县长低下了头,躲闪着他的目光。他看着中年男人站在县长身边,口中不住地说着独钟,独钟,你可算是回来了,只好暗暗冷笑。

——李独钟是什么样子,化作灰他顾青峰都会认得。

——那个样子的人,怎么会是李独钟。

李独钟是他并肩随行之人,心心念念之人,一心同体恨不得揉进自己骨血之人,让他在世上一度不再踟蹰独行之人。他何尝不记得当年军中的酷暑对方与自己的对谈,对方汗湿的鬓角让自己有些心猿意马,说出的话却从未忘记过:将名字三字各砍下一半,与过去彻彻底底分离。木蜀童这个名字,听到的时候又何尝没有让他心头一紧,然后心脏开始狂跳起来,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一般。

但现在他已经了然,李独钟,的确是再也回不来了。

家仇已报,国恨欲报却再无从落脚,命运的洪流早就裹挟着往事奔流而来,哪儿还有他转头逃跑的余地。他可以转过身去随波逐流,但顾青峰,什么时候是过随波逐流的人?

命运要他随波逐流,他偏不随波逐流。他偏要学李独钟,逆流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然后被浪头冲得粉身碎骨。


——那把驳壳枪,在墙缝里也不知藏了多久了,今天能重见天日,哪怕是最后一次也好。

与它藏在一起的是一只炸弹,这是他作为顾青峰最后的筹码。

崖山忠烈,不失为陆秀夫。

出门前他多看了一眼自己的包裹,这个包裹被他从南京一路辗转带来,早就污迹斑斑,怕是从井里打起水都洗不干净了。也罢也罢,谁能久京洛——古人之言从来不错。

一脚踢开差人的时候他隐约想起,自己好像没有好好和李独钟道过别。对方是在清早无声无息地离开的,离开时只在他床头留下那把丢了扳机的枪。他后来时常摩挲那后刻上去的三个字——见字如面,这不会被夺走的武器与他时不时收到的信一般,都成了他除复仇外空空荡荡的生活中唯一带来些实感的东西。

如果真能回到那天清晨,顾青峰想,他大约也不会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而只会向往常一般拍拍友人的肩,然后道一句珍重吧。

然后西出阳关,从此无故人。

炸弹被引爆时惊天动地的声音他从来都不陌生,但这次响起的时候,他心头还是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悲凉感。

——他们本可以早些再见的。

世界被染成血红的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久远的曲调,从记忆不知哪个被遗忘的角落里传来。

“太平时,男子皆兄弟,女子尽姊妹,人间正似天国……”

然后他好像看见十四岁的自己,站在陆庄的厨房里,看着父亲打开那扇他知道走出了就一去不返的门。

然后他好像看见二十岁的自己,站在武昌的十字路口,看着虞西月的马车逆着人流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不见。

然后他好像看见二十三岁的自己,站在南京城深秋的夜里,看着李独钟把一纸公文塞进包裹,然后重重叹一口气。

然后他好像看见二十四岁的自己,站在朋云居的熊熊大火之间,抱着瑟瑟发抖的女孩,提着枪走上德清的大街,身后的烈焰仿佛要燃尽世间一切。

然后他好像听见隐隐约约的琵琶声,不知道从醉阳楼的哪个角落传来,夹杂着觥筹交错间被炙烤得恰到好处的鱼香,伴随着他所有与广州相关的幼时记忆,一道扑面而来。

“人间正似天国……”

……独钟,你看,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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