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喜欢上学，到人多的地方也讨厌，嘈杂的声音总是让人头痛不已，发出“嗡嗡嗡”声音的人群里，或许就藏匿着那些恶毒的嘴、黑暗扭曲的心，他们穿着和人一样的衣服，模仿人的行为，看起来好像和人类无异，实际上脱下伪装后，恶魔的獠牙就会露出来。
有时会突然一下回想起来，自己已经熬到高中了，然后穿上干净的校服、大声朗读高中的课本，好像这样做能让那恶魔咬过的伤口被掩盖似的，尽管无数次这样做，小学时的那些记忆还是忘不掉，我不知道霸凌有没有等级，如果有的话，那些蛰伏在我记忆里，时不时跳出来的噩梦一定是最高级的。所以我同情她，同情这个漂亮的有些不可思议却把自己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女孩子。
每周三次，每次三小时的社团活动时间就像一个临时的避难所，让我从并不擅长的学习中解脱，也让她从流言之中暂时逃脱。第一次来到社团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后排的一个角落里，我厚着脸皮坐到她旁边，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的靠近她，自从我被她的身影所吸引。她的身高并不是看起来那般娇小，身体也发育的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头发有着好闻的气味，脸庞看起来像洋娃娃似的，玲珑精致的鼻子、泛着光华的朱红小口，只有那双大眼睛给人强烈的违和感，眼神像死了似的，当那双眼盯着我看的时候，我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她是这学期才转过来的，那些谣言像是伴在她的身边一样，从她转来那天起就同她一起出现了。我不知道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是怎么产生那些下流的想法的，在课间的嘈杂声中，我听到有人说她初中的时候就跟班里的男生发生过什么，有人说她因为堕胎没参加中考，靠走后门才进的高中……传谣的几乎都是女生，或许是嫉妒吧，相貌又好、身材又好，第一次月考就是年级前五。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语言可以多肮脏，那些我难以启齿的话语，被那些外表看起来很乖巧的女生用很寻常的语气说了出来，中间还夹杂着揶揄。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已经四目相对了，我的脸顿时涨红起来，她却和刚才一样，毫无变化，若不是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声，真的会把她当做人偶。她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让我有些不自在，我假装和其他人一样认真的在看投影出来的老电影，假装毕竟是假装，荧幕上演的什么完全不知道，只知道她把头转了回去，胳膊垫着下巴趴在桌上。
“你是对我好奇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虽然没有看向我，但这句话只可能是对我说的。
“那天，我答不上来问题的时候你笑我了吧。”
“笑了，不行吗？”她微微把头转向我，又转回去。
“当然不行了，我天天想着你的笑脸，已经不能正常学习了。”
“别拿我当不学习的借口。”她表情温和了一点，不过仍旧冷冰冰的。“你最好离我远点，如果不想被倒闲话。”
“能被倒闲话也不错，我可是个连空气都不如的透明人，所以尽管放心。”
“真卑微。”她嘴角微微上扬，想要笑又憋了回去。
之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也只有我们没有说话，同荧幕上的《月球旅行记》❶一样无声，其他人则显然对乔治·梅里爱没什么兴趣，我也一样，我不是对那个被炮弹打中的表情丰富的月亮感兴趣才默不作声，而是对她感兴趣。
已经不记得当时在话剧社团为什么要看老科幻电影了，至今仍能清楚记得的只有电影结束时她对我的莞尔一笑，又或许是幻觉，当窗帘被拉开，阳光又重新照射进房间的时候，她的笑容早就消失不见，那张笑起来美的让人感动的脸又变的不食人间烟火，像瓷娃娃似的。
我喜欢被正午的阳光包围，温暖的感觉自脸颊传递到脖颈，之后是肩膀、胸口、腰腹直至全身，这时候是最有安全感的，无论是小憩还是吃茶都无比安心，不知为什么，只有午间所有患者都无比安静，没人哭闹也没有怪叫，能听见的只有徐徐风声，有时书页被风吹乱，又没有放书签，我会和风赌气，狠狠地关上窗，不一会儿又觉得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重新打开窗。
有很多记忆是和窗有关的，摔断腿时医院的窗，大学时阶梯教室的窗，离开故乡列车的窗，长江上客船的舷窗……我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风景，窗里既有熟悉的街道也有陌生的都会，有时我会想象那窗正是个鱼缸，里面的山水楼阁都是假的，人群就是水里的游鱼，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游曳又为什么远去，更不知道谁会在某一隅暗自喜悦或哭泣，我认识的只有我，知道的也只有我。
我的目光总是落在左前方，那里既是窗的位置也是她的位置，教室有三块大窗户，她就坐在中间那块旁边，靠近暖气片的位置，窗台很宽，上面有一盆因无人照料而枯死的刺梅，这是她告诉我的，我并不认识什么花，枯死的就更不认识了。她总是盯着那盆花看，直到它有一天终于烂成了泥土，在大扫除的时候被挖走扔掉了，她还是会盯着空花盆看，像是期盼又像是哀悼，我看不到也不敢看她的眼睛，这时候我是自私的，我不愿意分享那份悲伤。
悲伤是不能陷入的泥沼，一旦陷入就会被吞噬。我不想悲伤，也不想被传染悲伤，纵使再美我也不会记住任何一张悲伤的脸，这是我的坚持，也是我的逃避，我躲避着悲伤，欺骗着自己，所有人看起来我都是一副乐天的样子，就连她也是，可我不但没有感到快乐反而更加悲伤，不仅为人的事悲伤，也伤春悲秋，所以当看见她阳光下的身影，我仰慕着，也悲伤着。
❶《月球旅行记》是由乔治·梅里爱根据凡尔纳和威尔斯的小说改编成的影片，被称为“史上第一部科幻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