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晚，天青灰蓝，云天浑成一色，有种单纯极致的美。月亮圆澄剔透，最圆最亮，青灰蓝的天穹拥着月亮，像果汁肉一样通透，水灵。夜，凉如水，清冽有余，寒意微侵，不像前些时夜风都是暖暖至熟的味道。
天，刹那又变，蒙上细柔青纱，许多云朵，依稀可见，灰白，停泊在那儿，毫无生气。月亮，被阴翳包围着，像落入一个凹谷，由灰乌云堆叠的虚谷，又像是两边甩开的青衣水袖，而盈月是那明媚的角儿。今夜，人间的灯火是多余的，任何夜的灯盏霓虹都比不上月儿遍撒清辉，仿佛一点灯就妨碍了视线，白的黄的红的绿的，看花了眼，不如借着素雅明霜似的月灯，心如镜般静深若明，何须凭它物?
而昨晚的月亮，圆融，黄澄，清辉依旧，月轮周围一层光晕像毛绒的蒲公英，月儿是明眸的花盘母蒂，要亲眼看种籽飞往何方。
凌晨五点半左右，天空布满天鹅绒一样的云，乌青，淡蓝，黑柔，几种色融在一起的云块，一片一片粘接，堆叠，排列在各处，云之间也空出适当的空隙，见出不易分得清的瓦灰蓝天空的底色。而月亮呢，被屏蔽得早不见踪影。若放在平日拂晓时，瓦青蓝天，少云，东方红日饱满精神，破晓初升，西方月亮小巧秀美，像薄亮的笛膜贴于青空，渐隐未遁，阴阳对峙，并置于空，也是天象奇观。
天又霎时变幻，稀水泥一样的灰白，又似淡淡的水洗的墨汁。这时月亮终被人淡忘了。
二
左边牙疼，必连着左眼肿痛。身体一部与另一部紧密相联，就像一个词语暗喻另一个词语。我写下夜晚一词时，脑海里自然浮现月亮一词。
月亮在老天东南边一角，右旁有暗昧的或微亮的几颗星子。树影折弯攀上车间小门，其冠叶影映于大卷闸门上。樟树影从根部伸出，从左至右一直延伸至小门底部，然后折叠上门，开出细碎叶影之花，它右侧是转印茂冠叶影的大卷闸门。夜晚有灯处，如有树，墙和门就成屏风，转贴树的黑影，细密，镂空如雕，再没有比这更精细的手工剪纸，贴在明月下的灰白的墙或门上，令人熟视无睹或赞叹不已。
我不知道斑驳树影是路灯制造还是月亮清辉照耀所致，也许两者参差混在一起，一棵树就有几个虚影和一个实影，而我所欣赏的是它的实影，那些虚然淡然的影自然不入我法眼。
我发觉此刻所走的路都在月亮的疆界，与此同时听见蛙声的鸣奏。我从东至西走，身处月亮南边之南。它是个又圆又亮的跟踪者，没有比这更傻的了，我走月亮也走，月亮被它斜上角的星提着走，像星子牵的一只玉狗。我向前方半明半昧处走着，月亮紧追不舍，穿过一片樟林，密枝叶隙融进圆且的亮的黄澄的眼，像似时而眨睫毛，时而放魅光，时光，飞渡，飞渡，惊起樟林噪雀无数。可我终究走不出它的疆域，它那么小，却又那么大，可望不可即，令我想起小时候跨过菜地荒原追寻不远处的山，可一走近，发现山还很遥远。我办完事原路返回，由西至东，发现星子推着它走，像推一个明黄的轮子，又是飞渡，如鸦一样掠过樟林翠冠的隙影，然后没入办公大楼后，我知道月亮就在楼后，进入前厅大门时，不用想，出后门就可看见姣洁的月亮。
当我在外面观月时，想月亮是最好的最高的最大的路灯，它与物体之间和人之间连接着一个无形的路灯杆。一个人，一个富可敌国的人再有钱也买不来月亮及有关它的一切感观。月亮是分享型巨大的非电能的路灯，所有的路灯都是对它憋脚的模仿。但黑暗中既使是拙劣的模仿，也足以点亮人的心灯。
月亮就是黑夜里的希望，素洁，智慧，姣美，比之人间一切女中尤物还美。此时月芽儿停滞在东南二点钟方向，远望像柄锋刃向上的剑，像不满意的嘴角一横，像蒲宫英的一粒种子斜卧在那。月亮就是行舟， 星子像一个往下游拉纤的人，月舟行着，行着，不免堕入天空灰黑蓝的象征之海。
三
今晚的月亮不见平常的形象，只见上空灰暗的云层中浮着一片暗淡的光，这暗光从一个隐约的淡薄的圆孔里发出，有气无力的逐层地消隐于暗蓝的夜空。转眼再看，云中月影堕入暗昧的深处，杳然消失。
乌云与夜幕融合，如臣子伴君般待月，其云时而浮月，蔽月，时而弃月而飘行，使人有月亮不停飘移上行的错觉。这时的月亮像水母，像是在黑幽蓝的深海潜行，时明时昧，柔纱仙衣曼妙轻舞。
树下白灯明耀，樟树枝黑白分明，树体如琉璃宫灯，走着看，白灯穿叶而行，如星钻光烁。
今晚的月光还不如疏落的路灯显明，整夜与暗云纠葛缠斗着，此消彼长，黯淡了月辉，许是无暇顾及。
四
淡蓝紫的两块长云挟着中间一块粉黄紫的霞云，在西北方飘拂着，过了一会都褪去杂色的云裳，与天空浑然一体，沉到落日隐居的天幕下方去了。下午五点半月亮就出来了，瘦的月儿斜躺在蓝莓色的空中，似吹响了宁静夜晚的号角。西方一长条蓝黑的云横亘在半空，像是停滞的船。月亮又升扬了一些，似把远郊土洞里的蛤蟆鸣叫声提升了一个高度。
五
圆月皎洁，清辉无限地扩展它的疆域。地上诸物一览无余，路边的灯光已显多余。想前日夜晚，月移长空，乌云蔽月，如黑纱巨衣徐升覆之，逼出月光在云隙间透亮。月儿不堪遮蔽，独自冲出黑衣状朦云，处其上，犹如娇柔的女神袭一身黑衣，高贵，神秘，冷傲。朦云和隐月交融在一起，像宝珠入盒，或在云上为剔亮的玉石珍宝，或在云中如闪亮的明珠，或从云中逸出，如夜天深蓝眼眶中明眸。或依云上如美人依明净窗台，隐月透过薄的云窗投射左斜角光柱，有时月在稀薄中空的乌云里如居窗棂，满蕴圣洁光辉。
那一大片黑云像魔术师在表演，遮过去，又撤回来，遮得那月朦胧，黯然，悄无声息，等扯去黑布，月亮显得更加明亮皎洁，就像是魔术师欲盖弥彰的把戏。黑衣慢慢褪去时，隐在深暗处的月亮于黑衣的边缘被逼出四射的光，借着周围细小的散云透出英气豪光，那微光如刚开的地灯由弱变强，似是环境的逼迫，让它不得不加一把劲。
六
月，上弦位，出于南方。其右孤角已渐消隐，我从东往西走，它越过高楼和樟林跟着我。我从西往东回，它穿过樟树叶隙和高楼跟着我。有些奇怪，月亮平日不是由东南方渐升，经南而移向西北方向高高挂起吗？而今天怎么才爬到南方并不高的位置，它疲累了吗？
今夜的月亮，像一只浊黄的眼晴，狗的，还是猫的？或是一个老烟杆的？黄疸病人的？又像是老去的珍珠，最大的琥珀，右上角都被磨蚀掉了，被天狗咬掉了吗？那味道肯定不好受，也许会崩牙，也许是酸的，辣的，吞下肚会烧胃，就像陈年的老黄酒，说不出的怪味…，老狗啊，就不要折腾了，随这怪怪的月亮去罢，破了头颅，掉了形象，又与我们何干呢？人们本就遗忘了它，都在忙着自己的事，除了思乡的人，谁有闲心关注它？又不是美女，有什么看头？
凌晨五点多钟，月亮升高了些，还是南方，有些靠西边。还是昏黄照旧，像是沉溺于怀旧，过了半小时变成苍白的小圆纸片，右下方消融了一角，渐隐于淡的粉气的蓝天。再过一会被淡乌紫的云遮匿，陷入清凉的晓梦中，毕竟一夜的无眠有些疲惫了。
七
夜，西北方，天空深黑蓝，月如钩，居下位，其下相邻几颗稀星如系绳的秋千，绳系于月钩上。月钩还可以系些什么，或许还可以放牧星群，由远及近，如驱牛羊，这深蓝浩瀚的天就是无际的草场，而月钩似心无所系，其实心系挂着远方，星群不管闪耀何处，月亮目极之处，知远游漂泊的星群会回来，会的，一定会回来，月亮殷切的目光就是故乡。我想狭隘的人心啊，放之于星空，必会迷失方向，人的脆弱之心承受不了无垠的阔海和无边的孤寂，星空比人的心灵要浩瀚，广阔得多，但人的心灵的深度，厚度，契合人性和自然诸象的理念又是星空所不及的。
八
凌晨五点，月亮，仿佛罩着神秘面纱的美丽姑娘，半露身躯，在云隙间忽隐忽现，模糊了人的期盼。 晨。六点，月亮隐去了它的下半身，像似这样能使自己看上去更圣洁些。 晓。好一片清朗的青天，云还未成形，与天混沌成一片，半个月亮消融在水蓝的冰棒水中。早晨有些凉，青蓝色的凉。 6点半左右，太阳，如龙潜于野，坤在下，伏在地平线与远方楼群之间，染红染紫了它头上的云。云的身躯瑰丽，飘逸，俊秀，有一半是太阳的功劳，没有了光线，云永远是暗淡的，默默无名的不引人注意。 东边是红得发紫的霞云，如锣鼓喧嚣，快马得意加鞭驰，而西边是渐隐的月亮，像是和尚光头上的戒疤，静寂，隐忍，也许消隐不掉的是些许的俗世色空之纠葛。
九
下午五点半，月亮循着初阳的轨迹上升，它的下方灰蓝楼群某个玻璃窗映着夕阳上下两片的金黄吻迹。东南方，月亮，白亮致极，是最圆最亮的，有些疯狂，迷乱，背离了它的本质。那亮有光晕，但月儿本身太亮，光晕只能做陪衬，瑟缩在一隅，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白月上。那亮，使人不能多看几眼，仿佛那就是美杜莎之盾。 我的思绪细如发，像似系挂着一缕月亮的清辉。只要想得深，就能拖动月儿走动似的。 突然有了顿悟，这月儿的白亮光 就是豁然开朗之境吗？起初刺眼，眼的不适提醒我这是不同于现实的地方，就像步入月宫，进入这银光乍泄的宫阙，继而适应这光，移步悠游，充满亮光的地方，无物，无象，只有光芒，也就没有空间，空间感的丧失又带来时间的洇消之感，身上身外都是极亮的白色光芒，沉静如落雪，无所不在，我意识到最终的孤寂，觉得只剩下自己，而自己就是那光，在里面，也在外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