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人在采集万物的本质。人是采集者。也就是存在的聆听者。人入于存在之中,在存在里,去发现物于世界的关联,这一关联就是存在之音,恰恰被人聆听到了。存在迸发出语言,因为存在就是语言。人恰巧仅只是听到了语言,人不是语言的创造者,人只是语言的聆听者,是存在的守护者。
甚至,连人本身的命名,也只有在存在之中,在语言之中才得以命名而是其所是。因此,人不仅不是语言的创造者,人反而是寓居于语言之中。因此,语言恰恰不是人的表达工具,也不是对万物的事后胡乱贴上的一枚标签。
语言,就是存在。人聆听到语言,将语言道破,并安居于语言之内。因此语言是“母语”。
文言和东亚民族的关系就在于,东亚民族一直寓居于文言之内。文言,是东亚民族长期在存在的历史之中聆听的结果,通过对于东亚世界的感悟道破的一门。文言的废除代表了东亚民族的无根无历史状态。
不过,文言的废除也不能仅仅视作林纾的失败胡适鲁迅之流的侥幸获胜。文言的废除是因为文言背后的那个世界的首先逸散。世界不存在,语言必然无从存在。一个世界消失,一种语言势必会随之流逝,一个民族也会随之逝去。
当一个民族的本质遭到肢解,语言的本质随之变化——语言由人的寓居之所而沦落为人的工具,语言从一种聆听的学问被贬低为一种表达的手段,语言由之破碎,词与物由之脱节。
当人不再去聆听存在之音,却狂妄地将语言视为表达和标签工具,词与物必然失去其最为深层内在的关联。
在语言破碎、词与物脱节之际,诗,必将不复为诗。当语言不是工具,那么诗又是什么?诗,是聆听,聆听存在之音。诗,是命名,命名万物本质。
几多年前,我看到有一句话:“诗早就存在于某个位置,诗人只是偶尔发现了她(也是凭记忆引用,句意大体如此,文本稍有出入)。”起初,我是从柏拉图的洞穴假说理解这句话的:诗歌,是对理念的复制。
在这里,不仅仅是我,甚至包括柏拉图以及柏拉图以降的多数哲人都误会了语言的本质,因为在这种理解之下,语言依旧是一种标签,理念的标签——不管你这个理念命名为上帝还是单子或者绝对理念乃至意志。
上面那句凭记忆引述的话应该理解为:人只是听到了诗,就像听到了存在之音,就像听到了语言。我们似乎发现了诗和语言的关系,语言的本质是诗,诗是本质的语言。
诗,就是一种命名的力量。在这力量同样藉由从世界,从万物,从存在于世界的人出发而得以获取。
因此,林纾用文言文翻译《茶花女》是荒谬的,反对白话也是荒谬的。但是,他的可敬之处,不在于他坚持传统,诚心卫道,而在于他发现了他无法言说的东西——语言和人的关系。
时至今日,尚有无数人喜欢低三下四地追求复古,整日拾人牙慧,摇头晃脑地拟古写什么唐诗宋词,并且以互捧臭脚为乐。今人之所以不能写唐诗,是因为唐朝的那个世界不复存在,所以,今日即使掉头苦吟,也仅得其皮。
西方一些大博物馆借得异域文物之后,为了还原文物价值,往往将文物周围环境大规模地按照文物出土地风格进行装修。这是因为西方专家明白,文物的价值唯有在其所本有的世界之中才能得以最大体现。国人不查,我去过几家大型博物馆,往往忽视这一点,或许因为穷。
同理,唐诗宋词元曲的流变,也不仅仅是形式的革新,而是所处世界不同,所聆听到的存在之音、语言,也就是诗不同。
任何不明白这一点的人,所写出的东西都是诗意的,而非诗性的。诗意的,是表达,是抒情,是将语言将诗歌当作工具,因此是伪诗。而诗性的,则是聆听,是命名,是寓于语言之中。
诗是聆听,聆听存在。因此,诗歌往往有所显示而有所沉默。
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在语言破碎之际,在无历史无根状态下,诗人该何为?诗人如何成为诗人?诗人是否还有聆听的勇气和寓居语言之中的权力?
诗人需要冒险。何为冒险?所谓的冒险,不是故作激进离经叛道,而是在语言日益符号化日益僵固之际,摆脱俗成用法来重新聆听重新认识语言,去大胆地汲取命名的权力。
——或许,就像杜尚那样,把男用小便器称为喷泉,这未尝不是一首诗。
诗性而非诗意、聆听而非表达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