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起床,20分钟后出发,7点半能到医院。
昨夜里就开始下雨,新买的伞在寒风中稍显薄弱。我把病历往怀里塞了塞,继续迈着碎步,生怕一个不小心肚里的卵蛋就没了。身边飞过一个姑娘,没拿伞,黑帽子,黑围巾,黑袄,黑鞋,她带起的水花溅到我身上。我满眼嫉妒:肯定是来医院上班的,健康的女人啊!
做B超时候,听到医生报旁边友友的状况:三代,四个囊胚,来移植。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匆忙穿好衣服,在门口等着。一个姑娘出来,黑色的镜框,黑色的大长毛衣上散着朵朵深蓝色的花,黑色的鞋。我主动打招呼:“巧呀,我也是三代试管,好羡慕你,四个可用的。你是如何做到的?”黑姑娘看看我,推推眼镜:“不知道,医生这么说的。”她咧嘴就笑,大眼睛里满是光。我内心嘀咕:“幸运的人啊!”
“真好,我失败一次了。”我也想让眼里有光,但最近老得特别快,估计只一副死鱼眼样子。她看我叹气,拍拍我胳膊:“心态要好。”“心态好也要靠运气,六分之一的成功概率,你呢?”
她又咧嘴笑,我这才发现她嘴巴挺大,要么就是脸太小,觉得她一笑,嘴角都能到耳垂:“嗯,我是四分之三的成功概率。”我惊诧,医生曾告诉我,我的染色体异位是基因问题里成功概率最高的,哪来的四分之三?她见我困惑,也不说话,又把嘴角咧到耳朵,转身走了。
我等医生开完药、打完针,下电梯时候看见她在转角充电,又上前打了个招呼:“吃早饭了吗?一起吧?”她带着标志性的笑点点头,我看她戴上黑色帽子和围巾,套上黑色的外套。
到了医院食堂,我用一杯豆浆和一笼包子,换了一个故事:
“我是石家庄人,北京那边人太多,就来郑州了。最开始我不知道我们有问题。”她把帽子摘了,捧着豆浆,我在她低头的瞬间扫见她白透了的发根,不明显,就要齐腰的辫子是漆黑的。
“我们?”我正喝着一个叫美卓乐味道却一点都不美的白色小药丸。
“嗯,我和老公都是异常基因的携带者,如果我们各自与别人成家,孩子都是健康的,但我俩在一起孩子就有可能会成为该基因的显性患者。我们有个姑娘,生病了。”她缓下来,吃个包子,我拧了拧鼻头,想换个话题。
“我姑娘六岁的时候还是24斤。最开始只是不会喝奶,我就喂奶粉,可她也吃不下去。只能去医院输营养液。等三个月的时候偶遇一个中医,给她扎了一周的针,她会喝奶了!嘿嘿,所以你不知道我有多信中医!就这样我隔一段时间就带她去扎针,浑身都扎满了针。”她看着我,眼里起了雾气。
我低下头,觉得自己像嚼碎了一盒子的美卓乐,后悔叫她吃饭。我自患病以来总不喜欢忧郁的情绪,分分钟就觉得鼻头发酸。我鼓起勇气看她,她目光透过我,看向过去。
“她一岁八个月才学会走路,但不会跑、不会上楼梯,怎么都不长膘。我带她四处求医。一些医院拒收,他们说要是知道病因还给治疗,不知道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每次抽血都要十来管儿,她不哭,也不让我哭,告诉我一点都不疼。她大一些总闹着想要一个妹妹,我就怀孕了。自怀孕后,去医院她怎么都不让抱也不让背,可她走路总摔跟头,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去医院。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姑娘的病因查出来了,基因有问题,不长肌肉。我都没听说过,医生说也没听说过。我就问医生,就问他为什么诊断出来这个病,我就想知道她为什么瘦,为什么不会走路,我不是要他诊断出来基因有问题的!”
她还是在笑,眼里的雾气凝成水,我不知道如何让话题终止,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半天来了句:“是的,基因问题是没法治疗的。还有,姑娘怎么样了?”
她眼里的珠子滚落下来,去了眼镜,她用细细的手指按住眼角:“都过去了,张杏儿,都过去了。”她手放下后又是大大的笑容:“我叫张杏儿,咱加个微信。”我慌忙着掏手机,包哗啦掉到地上。她忙弯腰帮我去捡:
“是,基因没法治疗。我知道姑娘有问题就给肚子里的孩子也查了。也有问题。我不想她受罪,引产了。姑娘看见我肚子小了,总是缠着我要妹妹。我告诉她妹妹去医院了。时间一久她非要去医院看妹妹不可。我又怀了孩子告诉她妹妹又回到肚子里。后来又去检查,不得已又做手术。这些都不是最难过的。难过的是她没法去上学,可又想上学,总是摔倒,身上总有疤痕。她上一年级的时候,没了。”
我无法呼吸,觉得极度压抑,像在两米深的泳池池底。旁边的人说雨变成了雪,高铁停了。我接上话:“要移植了吧?老公来了没?高铁停运了,移植可是必须要带老公的。就像去领结婚证,一个人不让领。”看她笑的时候我才喘上气儿。
“烦死他了。他话太多。我才不让他来。”氛围好了很多。我犹豫两秒放肆地笑:“都是老公嫌弃老婆啰嗦,今儿我是开了眼,第一次见老婆嫌弃老公话多。”
“没了闺女之后我也不想活了,他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是抑郁症。从那之后他就变成话唠,我不搭理他他一个人也能说一个小时。恼了我就打他,他不还手,只笑。他们都说我不会给老公面子,我老公就说他不要面子,他要我开心就好。”我看着她眼里的亮晶晶的光,也放心笑了起来:“嫉妒啊!好男人果然都是别人家的!”
“姑娘没了,我不想和他过了,他话太多,我烦,总是找茬。关键是我俩在一起,有的三个孩子都是显性携带者,只要换了人都不成问题。医生说我俩都是隐性的,但要在一起,孩子会有问题,孩子健康的概率为四分之三,可我连试了三次都失败了。”
我把最后一个小笼包塞嘴里:“运气真差。我运气也差,我这个是1/500的概率,500个人里有一个我这样的。”
她的大嘴又咧到耳边:“医生说,我和我老公这种,遇见又结合的概率为千万分之一。”
包子噎在嗓子里,我猛吸两口豆浆,才道:“缘分啊!”她垂眸:“我说了离婚,他反倒更坚定。没了孩子带我去旅游,又对我处处忍让,我想离婚都开不了口现在。”
“多好啊!你可以有一儿一女!马上好日子就来了!四个囊胚呢!”我依然很羡慕,自然,不羡慕她前期的遭遇。
“不要。我求了医生,求他们一定给我移植个女孩儿。医生说由不得他们,他们不负责解冻。可是,我真得很想很想要个姑娘啊!”
“我也是!”我点了微信,同意她好友申请。她头像是个小姑娘,很瘦很瘦很瘦,大眼,整齐的像樱桃小丸子的头发,粉红色条纹的短袖,手里捏着一瓣小小的石蒜。
她去了住院部。我回旅社。
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