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鱼肚儿还没翻透,顾峰就已经醒来。几个小时前的酒劲儿还没有过去,他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尽量让呼吸显得平稳。不出意外他依然听见三儿说:“不再睡会儿?才六点呢,到七点我叫你。”顾峰没有说话,只把右手抬起来三儿就自然地靠到肩膀上来。他的鼻子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儿,心跳和着心跳,还有每次相拥而眠都能刷到他脸颊的睫毛。现在,这对卷长的睫毛同样在脸上刮过,一下一下并不轻盈,竟像是刮到了心上。他还是没有睁开眼,只听怀里的人说了一句“睡吧”,于是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三儿把右手搭在他左肩上用手掌轻轻拍着,只差哼上一段《摇篮曲》。顾峰一下子就窜起气儿来,不由分说地堵住了三儿的唇。
顾峰七十五、六公斤的体重,从前很怕压着三儿,可是今天,他就这样把所有重量放在她身上任凭喘息慢慢平复。三儿抱着他宽阔的背,想起很早以前有一次看着顾峰背影看呆了,同行的小伙伴笑她花痴,她幽幽地讲了一句:“这个背影看着就迷人的安全啊”。此时,三儿拥着他泣不成声。
七点。刷牙、洗澡、剃胡子......顾峰知道三儿正在卧室里哭泣,正是他熟悉的风格。没有突突地抽搐,没有毫无防备地拔高,更是从来没有过喋喋不休地咒怨,就是不住地流泪。有人形容过那是断了线的珠子,现在,顾峰终于知道,那其实是连成线的悲伤。他走出卧室开始收拾衣物,三儿停止了哭泣去浴室洗漱。音乐开始,水声传来,她习惯在洗漱、打扫、做饭和书写时放音乐。前奏响起,是张信哲的《信仰》。
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
我爱你,是来自生命来自灵魂的力量。
2013年11月16日,顾峰决定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女人,离开朝思暮想的儿子,离开熟悉的环境和朋友,他觉得自己想通了,他觉得自己该放下,他觉得需要一个人走一程。但是他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不知道。就在昨天他问三儿“你还爱不爱我”,三儿保持沉默,之后收拾打扮上班去了。房门关起的那一刻他也哭出声来。
三儿从浴室出来,边换衣服边说:“我载你到车站吧,然后再去上班。”
“赶得上吗?”
“赶得上。”
“那你找个袋子给我装衣物。”
“嗯。”
三儿把之前顾峰装衣物回来换洗的购物袋拿来。
“太大了”顾峰转身要重找一个袋子。
三儿一看:“大冬天儿的只收这么点儿?”
“够了!”
她突然就开心了许多。
两人驱车到车站,顾峰说了句“好好的”就开门下车了。三儿再次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挂挡抬离合一脚油门向前而去。
三儿没有回头,顾峰也没有。
2000年。
三儿和顾峰是大学同学,顾峰当时追求过三儿。其实三儿长得并不漂亮,那时顾峰在学生会打杂做事儿,三儿作为一班之长经常去学生会溜达,开始就是混了个脸熟。缘起于每日下午六点的校园广播,逢周三有个节目叫“青春”。顾峰十分不耐烦小文青们为赋新词强说愁,什么“虽然没有开始但还是要祝福你”,什么“我们终将离去你为人妇我自孤独”......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记忆中的某一天,他正在球场上撒欢,突然就有一句话从矫情的广播里入耳:“只有崔健才堪称行者。不论你单曲循环的是《伤心太平洋》还是《忠孝东路走九遍》甚至是《相约98》,我还是建议你回归《假行僧》。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
“靠!牛逼啊!这是哪位英雄,所见略同嘛。”顾峰问队友。
“中文系204班的,名字很特别,叫桑三”。
“桑三?桑三!居然是她!女的!”
“啊,是啊。女的。她这篇文章在校内很有名的,叫《你就缺个崔健》”。
“女的啊......崔健啊......那就更牛逼了”。顾峰心想有机会得会会这位女英雄。
于是便有了相识,一来二去便有了相知。顾峰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他从小和村子里的男孩光膀子溜腚儿,今儿上树掏蛋明儿下河摸鱼,一有机会就想方设法地捉弄同村的女孩儿。她们梳着大辫子,被欺负的时候身体一扭辫子一甩:“我告诉老师(爸妈)去!”
三儿有时也梳大辫子,但是她会分辨夜空中的星座,会带领全班学生抗议系里评优的结果;会在冬运会上扯开长腿奔1500米,同学递水给她,她却说:“有烟没有”;会在校际辩论赛上舌战群雄,会在活动组里用堪比播音的普通话全文背诵《孔雀东南飞》,导致今时今日,顾峰都记得“五里一徘徊”;他知道她从来都极为认真地学几何函数却年年挂科补考;他知道她字儿写得不算好可是校园广播里总有她的文章......
还有,顾峰发现她酒量不错。
夏日周末的傍晚,顾峰照例和同寝室的俩哥们儿出门,他们习惯了踢完球之后去校门口的烧烤大排档消遣。穷学生叫不了什么好的,通常就是三份素菜十个荤串,来上一斤老白干儿就能打开所有的激情。可好那日酒意上头之际,他正举杯就听见里间儿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伴着一声娇喝。
“这屁大点事儿你用得着喊人!”
话音刚落,老板已经扔了上下翻飞的烤串眨眼就蹿进了里间儿。
顾峰心里一咯噔,还没反应已经在那间用层板隔出来的小屋门口了。油蒙的布帘早就撩在一旁斜搭着,他借光探眼一看:一个身着黑色T恤扎着马尾的女孩,左手提着裂了半截张牙舞爪的白酒瓶子,右脚踏在与她差不多高的一个男生胸口。那个男生瞪大双眼靠着墙,女生穿了条牛仔热裤,于是这个靠墙的男生用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凝视着胸前白花花的大腿。
“看大腿不应该是这种表情啊......”这是顾峰的第一个想法。
“是桑三!”这是顾峰的第二个想法。
“干什么呢?一群男人盯着一个女人涮啊?”都没想法了,话脱口而出,室友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因为他已经挤过老板站出去了。
那个晚上,是他们纠缠的起始点。三儿干尽了手中的白酒。因为本班的这个男生把班上不出早操的名单实实在在报给了体育部,班里47个同学为此都要少了每人每月四块钱的补贴。三儿在班级会议里批判这个男生没有大脑,虽然他用此换来了体育部每月一评的优秀干部表彰。于是三儿威胁他撤销报告,这男生在班上孤立无援,找来了整个体育部与之抗衡。
三儿没多想单刀赴会。
部长酒过三巡抬着杯子说:“总之是你纵容的后果。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做我女朋友吧,我可以考虑撤销报告”。
三儿冷笑。
“哈哈,也行。你就干了这瓶酒!”部长轻敌了。
她把装青菜汤的大白瓷碗清理干净,倒完五公两四十八度的白酒一口闷了,然后抡起酒瓶,就是顾峰看到的那一幕。
然后是顾峰跳出来,然后是群魔乱舞,然后是室友回去喊人,然后是.......不连贯的片段......顾峰送三儿回宿舍,同寝室的女孩们交杂的惊呼和哭声......然后是班主任到访......
三儿其实在抡酒瓶时就醉了。
再然后,他们一起走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她在周末抱着一本《红玫瑰与白玫瑰》去篮球场看他运球、三分、篮板;他会留意每周三有没有“文者桑三”......
然后的然后,他说“我喜欢你”。
她说:“啊?什么?”
……
2002年毕业之前,有两件事儿值得一记。
第一,顾峰带着同系的学妹女友肖晨走了一趟毕业旅行,照片在校际网上引起一片轰动,学妹们一溜儿地嫉妒,学弟们一溜儿地愤恨。
第二,桑三和男友分手不算,她的男友还在离校领毕业证之前被开除了。
顾峰听到一个传言,说三儿在毕业聚餐那天被这个男友迷奸了,所以她使尽手段要废了他。
于是顾峰说:“来来来,干杯!”
青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