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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里一个晴朗的清晨,划着一叶扁舟,我驶向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云浮湖那云雾缭绕的深处。湖平如镜,偶尔泛起涟涟细波,仿佛水的微皱,一种浅浅笑意透着安祥的它愉悦的表情。转过一个山岬,迎面青山,身后碧水,橹声咿呀,轻轻敲打着青山绿水的寂静。
我在寻找水里面的一种小鱼——麦穗。
天生的局限,数量多、分布广的麦穗是长不大的,我见过的最大的麦穗,不过一寸多长,最胖最粗的,也比小指头要细;流线型的身体上满是褐黑色的斑纹,活泼灵巧,好动贪吃。通常情况下,这种鱼根本就不用寻找。春夏秋的任何晴朗的一天(当然,炎炎夏日得一早一晚)到洁净的、没有任何污染的水边——无论是小溪、大河、池塘和湖库,那清浅的水中成群结队漫游或疾驰的小黑影,一定就是它们。它们是纯粹的大自然的产物,对水质的要求很高,凡是人工养殖的水域,都没有它们的影子。
在我童年的时候,就和麦穗相识了,和它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当然,不是亲昵的那一种,就算我想和它们亲密,它们也不会懂。再说了,与它们相比,我拥有的优势巨大无比,虽然它们不可能成为我的奴婢,但我可以用它们的痛苦甚至性命,来获得我丝毫不觉得残忍的乐趣。
那时住在河边,耳濡目染,我学会了钓鱼。一根竹竿,一条细线,一个大蒜头粗茎,一块牙膏铅皮,一根拧成弯勾的大头针,和一小瓶子从茅厕捞起来的蛆。清澈见底的水中,背脊青黑的小鱼,像懵懂无知的顽童,成群结队,随心所欲,倏然而散,骤然而聚,贪吃贪玩,天真烂漫。钓起来的小鱼,有鲹子、鳑鲏、“地爬虎”,更多的是麦穗,因为它们不仅仅“人多势众”,而且迅疾又凶猛。
它们是快乐的!这些小家伙的快乐令我羡慕得有些嫉妒。如果说它们有情绪的话,那么它们的情绪只有二极:快乐与恐惧。快乐是它们的常态,恐惧只是短暂的意外,而且只是遇到天敌时候,正如叔本华所说的“现时此刻”。一旦躲开,恐惧也就过去了,不会留下什么心灵上的阴影,它们又逍遥自在,快乐无比。
如果我像它们这样,那该多好啊。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有太多的烦恼和忧郁。心理学家们认为,人类的基本情绪有五种:快乐、悲伤、愤怒、恐惧和厌恶。其他的情绪,诸如欣喜和愉悦、忧郁和惆怅、惊慌和焦虑、憎恨和轻蔑等等,都是基本情绪派生出来的。除了快乐之外,其余的都是负面情绪。这一点意味深长,它表明地球上的动物(包括人类自身)大多时候都生活在一种危机四伏的环境之中,身边随时会有天敌出现。所以,恐惧是一种最为原始古老的情绪,它犹如忠实的报警装置,提醒我们避开危险,防患于未然;而悲伤、愤怒和厌恶,同样是对世事无常或可憎之事的提醒。
因此,这些麦穗的存在,在我们的生活中增添了些许适情雅趣和诗情画意。我坚信《小石潭记》里的“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而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就是它们。那一种毫无目的的忙忙碌碌,会让人觉得趣味无穷,而纯粹的无拘无束,更让人尘虑顿消。
我家里有个大鱼缸,养了五六条尾翼大如长裙的色彩艳丽、姿态优雅的金鱼。我又从河里捞起来五六条、每条只有寸许长的麦穗放了进去。
轻歌曼舞似的金鱼和精灵使者般的麦穗,给屋里增添了优雅、活泼的灵动生意。为了和野生环境更相似,又在鱼缸的后壁上贴上水生植物的画,缸里放了几株长长水草,缸底铺了一层蚕豆大小的黑白鹅卵石,还有一块耸起的奇形怪状的假石,让它们在中间游弋。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一天早上我看鱼缸,突然觉得空空荡荡,只看见麦穗在清水中追逐嬉戏,却不见了金鱼。我有点奇怪,凑近鱼缸探望,原来那几条金鱼全在氧气棒的顶端,惊慌失措似的挤成一团;再仔细凝视,这些金鱼长裙似的尾巴没有了,只剩下圆圆的身体,可怜又丑陋,它们不仅失去了美丽的形态,用不了多久,它们也会失去生命。再看那几条麦穗,依然兴高采烈地游来游去,仿佛洋洋得意。不用怀疑,伤害,不,简直就是猎杀金鱼的凶手,就是这些麦穗。
虽然金鱼和麦穗体形相比,一个是巨人,一个是侏儒,但经过人工的精心驯化和改良,温文尔雅的金鱼,仿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翩翩公子,早已堕落成懦夫,完全丧失了战斗的能力和意志,远远不是野性十足、凶悍顽强的麦穗的对手。
我一时气愤填膺,替金鱼复仇,捞出这几条小小的、可恶的麦穗,用半块砖头,把它们砸成肉泥。
发泄完了,我又起了恻隐之心,忽然若有所悟,这些野生野长的小家伙,攻击撕咬金鱼是不是因为失去了河流、小溪和大湖的广阔天地,被囚禁在狭小的水箱里,心情郁闷而性情大变,做出来的变态行为?
叔本华说过:“那本来天生是遨游半个世界的小鸟却被囚禁在一英尺见方的空间,慢慢憔悴、叫喊而死,因为
困于笼子的小鸟心情郁闷,
它的歌声不再是快乐,而是发自愤恨。”
我有点后悔囚禁又砸死它们。在人类面前,它们是可怜巴巴的弱者。
可是,每当我在垂钓,很多时候也觉得它们实在是太讨厌了。
垂钓者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钓大鱼,可是,很多时候,却往往被它们骚扰。大鱼一般都在较深的水区,挂着诱饵的钩还在半途,甚至是刚刚落到水面,就被浮游在上层水域的它们哄抢一光,让你心烦气躁,不管换多少钓位,它们和你如影随形,整整一天徒劳无功。这时候垂钓者的心思极其恶毒,恨不得它们全都死尽亡绝!
诚然,这样的烦恼只在垂钓时候那不算太长的时候。其实,如果发现了它们是一种美味,那么它们的“骚扰”,恰恰是一个收获的良机。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它们肉体的珍贵。
好几年前的一个盛夏,我在这湖畔垂钓,火焰般的阳光,泼洒在湖里湖外的山山水水上,虽然躲在诺大的遮阳伞下,还是汗流浃背,而且被酷热干炕得连呼吸都有点难受。我把水线放下六七米深;大半天过去了,除了几条巴掌大的鲫鱼,还有十几条一寸多长的麦穗。若在平时,因为它们太不足挂齿,惹来钓友的讥笑,我会把这些麦穗扔回水里,但在这样的“困境”中,却是另一番心思,正如陶渊明说的:“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常用的渔护网眼大,这小鱼放进去就会钻出网眼,逃之夭夭,恰好我又带了帆布折叠桶,于是就把麦穗放进装满清水的帆布桶里。
没有鱼儿咬钩,青山绿水也失去了魅力,百无聊赖的我为打发时间而无事找事,胡诌起诗来:
云浮苗庄石门山,
黄姑翘嘴桃花斑。
岁月如水水如梦,
春夏秋冬满钓竿。
(云浮、苗庄、石门山是三座湖的名称;黄姑、翘嘴、桃花斑是三种鱼的名称)
一直苦熬到夕阳西下,因为实在没有鱼咬钩,我失望地收好渔具,准备回家。打开帆布桶盖,里面的麦穗全都浮在水面,已经死去。桶里面的水还是那么多,水温略微比湖里面的暖和。它们对生存环境的感觉如此地敏锐,生命又是这样地脆弱。死去的它们,通体都是莹白鲜嫩的银色,不见了黑色斑纹,水面还浮现一层薄薄的油脂,让我的视觉感到一种前所未见的清亮和纯净。
这个发现,是我的秘密。几天后我专门买了一个网眼非常小的渔护,独自一人来到云浮湖畔,选了一个水下是陡壁,水上是岩石的背阴深水处,用又轻又软的短竿,拉饵、小钩和细线专门钓它们。
没过多久,水中黑压压的麦穗,远远超过了蜂攒蚁聚。挂饵的小钩刚刚落水,渔漂就抬起或急沉,手轻轻一扬,或是一条,或是“双黄”,有时还是三条。
下午的时候,有二个老农路过,蹲在我背后的山坡石头上观看。
一个说:“小鱼太多了,从水面往水下,黑压压的一团,都成了一个竖起来的簸箩。”
另一个叹息似的说:“这么小也钓起来,害命呀。”
这后一句话,让我心里冷笑:他根本就不理解,人,高高地傲立在食物链的顶端。
我忘了炎热,忘了吃饭,手忙脚乱,心里欢喜。到黄昏日暮,从水中拎起渔护,感觉沉甸甸的。到湖边渔庄吃饭,那个老板说要买我的这些麦穗,一斤二十元,我不同意。用秤一称,八斤半多一点点。如果每十二条麦穗一两重,那么我钓起来的接近千条!
然而,当我第二次打算去钓麦穗时,忽然,那句“这么小也钓起来,害命呀”隐隐约约在耳边回响,我犹豫了,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压力阻止。难道是良心发现,而心生敬畏?
我想到《拍案惊奇》里有一个短篇,两个闲汉先是杀猪杀牛,杀骡杀马,后来无论飞禽走兽,总要千方百计,杀生害命,而且吃它们之前的手段极其残忍,或生割其肝,或生抽其筋,或生断其舌,或生取其血。比如:“取驴缚于堂中,面前放下一缸灰水,驴四围多用火逼着。驴口干,既饮灰水。须臾屎溺齐来,把它肠胃中污秽多荡尽了。然后取酒调和了椒盐各味,再复与它。它火逼不过,见了只是吃。性命未绝,外面皮肉已熟,里头调和也有了。”后来一个恶棍横死,另一个被押到阴曹地府,受到被害动物的报复。
我不信什么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因果报应,但现实生活中似乎总有它的影子。我知道有个屠夫,一生杀猪无数,不仅他死于非命,连他的几个看上去身强体壮的儿子,也在四五十岁时去见阎王爷。
我不能再去钓它们了。
然而,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不是我不再钓它们了,而是它们彻底消失了。
那是晚夏的一天,我照例去云浮湖垂钓,坐在钓位上,一切准备就绪,拿着渔竿正要把挂饵的钩抛向碧绿的水里,忽然之间,莫名其妙地觉得缺少了什么,水下显得空荡荡的。以往我每次来到钓位,目光往水里一扫,就看见那些青黑的细小背脊,在水中生龙活虎似的穿梭般地游动,仿佛为我的到来而欢呼雀跃,此时却杳无踪迹。我想它们也许在别的地方巡弋或聚会。可是直到傍晚我收竿回去,还是不见它们。
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一年,无论我在哪个钓位,再也没有看到过它们。我不禁心生疑惑,它们到哪里去了?难道有意躲着我?但是,不光我一个人,许多钓友也感到不可思议。
划着小船,两眼不放过任何蜘丝马迹盯住水下搜寻,半天过去,仍不见麦穗的踪影;又到了一处曾经熟悉的钓位,放下双桨,我下了船,沿着崎岖又坎坷的岸边一路走去。
蓬耸的蒲苇丛连绵起伏像屏幕,长长的叶子旁成团的飞虫很小,仿佛一个旋转的网状陀螺,这些飞虫微小得像蜘蛛的一点细丝,单个很难发现,就是一只蚊子,放在它们中间,也是顶天立地的巨物。
遍地野草给山野披上绿衣,葱翠的草地上,石竹花色彩缤纷,有鲜艳的大红,有淡淡的红紫,有花瓣内红外白,有整朵花洁白无瑕,有的花中间紫红得泛黑。艳黄的黑心菊花朵中间一圈棕黑色的圆,恰似细心人的灵巧描绘,椭圆形的叶子非常丰腴,布满了密集短小的白毛,看上去胖乎乎、毛绒绒的招人喜欢;矢车菊有着蓝紫色的天真,外红内白的秋英花略显消瘦,美丽月见草的粉红和淡雅,如同少女脸上显露出的娇羞。
花草依然是往昔景象,却不见水下那些活泼好动的麦穗。放眼望去,艳阳微斜,天空一碧如洗,水面波光粼粼;“泼刺”一声,惊醒了呆立的我,不远处一条大鱼跃出水面,转瞬之间,又落入水中,只在水面上留下一圈一圈的涟漪,我禁不住思绪万千。
虽然我知道,人们的垂钓,远远不能威胁鱼类的生存和繁衍。千万条鱼儿,在我们看来数量庞大,但鱼类的繁殖能力强大到我们不可思议的程度,它们产出后代时,不像人类或许多哺乳动物那么痛苦,轻松得犹如挥手扬沙,一次产下几百万粒卵(鱼子),据说鳕鱼能产二百万,而海鳗竟然产一千万!
然而,这并不能说明有些鱼种不会绝灭。
且不说已经变得遥远、如暮鼓晨钟、警笛骤鸣的《寂静的春天》,揭露出人类自己制造的杀虫剂、除草剂等化学药品,从而导致了“引狼入室,养虎为患”的触目惊心、自取灭亡的愚蠢行为;就是这个云浮湖,曾经有一种被我们当地的土话叫做“大眼枯”(我不知道它的科学名称)的鱼,似乎绝种(至少是绝迹)了。这种鱼颇像扁鱼,但比扁鱼的身体厚实一些;它的头小眼睛大,眼神有些呆滞,当然是钓起来的样子,至于在水里是不是明亮,我不知道;它似乎长不大,我见过或钓起来的最大的,也只有成年人巴掌大。它算得上鱼类中的憨子,贪吃却没有警惕性。很多年前我在这云浮湖钓鱼,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很多时候别的鱼都钓不到,只有清一色的“大眼枯”。
那个时候,每一个垂钓者回家时无不喜气洋洋,拎着鼓鼓囊囊的一袋袋“大眼枯”,满载而归。看来,“鸟为食亡”更适合“大眼枯”。
更令人难忘的是,《夏游记趣》里记载的旅鸽,因人们贪婪的捕杀而种族灭绝。在北美的一个地方,在拓荒时期,“一波接着一波往北往南移居的野鸟仿佛形成一条流动的河流,真是遮天蔽日……这条’河’至少有一英里宽,两百四十英里长,含二十多亿只野鸽。谁都无法估计这片地方曾经住过几十亿只旅鸽……一个小地区的猎取禽肉者,一年之内便射杀了七十万只旅鸽……屠杀旅鸽成为大生意……这样滥杀滥捕三十多年,只剩下一只旅鸽是活的……它是一九一四年九月一日去世的,从此全族绝灭了。”
久久地伫立岸边,微风轻轻地拂过我滚烫的脸颊,我仿佛看到了麦穗们幻影般的身形。就是在这里,曾经,它们在我眼前的浅水中,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它们是那样地活泼快乐,那样地无忧无虑。
可是,它们究竟为什么突然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想过有人用电船打鱼,夜里用灯光诱捕,用药品毒害,但都不可能。这个湖库辽阔广袤,纵然千艘万帆的电船,繁星满天似的夜灯,绝对不会将它们消灭罄净;而药品毒鱼的假设,完全等于零,因为这个湖是城市的饮用水源。我百思不得其解,除非某种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让它们背井离乡,举族迁徙。
我非常怀念它们。它们不仅给人以精神上的愉悦,更有舌尖上的美味。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每一个弱小生灵的兴衰,都牵动着善良人们的心。
难道它们真的会永远封存在我记忆里?我不相信!
远方陡峭山崖的一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树顶上,一只鸟儿在放声叫鸣,好像要让悬浮着几朵柔云的空旷的蓝天上,回荡着它那亢奋、嘹亮的声音,我听得出来,它不是在歌唱,而是在呼唤,似乎和我怀着一模一样的期待已久的心情。
2024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