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望江公园的结香一夜之间全开了,每个光秃的枝头都顶起一簇黄色的半球。于慧早上在几个菜场买齐了菜,顺路拐进沿江的绿色步道,远远就闻到那股特别的气味。走近,看到已经有很多枝条被打成了结,于慧在树下转了一圈,才摸到一条足够软的,绕一个圆形,小心地把那朵黄色的小花穿过去。不知道这样是不是真的可以实现愿望。
走到江堤旁,江面上雾还没有散尽,光线是弯曲的,和对岸隔了一层皱巴巴的玻璃纸。有架飞机从她头顶过去,短小的白点,慢吞吞地移动,到高楼背后又消失不见。她在江边站了一会儿,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叹气,总之算得上是一个好日子。
她要在这样的好日子里给自己做一桌好菜。菜单是前一天晚上入睡前定下的:舟山白蟹炒宁波水磨年糕,吴山烤鸡直接装盘,钱塘江白鲈清蒸,再来一个丝瓜蛋汤,连主食也可以省去。她给“三关六码头”店铺的老板娘临时发了消息,一大清早就收到了快递。快递里打包了十根年糕,白白胖胖,吃起来比杭州当地的更有嚼劲,又因为乡音同宗同族,于慧一直就固执地把它当成是家乡的特产。一张纸从年糕堆里掉出来,是老板娘有点潦草的字迹:生日快乐。另,小刀还会回来吗?
她哪里去知道小刀还会不会回来。最近一次的聊天记录里,小刀发给她一张照片,一家人在硕大无比的草地上野餐,夫妻俩笑起来有七分相似,混血的女儿看上去更像小刀,特别是两个耳垂,肉嘟嘟的,按老家的说法是有福气。所以,都在那边定居了,还回来做什么?于慧把年糕横立起来,用菜刀抵住,两只手的力量全都加在刀背上,手心压出红痕,才堪堪切下一张薄片。小刀现在大概吃不到这东西了吧,不过也好,胃不好的人,要少吃年糕。明明是这么软糯的吃食,却常常会把人胀得坐卧不安,是什么道理?
年糕没有粗粮好消化。于慧家里常年备有一种本地买不到的粗粮。每年到了挖番薯的时节,于慧都会回一趟老家。圆圆胖胖的番薯削了皮,先切成大块,再擦成半根手指那么粗的番干,均匀地铺晒在篾子上。等到水分晒光,番干变成硬脆的白条,放上一年也不会坏。做粥的时候抓一把,或者和米饭一起蒸,番薯的甜味和粗粝的口感就混合在米饭的香气里,既好吃又不会造成肠胃负担。但于慧不喜欢这么吃,她另有自己的吃法。同村的张阿孃种出来的番薯清脆甘甜,晒成的番干也最为白净,她每年都会买上一些,用5L的大玻璃瓶装上5瓶,存放在橱柜。想吃的时候,拿小磨盘把番干磨成粉末,加水,捏成圆饼的形状,上锅蒸。番干饼蒸熟之后会变成黑褐色,看着土气,但实在,口感有点像年糕,又没有年糕那么柔韧,第一口咬着有嚼劲,却是越咬越松软。
这东西不起眼,但也有被当成宝贝的时候。58年,于慧五岁,吃不饱饭。公社的食堂院子里有个大磨盘。番薯命贱,好长,那几年磨得最多的就是番干。她和村里的大小孩子人手拿一把竹篾刷和一块手绢,干坐在院子里,个个睁大了眼睛,盯着食堂的师傅把磨好的番干粉拢进白布袋,扎好口子,拍三下手,啪啪啪,白色的烟尘炸成一朵稀疏的棉花,她跟着咽一下口水。师傅把白布袋往身上一扛,用眼神扫视一圈地下的娃儿,意思是可以开始了。孩子们立马蹿起来,围着磨盘一圈排开占据有利的地形,左手托着手绢,右手拿刷子,用最快的速度把嵌在石缝里的粉末拨拉到一起,扫进手绢。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大力,轻飘飘的番干粉实在经不起折腾。于慧挤在一众比她大比她强壮的孩子中间,大气都不敢出。好不容易从旁边两个像磁石一样把她往外挤的男孩眼皮子下抢得一小勺,却在包裹的时候被一个后来的大孩子一掌拍在地上。她蹲下,用刷子重新扫起来,竹篾子刮过地面,留下一排整齐的齿印,泥屑混在四散开来的白色粉末里,湿气马上把白的粉末氲成深灰。这时候,肚皮也凑热闹,咕噜噜发出一连串的肠鸣,她下意识就要抓起来往嘴巴里送。
有一个人冲过来拍下她的手。这个人就是小刀。“脏了呀,都是泥土,不能吃。”小刀蹙着眉头说话,看上去有点生气,但因为有一对大耳垂又好像没有太生气。于慧知道这个人,比她要大两岁或者三岁,隔壁村的。她低下头,继续拨拉,脏了而已,有什么关系,泥土又不是毒药,就算吃到肚子里也不会死,准备再抓一把塞嘴巴里。没想到小刀比她动作更快,抓住她的手,用脚快速在地上划拉了几下,原本就没多少的粉末散在各处,这时候就算是拿放大镜来找也找不齐了。于慧蹦起来捏着小拳头就要去打对面的人,一下子没站住,眼前一黑,摔在地上。摔得疼、肚子饿又被人欺负,五岁的于慧哇哇大哭。孩子们这会儿已经收拾完毕,拿着各自的“战利品”跑回家去了。等于慧哭得没了力气,抽抽嗒嗒的,抬头一看,大耳垂还在。
“那……我的给你吧?”小刀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于慧。于慧很吃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那时候连每天都要出工的大人也吃不饱,家家都只能喝漂着几片菜叶、拢起来也没几粒米的稀汤,一走路肚子就哐当哐当响。从磨上刮下来的这点番干粉,拿回家让妈妈做成薄一点的番干饼,既顶饱又解馋,她可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好心,赶紧在小刀后悔之前,把那个手绢抢到怀里,她记得自己当时还吹了个丑丑的鼻涕泡。
于慧把新揉好的两个番干饼放进蒸锅,视线穿过透明的锅盖,看着饼的颜色逐渐转成黑褐色的时候开始走神,想起许久之前的那段往事。放在旁边的手机通知栏里突然闪起熟悉的头像。顾不上洗掉沾手的粉末,她用最快的速度打开QQ,果然看到小刀发了一串文字:慧啊,我明天下午到杭,来不来接我?
接啊。
等了一会没有消息,于慧又写:怎么这时候回来?
那边在输入,锅里开始冒香气了。
嗯,恢复单身了。先来你这里玩玩,后面再去名山大川。
于慧打字,为什么,问号还没有打完,又删掉,拍了一张蒸锅的照片。猜猜这是什么?
天,你在蒸番干饼吗?这玩意儿现在还有得卖?等我来了我也要吃,有点怀念咱们那时候,一眨眼,四十年过去了呀。你还记得你那时候哭得跟个啥似的,还把我的手绢抢走了。
是你自己给我的好不好。
啊,是吗?我忘了。哈哈哈哈。你哭得真的,没眼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还摔了个狗啃泥。
这事倒是记得牢……送你一朵小发发。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于慧把小刀的航班信息写进备忘录。粗算了一下,两个人好像有三四年没见面了。“小可怜摔倒事件”(小刀取名)之后,刷番干粉时,小刀会带着于慧。两个人都属于灵巧型,凭着身体力量显然不是其他人的对手,所以“最重要的是找好位置”。槽口剩下的番干粉最多,但抢的人也多。离槽口越远,人则越少。“放弃一些,一定就能得到一些。”这是小刀当时告诉她的,自从用了这个策略之后,于慧再也没有被挤倒过,每次都能拢上一点,有时候小刀还会嫌弃太少而把自己的丢给她。于慧的妈妈惊叹她进步神速,她总是骄傲地把刷子举过头顶,“因为我有秘密武器呀。”
等到最困难的那几年过去,吃的东西没有这么紧巴巴了,俩人又一起约着割猪草、捡木柴、摘茅斤,仍然是小刀照顾于慧的时候多。再后来,小刀考上了大学,于慧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很早就不上学了,两人见面少,但时常写信。于慧也不怕小刀笑话她没文化,碰到不会写的字就画个圈代替,有时候一句话里面,有一半都是圈。小刀回信的时候就把圈里的字都填上,随信寄回来。
于慧的妈妈去世之后,于慧家里就没有人了。葬礼上,经文燃烧后的黑灰漫天飞舞,她趴在小刀的肩膀上哭,“以后都没有家了。”小刀的大耳垂蹭到她的脸,舒服的凉意,“和我去杭州吧。我来当你的家人呗。”这是小刀在1980年说的话,那时候于慧27岁,小刀30岁,刚刚结束第一段婚姻。
到了杭州之后,小刀帮于慧贷款在四季青租下了一家店铺,卖起了女装。于慧和小刀一直住在一起,刚开始是租房,后来四季青火了,女装卖得好,又买了房子,小刀坚持出了一半的钱,但住的次数不多,大部分时间在学校的宿舍,因为留校当了老师的缘故,一周大概只有三天的时间会回家。于慧就是在这段时间学会了做菜,只要是小刀爱吃的,她想办法找来最新鲜的食材,变着花样地做。光是螃蟹,就有清蒸、蒜蓉、碳烤、炒年糕、炒糯米、盐呛、酒醉,这其中,小刀最爱吃的就是蟹炒年糕,年糕指定要老家出品,后来在“三关六码头”找到了正宗的宁波水磨年糕,才算勉强接受。
于慧不知道小刀为什么又离婚,这个“又”字让她的嘴角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总是在分分合合啊,于慧好像已经习惯。前些年被问到为什么不结婚,她都回说,因为不想。现在这年纪了,小刀便也不问了。
新一波旅客推着箱子出来,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再次打断于慧的思绪。她看到小刀在人群中出现,似乎在生气,又好像没有。身旁的人有点眼熟,正讨好地拉扯小刀的袖子。
哦,是这样。
她把装着番干饼的保温盒顺手放入经过身边的清运车。上前拥抱。她感到小刀的大耳垂蹭过她的脸,带来一股舒服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