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城发生了不得的大事。几百户的人家集结在城门口,将康城的西头遭得满是烟尘。
马家彻底炸开了锅。
在阳楼上的马风建看到西头黄烟四起,指不定其中破出什么洪水猛兽。
马家的院卫们都嚷嚷着要回去。这些小伙们怕了,不知自家是个什么情况。
云化腾自然不敢放他们去加入西边那群猛兽,就连忙说“你们莫怕,先留下帮忙做事,真来了你们不必动真格的,到时候走了便是。”
在康城中腰,夹在两户人家的小黄土屋里,住着王家三兄弟。王大是哑巴,王二是瞎子,王三是聋子。如果落个这么巧呢?原来王家爹娘是一对儿兄妹,穷,只好自个儿成全了自个儿。
王大算是读过一些书,但腿脚不太利索,平常出门的,都是王二王三。这健壮的哥俩儿此刻也没闲着,见包有为声势浩大,忙着四处奔忙吆喝着呢!
“乡亲们唉,包大人要领我们分马家财产咯!”瞎子王二朝着西边嚷嚷着,扛着锄头,渐渐离向东进发的人群愈来愈远。
“拜马老爷,大伙去磕头!”聋子王三不清楚包有为说了什么,他只晓得康城的人们聚在一块儿朝马家走去,应该是跪拜行礼?就算他热热闹闹地喊出来,别人也听不懂他的口音。
而王大听到邻里的动静,赶出来一看情况,就慌忙追赶他两个弟弟去了。
而北边不远处的李大头正剁着肉呢,这来一伙机灵的年轻人,将挂架上的排骨光明磊落地拿走了!
“等等!”李大头大骂“这马老爷的晚膳呢,你们活腻了,做什么?”
“我说大头啊,甭怕,这康城要变天儿了呀,包大人说了,马老爷的,就是我们大家伙儿的!”人们指着李大头开着玩笑“不成,你想灭包大人的威风?”
“这......”李大头摸着大脑袋瓜子,只好任由那些人拿去。
通往马家大宅的路是漫长的,包有为等一众喊得嗓子都哑了。不过几乎整个康城的人家都在队伍中,践起的灰尘也浩浩荡荡。
在康城尾巴的下坡石路上,已经只剩下密集的脚步声。包有为清了清嗓子,打算把余力留到马家再作宣泄。然而身后的脚步顿时犹豫不决。
在那下坡路上,站着云化腾。他收起往日的趾高气昂,摆出应付马风建的姿态,向众人双手紧揣地鞠躬。而在他脚边的躺着的,密密麻麻的大条鱼肉,在黄昏下波光粼粼。
“各位辛苦了,这是一点儿小心意,希望乡亲们收下。”云化腾谄媚道,额头上有几珠冷汗“马老爷恭候着各位,稍安勿躁,随我去吧。”
“这鱼本就是乡亲们的,你这鼠辈,还胡诌成大礼?”包有为催促着云化腾,加快了脚步。
云化腾不敢怠慢,他一直瞧着包有为那把刀套,惹恼了这个主,可不定就被斩立决喽。
过了下坡后,包有为竖起耳朵,察觉出最后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头转侧边瞟了一眼回路,石坡上的鱼都被拿走了,后面少了整整一大排人!
当众人随着云化腾行至狭窄的土路,两边被齐刷刷的杨树拦住,就只能挤在一块儿,肩蹭肩地堵着慢慢走。
可那些被砍掉四肢的羊也在上面紧凑地躺着,人们只能踩着这些肉食艰难地往前,每一脚都让羊发出凄惨的叫声。
云化腾刚想说什么,就被包有为用刀架住脖子。
“快走。”包有为几乎把他提了起来,就差抗在肩膀上了。
羊非鱼,需两个青壮才能抗走,于是乎,等包有为一众行过杨排小径,那些羊与许多小年轻一并消失地无影无踪。
当包有为抵达那片竹林时,他身后的乡亲们已然少了不下五成。
而更令包有为头皮发麻的事出现了,那竹林下的坑洼杂叶中,藏了许多鸡蛋,被择了毛的大肥母鸡在土窝里奄奄一息,看到人来了,立马咯咯直叫,生怕别人不把它带走似的。
当包有为穿过竹林,来到马家大院的门前,他已孑然一身。背后的竹林鬼鬼祟祟,他们已经算是较为坚定的了,如今不敢站出来坦坦荡荡,也不敢果断地一走了之。他们抱着老母鸡,悄悄地脱离在这场好戏之外,怀里不时传来垂死前的悲鸣。戏里见血,他们图个吉利。
王大把两个兄弟揍回家后,因为跛脚,是最后一个随乡亲们来到这片竹林里的。他可没捡到任何东西,只是看邻里熟朋都拿着肉往回走,可他实在追不上他们。等他跟上大部队,连个鸡蛋都没捞着。不过,他看到县长大人正一脸英气地与马家大宅对峙,心里无论如何也多了几分佩服,至于两手空空,那可不是因为他跛,而是他清高!
“包大人,别来无恙啊。”说话的是华桂。
包有为看她虽一脸淤青,身上却穿着金红花袍,她挡在大厅里的马风建身前向包有为龇牙咧嘴,像一头精致的爱宠。
“让开,不关你事。”
“我马家犯了什么事,劳驾包大人亲自驾到?”华桂没好气地问道。
“姑娘啊,你记住,你姓华!”包有为指着华桂的鼻子骂道“你对得起你爹娘?”
“我的事不劳包大人操心,我只记得,我现在是马家的媳妇儿。”华桂被凌辱的身子骨几乎站不稳,下体的撕裂随她每一口气息传来阵痛,但她还是恶狠狠地盯着包有为。
她不怕他,所以她不信他。
“让开。”包有为拿着太平刀竖在她鼻子前,此时正是骑虎难下,他可没时间去跟这丫头讲道理。
“欸——”一只大手从华桂身后咯吱窝里伸出来,捏住她的胸揉搓“包大人,怎么到了这儿,反而不怜香惜玉了呢,拿着刀对准一姑娘家,实在难为大丈夫哟。”马风建随即咬着华桂的耳朵悄悄说道“表现不错,蛮乖的,去床上等着吧,等会儿奖励你一个双龙戏珠。”
“还说我呢,你不也躲在女人身后嘛!”包有为讥笑道,随即不屑地冷哼一声。
“非也非也。”马风建捋了自己的辫子,望着包有为身后的竹林“我说,包大人呐,您这也不是仗着人势吗。”
“马风建,你鱼肉百姓,罪大恶极!你可知罪?”包有为看着那些的黑衣院卫,打心底里想去策反。
“愿闻其详。”马风建笑着作揖。
“你以贷养贷,占据田池,欺男霸女,逼死良善,乡亲们打生下来就欠你一条命,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包大人有何证据?”
“乡亲们!”包有为环顾一周,除了马家人,周围不见半个人影。那竹林阵阵抖擞,人都猫得严严实实的,稀疏间不露布衣。他大叹一声,吼道“今日这马家若不连根拔起,你们万劫不复啊!鸡鸭牛羊本就是你们的,要是为眼前这苍头小利前功尽弃,那你们祖祖辈辈都是马家的!与这家禽畜牧有何不同!”
这竹林刚起些动静,马风建发话了。
“包大人,你一口一个‘你们’,怕是为官不尊吧,咱们康城的老百姓厚实,却也不是你能羞辱的!”马风建从门后顺出一杆长枪,皱着眉头说“包有为,你挪用公款,煽动百姓,意图谋反,按我大清例律,可是杀头之罪。”
“休得胡言乱语。”包有为拿出账簿,猛地朝天一扔,纸张散落一地“这康城的田,不全是你马家的,除非说康城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不在了,康城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康城人!”
“啪”的一声,一颗竹子断了,王大栽了出来,他左脚绊右脚,赶巧跪在包马之间!
“王大呀,你在跪谁呀。”马风建饶有兴致地问道。
王大瞧了眼马风建,又望了望包有为,左右为难之下,连忙对着他们中间的空荡猛嗑。
“王大!站起来!不准跪!”包有为骂道,见王大不依,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想跪谁都不成!你要漂漂亮亮的,要像个人!”
竹林里的人再也待不住了,他们纷纷涌现了出来,包有为一边顿时刮来一股强风。
“你们疯了吗!”马风建端着枪诧异道。
“你以为你这枪能打死几个?”包有为不屑一顾。
“不多,就一个。”
“我就是那一个,是吧?”
“无论是哪一个,它只打头一个。”马风建笑着眨了下瞄着的右眼,被汗水蛰得生疼。
包有为手中握着刀,两人对峙了许久许久。
打破寂静的是郑不开,他实在不敢看马风建那扣着扳机的手指,反而不怕包有为死死捏着刀的手。他知道,那把刀无论如何都不会砍向他,而那把枪疯起来可就不分雌雄地乱咬了。
“包大人,咱就算了吧,马老爷已经给了咱不少肉食了,还......”
直到郑不开老死的那天,他都不晓得包有为那下剧烈颤抖作为何意,自己只是说句不痛不痒的圆场话,他像是受惊的野马一般,狂笑着朝那杆枪扑去。
砰!
康城最后一任县长——包有为倒地而亡。
马风建见不得包有为死鱼样的眼睛瞪着,就说,谁要将他眼睛合上,重赏十两白银。
老百姓哪儿敢碰死人,他们领教过包有为生前的威风。倒是司马间在县衙苦等未果,赶到竹林时,才见到那具顽强的尸体。也许是众人催促,司马间告诉自个儿,那都是为了康城百姓的心神,包有为生前只与他还算熟络,于是借了针线,将那两片眼皮缝得死死的。
不过如此大事,自然记载一番“马风建,真老爷,枪杆子里出青天!包有为,官妄为,四脚朝天干瞪鬼!——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初一。”
都说死者为大,却不知死者为大是生者所说。
包有为挪用公款,煽动造反,按照大清例律本就是要杀头。更何况他那把刀来历不正,是几十年前叛党贼寇之物,由此可见,包有为是混进朝廷的余孽。
而马封建不畏强权,大义灭官,实乃是康城一段佳话啊!
包有为的尸体被丢弃在竹林外,毛念在夜色中拾去,拉着他一路从东向西。她不停地抹脸,累得一身汗,到了衙门院子,脸上还没抹干净。她没有见到司马间,只看见了夏莲。这次她并未如往常那般喊夏莲回滩边小屋,她得趁着尸体发臭前给埋了,不然不体面。
夏莲看上去没有白天那样疯,有样学样地也刨了起来。毛念找不到柳树,就往上面插了一根断桦。
老百姓们将残缺的羊、鸡又还了回去,听云化腾说,这些本是摆在路边儿卖的,谁叫他们自个儿做主张捡了回去?云化腾苦口婆心,他无奈呀,那天黄昏想解释呢,包有为不给机会呀!
死的不要,算上折损,康城的老百姓又欠上马家一大笔钱。但是拿了鱼的除外,云化腾当时在下坡路说过,那鱼就是白送的。于是康城的老百姓们又闹起了哄,没有拿鱼的乡亲们,纷纷唾骂那些见利眼开的孬种,不过久而久之,骂累了的也讨不着好,就开始骂包有为这个迂腐的县长了,大家似乎不该相信他,不然,也能第一时间抢些鱼吃。
康城百姓间的明争暗斗依然喋喋不休,只是再难与马家有干系。
不过云化腾也是想不明白,那些砍了腿的羊,拔了毛的鸡,也活不久啊,被马风建下令一把火烧了。
“少爷,这些肉食烧了多可惜啊,小的觉得......要是能做些人情送出去,那少爷在康城的威望可更甚以往?”云化腾斗胆询问。
“你觉得,是我吃得好重要,还是乡亲们吃得好重要?”马风建笑道。
“当然少爷吃得好重要!”
马风建摇摇头。
“难道,是康城所有人......”
“错啦,是康城的人吃得都没我好才重要!”
当康城刚刚习惯了没有方来的日子,他又回来了。那时光绪皇帝早已驾崩,人们刚开始还没认出那个和尚。
原来方来跑出镇子里以后,往左边那条险路走去。他不知前途何处,或许只是一心求死。路上遇到了个老和尚,两人随行了好多年。老和尚教他入门,打坐,诵经。不知不觉,尽然又绕回到了康城。
“最后一件事,教你还俗。”
老和尚说了这句后,又顺着左边这条路消失了,留下方来一人。
方来自然是借着衙门的庇佑与夏莲作伴。他听说,夏莲的肚子每年都大一次,但她终年只是在衙门躺着,饿了就挨家挨户地捞泔水,只有天冷时,毛念会过来送一套棉被。
方来不允许她的肚子再大了,于是就日日夜夜守着她,直到......
司马间没地儿住了,当马家的施工队拆起县衙时,他才知晓袁世凯那厮逼宣统皇帝退位。
“我大清,亡了!——宣统四年,五月初九。”
司马间第一次因记载而涕,他朝紫禁城方向跪下,磕了一夜的头。
好巧不巧,当天马老爷病逝,从此马风建成了新的马老爷,他此刻正在阅老爷子的遗书。
驭民之书:
要饿其体肤,但切勿伤其筋骨,使其奔波劳累,保其材用,断其明智。谨记敛财之道合乎公序良俗,万不可歇泽而鱼。
民有七情六欲,善加利用,泄火于敌,德冠己身。人事总归百密一疏,个体莽夫之勇不可怕,最怕群体啄而食之。
不可成为众矢之的,混淆是非,如物分门别类,纵横之间,民愤化为民内,使其自相内耗。若一朝被群起之势所攻,则回天乏术!
不可使其读书,若有闲暇之人,定要使其劳累,无心顾他。威利皆施,民穷智短,鼠目寸光,方可手中拿捏,万世不变之理。
(大盗前半部分结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