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我又回到了茂礼村。从镇上的公路拐下一条小马路,行5里地,就到了村口。
村口有一间挂着蓝底白字招牌的爱民小超市,此刻门口的简易折叠桌旁聚拢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正讲着什么有趣的段子,其中一个胖胖的女子正大声地笑,胖手捂着嘴巴,头仰着,烫成黄色的发卷也随着她的笑声一抖一抖的。
身旁的母亲提醒我,是阿福哎。我本来已经快要从他们身边走过,听到阿福这两个字,便忍不住扭过头去看。
是的,真是阿福,我儿时的玩伴,几十年没有联系,突然看见他,我几乎认不出。
阿福正坐在胖女子的旁边,穿一件红白相间横条的T恤,肤色黧黑,右手夹着一只香烟,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头发剪得很短,背有些弯。我仔细辨识着他的眉眼,希望能看到几十年前的些许痕迹,然而没有。
当我意识到,如果他此刻也认出我来,那么少不了要打个招呼,那我又该说些什么?
这样想着,我的脚步并未停下,于是下一分钟我就转到超市侧面的那条胡同里了。
母亲随后跟过来,我好奇地问,阿福还好吧?最近在做什么?母亲说,村里照顾他,给安排了个治安员的活计,就是一天在村里转转,值个班啥的,每月给个几百块钱吧。他是一天不着家的,干这个也算合适。
我姥姥家在茂礼村,小学的时候,我每年都要回去。茂礼村最吸引我的是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条沟,水流不断,忽急忽缓……村民们洗菜、洗衣、淘米、煮饭的水都来自这里,我一直有些迷惑,如果上游一家正洗衣,下游那家在打喝的水,可怎么好?
这条水沟最宽的地方就是村部的门口了,到了那里,水沟一下就宽阔了,完全不能再用沟这两个字,应该说是水渠才对。我就是在水渠“洗澡”时认识的阿福。
“洗澡”是村民们对游泳的称呼,你如果一定去纠正他们,他们会笑着听,过后还是不改。
洗澡是男生的特权,比如我和阿福,此刻正脱得赤条条地泡在半米高的水里,伸出手,感觉水流缓缓从指尖滑过,每个汗毛孔都张开了大嘴,痛快地吸着水,汗毛也敏感地兴奋着,感觉着水的温度和流向……一群半大孩子童年的夏天就是这样在水渠里泡过去了。
一天中午,阿福问我要不要跟他去大河洗澡,我听说那里有鱼更好玩儿,便傻乎乎地跟在屁股后面去了。
大河在村西,河面很宽,水势不急,右侧不远处有一架桥,上面时有火车呼啸而过,岸边有人边抽烟边悠闲地撑着一只鱼竿。
等我回过头,看见阿福的时候,他已经光溜溜地向河水里走了一半,笑嘻嘻地向我招手。很快,他就彻底入水了,活像一只泥鳅,游得欢快惬意。
我犹豫了一下,甩掉黑色凉鞋,一步一步往下走,岸边的石头圆圆的,滑溜溜,然后,我就飘了起来,头有些晕,我看见有一条鱼向我游来,我张开手,鱼游走了,最后,我看到河底有一块大石头,我试图去抓住它……
等我醒来的时候,看到母亲焦急的脸,周围站了一大群人。见我睁眼,都松了一口气。
后来母亲告诉我,是那钓鱼的人救了我。他说最初看到我下水,心里还想这么小的孩子也来洗澡?后来看我除了露了一次白白的小屁股,再无踪影,就知不妙,手表也没摘,鱼竿一扔就跳下去救我了。
阿福因为差点把根本不会游泳的我害死而挨了揍,他的父亲陈老大坐在堂屋的凳子上一个巴掌就把阿福扇到了门口,不解气,又上来踹了一脚。
我和阿福并未因此有任何芥蒂,我依然跟着他满山跑着摘酸枣,坐在小学校的围墙上看山下人家烟囱里的袅袅炊烟,一边晃荡着腿,嘴里含片叶子企图吹出好听的声音。
上初中的时候,我家搬去了更远的地方,回趟老家不如之前方便,再后来姥姥过世,回姥姥家也就更少了。
近年来,随着母亲年龄增大,越来越爱往老屋跑,事实上,每年夏天,她就固执地待在茂礼村的老屋里,哪里都不肯去。阿福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慢慢听说了,才明白他的一些不易。
陈老大的第一个媳妇难产死了以后,很久都没续弦,家里太穷了。直到第五年才娶到一个外乡的女子,还带来了一个儿子,陈老大给他取的名字是陈有德。过了两年,陈老大有了第二个儿子,陈阿福。
陈老大因病很早就过世了,没几年阿福妈也撒手而去,当时这哥俩儿都没有成年,不知道那段时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只知道阿福最终因为偷东西伤人坐了十几年的大牢。等他出来以后,家里的好房子已经被大哥占了,只留了一间原来放杂物的小南屋给他。
成年的阿福一直没有娶亲,没人看得上他。
后来,风闻村里要拆迁,家家户户都在加盖房屋,空地恨不能全部盖满,没空地的起二楼、三楼……有好事的亲戚看着陈老大往日的情分,曾经问过阿福,要不要在院子里盖几间房?借给他些钱也是可以的。
起初阿福是动心的,但是有一晚,大哥不在家,大嫂煮了肉丸饺子端给他,还给他斟上酒,兄弟兄弟地热络地叫着……
没人知道为啥,阿福最终没有盖新房。
第二年,陈家院子里的空地上起了崭新的大瓦房,又一年,大哥的儿子结婚了,娶了本村的姑娘,鞭炮齐鸣,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只是,整个的仪式上没人见过阿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