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坐在前厅的排椅上抽烟,一根接一根,抽得很急,不像是为了打发时间,倒像是在焦虑地等着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手机一直攥在手里,突然震动的感触从手掌传来,短促的一下,大概是短信。中原心急火燎地翻开收件箱,里面只有一句话,【你,以及8%的股份】如释重负般舒一口气,迅速把这条信息删除了。
太宰捏着个白色的文件夹从走廊拐出来,就看见前厅等着的人抱着胳膊发呆。过去坐下,文件夹随手扔给对方,“啊,好累。”
中原看都不看太宰一眼,捞起文件夹翻开找重点。权限全部转移,很好;人事部管理人员更换,这个也有……货物流通监察部门权限共享?中原眼睛里精明的光闪过去,这个就是……
一目十行,他把文件夹甩回给太宰,无聊地打个哈欠。
“哈……我说啊,太宰。”
“什么事?”
“管理企业啊……说着简单,我根本没做过啊。”
“中原家的教育不都是一流的嘛。”
“行了行了,多少年前的事,纸上谈兵而已。再说了好歹也是个大型企业,理事长突然变更,领导班子也要换水,工作人员大概会不满吧。”
“没关系。中原家的人怎么可能有废物。”
“……拜托别说废话好吗。”
“嘛你问我我也不是业内人士,这些事还得要中也自己去解决啦……”太宰忽然停顿一下。
“中也的父亲就在会议室里,不去见见他吗。”
中原低头想一想,忽然笑一下,“不了,回去吧。”
他站起来向外走,脚步坚定毫不迟疑。太宰还坐在金属制的椅子上,看着中原一步又一步,走向晦暗的前方,走向……万劫不复。他是个如此善于观察的男人,却有千分之一个瞬间看不清中原中也。中原中也可以暴躁,可以贪婪,可以单纯,可以便于控制,可以好懂而心计极少,而此番不甚明了的沉稳感和蠢蠢欲动的运筹帷幄是不应该的。太宰微微皱起眉头,却忽然瞥到角落阴影处的人影。
是中原家主。
老人拄着拐杖,微微笑着,嘴唇一张一合。
太宰看懂了,表情晦涩。
“一路走好。”
接手的工作迅速且工作量庞大,中原只挑选了原领导中的几人,剩余领导全部遣散。旧的路线和方向开始向年轻市场偏移,企业原本只涉及电子市场,而加入了新思想的路线明显对高新技术产业和新型环保跃跃欲试。这样巨大的改革下,意料之中,不少员工递来辞呈,中原也不作挽留,干脆趁此机会放低门槛开放企业大门,向年轻一代有能力的毕业大学生抛出橄榄枝。中原企业的牌子一打出,发来的简历淹没了人事部。忙忙碌碌大半年,崭新的中原企业渐渐有了雏形。
可是,表面越是平静,内里就越是躁动。
阴影里组织的一次失误,中原企业受到波及。
年末结算的时候,组织接到一批意大利方面的军火,被要求转到俄罗斯。交涉途中意外受到敌对组织监听而被告发,警方顺藤摸瓜就摸到了中原企业。太宰此时正在荷兰出差,疯了一样地联系中原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再接到中原拨来的电话时,中原只说了一句话——
事情办妥了。Mafia办事,也有这么窝囊的时候吗。
太宰至今为止都能想起来,当时他大半夜被吵醒后这一句话让他露出了多么百年一见的呆滞表情。
翻身下床,收拾自己,订机票,退房,赶到机场,飞回横滨。
他冒冒失失推开自家的门,在看到森鸥外坐在沙发上和中原相谈甚欢时,心里明白了十有八九。他和首领欠欠身,然后转身,拉起中原——狠狠一拳。
“真能装啊,中也。”
首领非常识时务地离开了。
太宰和中原从客厅掐到厨房,又从厨房掐到卧室。一路边掐边吵,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太宰明白了事件的全部经过。
中原从十六岁那年,一次偶然听到父亲和哥哥的争吵中,得知了Mafia的存在,也从那时开始就得知了哥哥的异心。一开始听到父兄对话,还对家族企业的认知模模糊糊,于是他翻遍了家族里所有企业资料与账本,不出所料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他开始监齤听父亲的电话,借着自己的便利身份拿到了父亲的通话账单——他找到了Mafia接线人员,以匿名身份举报了中原企业现理事长不忠的事实。他说,他知道中原企业对于Mafia货物交易的隐密性的重要意义,他还说,他可以为组织的肃清提供便利的途径。中原告诉太宰,当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电话那边的声音忽然变了。对方问,能否告诉他他的名字。
十六岁的中原,以尚且稚嫩的声音回答。
我的名字是,中原中也。
太宰听到这里的时候正把中原反剪着手压在沙发上,一个愣神就被反压了下去。太宰忽然就不挣扎了,仰躺在沙发上笑起来。
已经够清楚了。那时候接电话的人十有八九是森鸥外,大概中原家那个长子涉毒的事件也是此时面前的这个男人的杰作,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中原中也为源头。太宰忽然开口问中原,你到底想要什么?
中原松开手,在太宰鼻子上狠狠咬一口。
太宰顺风顺水的黑暗人生里,中原中也大概是第一个异数。做事只以利益为准则,隐忍专注,果决残忍。对家人如此,对自己也如此。
他事后联系了首领,问他为什么当时给自己的任务是在隐瞒Mafia存在的前提下辅助中原中也上位,中也早就知道了,你这不是存心拿人开涮吗?太宰咬着牙回想自己所谓“滴水不漏”的隐瞒,想到中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就觉得如同跳梁小丑般丢人。首领说偶尔戏弄一下太宰君也很有意思嘛,然后忽然沉了声音。
“记住,下次再有其他心思,就不是被愚弄一番这么简单了。”
太宰整个人如同浸入冰水——一年多以前发生了什么?对,织田作死了——他满心都是离开,而这样隐秘的背叛意味全全落入首领眼中。这是警告,是通牒。太宰游戏人生这么长久第一次感受到恐惧,自己如同落入蜘蛛网的蝇虫,以为能够挣扎逃脱,却不知道早已经惊动了圈套中心的蜘蛛。
“……是,我明白了。”
首领忽然变回了那个啰啰嗦嗦的中年人的声音,难得语气里透出了疑惑。
“按道理说中原那个年轻人想要的只有钱和权而已,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么他半年前来找我又是为什么呢?”
“……哎?中也他又找过首领您吗?”太宰觉得这段时间他受的刺激比活了这么多年加起来还要多。
“对啊。他直接找到我,说‘以中原企业8%的股份作为交换’要求加入Mafia什么的,如果暴露的话不是自找麻烦吗?”首领问,“太宰,你做了什么吗?”
太宰站在中原的办公室门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做了什么吗?当然,不该做的他都做了,可是面对这个陌生而心机叵测的中原中也,他不是很敢猜测。
首领是否在撒谎,是否告知了中原自己的背叛意图,中原又是否为了保全太宰而给予Mafia巨大利益作为交换,同时加入Mafia——将中原企业与Mafia彻底连结。太宰觉得这真狗血,他想否定,却在想到首领极致的善用人心的本领时迟疑了。
他可以,这么猜测吗?
太宰挂了电话,伸手推开理事长办公室的门。
小提琴架在中原中也的颈上,他看着推门进来的人,眯起眼睛,对太宰笑起来。
——“想听《命运》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