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整理行李时,我取出了层层衣物包裹的匕首,他唯一留下的东西。
我捧起它,握着匕柄,想象他使用时的样子,定是冷峻清冽,抚摸着上面精致的花纹,用力感受他的气息,还有柄底的“冥”字,我想这应该是他的名字。
拔出匕鞘,匕首寒光依旧,上面映照着我的容颜,却早已春华不在。
自他离开之后,已经多少年了?
我从没想过要搬离这里,屋子翻修了一遍又一遍,就怕他会找不到,屋中的摆设一样未变,就怕他会不适应。
一年一年,日子久得我已忘了年岁。
屋外的老梨树又开了,阳春三月,繁花烂漫,想来他离开之时也是这样的日子,我不过烧顿饭的功夫,回来时,桌上却只有这匕首了。
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以至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离开一如他来时一样突然。
窗外忽地起了阵风,原本飘飘落落的梨花此刻上下纷飞,但等风停,却仍平稳地向下,着地。
我至今仍记得依偎在他怀中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被同村人看作是不祥,远嫁过来的妻却在一年之内双双故了丈夫和孩子,他们觉得是我克死的,是我用了某种巫术,他们远离我,用恶毒的语言诅咒我,丈夫家也不再收留我,因为我和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联系。我被迫搬到了远离村落的河边。
没有任何人会想到我,我的存在只会给别人徒增麻烦,我活着却如死了一般。我常常在睡前想着,这趟永世长眠,在醒来的瞬间感到无比失望。我懦弱得没有勇气自杀,只敢一天天苟活于世,每天靠回忆过去赚些希望,在回忆结束默默流泪。
那晚,他突然闯入了我的院子,更确切地说,是跌入,他受了很重的伤,一直在流血,我丝毫没有犹豫,把他扶进了屋。男女授受不亲?这种鬼话对于我来说没有意义,我本就不生活在社会里,只是一个孤独的人罢了。
我给他包扎伤口,他虚弱地盯着我,我们都没有讲话。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后面的山上采了草药,回来时他还没醒,我凝视着他的面容,心中开始有一丝悸动。我,要活过来了吗?
过了一阵子,他能下床走路了。那日天气甚好,便扶他到老梨树下晒晒太阳。他让我坐到他身边,我慢慢靠近他,他一把把我搂入怀中。
过了不知多久,我抬眼看他时,发现他微微闭眼,嘴角上扬,享受着春日的阳光。
原来他也会笑啊。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笑。第二天他便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背负了什么,时常低头沉思,眉头紧锁。他没有说受伤的原因,更没有说自己的来历,我也没有问。我想他的出现就是上天的恩赐,把我从孤独的泥沼中拽了出来,让我看清这世界真实的模样,而不是活在过去,吸食回忆封闭内心。更重要的是,从此他便留在了我的心里。
我来到院中的老梨树下,挖了一个深深的坑。
坐在树下,我抱着匕首,默默流下了泪。泪眼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年梨花瘦。
山在,水在,树在,人不在。
从一开始我就隐隐感到,他的到来是为了离开。
我把匕首放进坑中,慢慢用土盖上。
如今战事蔓延,饥荒不断,这里终究守不住了。我死不足惜,却不能脏了这屋子。
这把匕首埋于此处,若他能回来,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我从未忘记那时的所有。
2
“你说不说!那把青冥匕首的去向!”
又是鞭子,这些废物能不能换点新意。我撇过头,并不想看到废物。
“我已经实话告诉你们了,那东西我弄丢了,我也不知道在哪。”
“不可能!那匕首是上头命你专门盗取的!哪有千辛万苦偷到又弄丢的道理!”
我不想理会这群废物。于是他们又开始抽打。好吧,来啊,打死了才好,背叛师门本来就难逃一死,只不过他们还想着那匕首才迟迟没有除掉我,我决定背叛的那一刻就料想到了今天,又何惧这世上的刑具。
废物们打累了,纷纷坐下休息。我往地上啐了一口血。
“师兄,辛苦你了,被打得这么惨还硬撑着。”闻声便知那是废物们的头头——我原来的师弟,我连头也懒得抬一下。
头头悠然地在我面前转着:“你不说没关系,有人会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心头一震,难道他们连会读心术的人都找来了?
我凶狠地抬眼,头头似乎察觉到自己终于戳中我的痛处,用扇子掩面暗自奸笑。
“大师请进来吧。”
一个骨瘦老者款款移步至我面前,长髯白眉,俨然一副仙风道人,但在我看来,就是个半死不活、吃不饱饭、混吃等死的家伙。
“大师,就请帮忙了。”头头半鞠一躬,向后推了几步,仍是掩不住的笑意。
我盯着那人,他微微一笑,神态自若,仿佛万事皆在掌握中。
“你很固执啊。”声音沧桑低沉。
他至始至终都微笑地盯着我,我也盯着他,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回答。
最后,他露出狡黠的笑容,仿佛是胜利者的炫耀,转身向废物头头阐述结果,我则被废物们粗暴地拽下木桩,带回牢房。
“哈哈,我早告诉你了,你不说也没关系,在青石岭是吧。明明早点说也不会遭这么多罪了,哈哈。”
头头一脸得意地大笑着出去了:“我这就去告诉师傅,你盼了那么久的死期也终于快到了,哈哈哈。”
我仇视地盯着他走远的背影,他的笑声回荡在空空的牢房,仿佛豺狼的嘶鸣。
那些废物就要按那老头说的去找了么?
不过要是真能找到,我还得谢谢他们,因为就连我自己,也已找不到那地方了。
读心术吗?哼,最多只能读到人心中有的东西,要是本身就不存在,他怎么可能读得到?世界上的废物真是多啊。
我不禁笑了。
我早知道自己会有这天,关于盗取那把匕首之后的事,我强迫自己统统忘却,之后记了一个假的记忆,那个老头以为读到了真相,其实只是个替罪羊罢了。
哈哈,都是废物。
回忆于我不再重要,因为我选择了一条亡命之路,师门也好、匕首也好,我只忠于自己内心的选择,为了这个选择,该放弃的我从不犹豫,该斩断的我毫不留情,为此得罪的很多人,错过了很多人,以至于到了今天的地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活着就不该再有昨天。
我看向牢房唯一的窗口,天很蓝,云很淡。
一片梨花瓣慢慢悠悠飘飘忽忽透过窗,闯了进来,我伸出手,它稳稳当当着落。
回过神来时,自己已是,满脸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