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时候,我只想成为一个长不大的人,永远停在那个夏天。
并不是因为那个夏天的天空干净清澈,仿佛我用一根竹竿,就能把头顶的云像缠棉花糖那样缠住;也不是因为我母亲慷慨地给我足够买一箱冰棒的钱,而我后来却用它们流连在游戏厅整整一个月;更不是因为我最讨厌的教导处李主任,在操场训话时,被一坨从天而降的鸽子屎击中脑袋,秃顶的脑袋。
而是因为那些奇怪的信。
我第一次收到那种信,是1998年暑假第五天的下午。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段时间里,我经常一个人呆在二楼朝南的房间,很少再下楼与同龄人玩踢空罐子的街头游戏。我大部分时候打开一本书,广田叔叔送我的《地理奇趣故事》,一个人埋头看了起来。那会他暂时离开我们的街道、我们的小镇、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南方,去了我所不知道的远方,这条南方小镇的街道上,再也没有他踩着墨绿色单车,卷发被风不断吹起的景象。
广田叔叔是最相信我的人,也是我们镇上个子最高的邮差。
所以,那个夏天,刚开始只是一个孤独的夏天。
那天下午说也奇怪。我先是看见两只鸟站在对面街的电线杠上叽叽喳喳。一只蓝颜色,另一只则是黄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鸟。当我试图拉开玻璃窗看更清楚时,它们消失了,剩下贴满各种小广告的电线杠立在那里,像从未有任何东西站在它上面那样孤独。
我怀疑我看到了幻觉。
前一天,我在那本故事书看到一个关于幻觉的故事。里面说一位住在水边的南美洲男生,因为长得丑,生下来就没有人与他愿意说话,后来他不停看到青蛙、鱼、蜻蜓从水面上走过来与他聊天,再后来,当他发现一切都是假的,投水把自己淹死了,而那条河被当地人称作“幻河”。
这是个可怕的故事。
就是那天晚上,我用铅笔画完一只青蛙后,一拉书桌的抽屉,就发现了它。
那是我没见过的信封材质,摸起来像在抚摸胖猫的毛发般舒服,颜色淡蓝,上面用黑色的圆珠笔写着“请打开”三个字,字迹谈不上清秀,但也不丑,百分百出自男生的手。
我以为是家人给我准备的玩意,打开后发现是陌生人给我的信,附带一张小纸片,上面画了一片小雪花,雪花下面稀稀疏疏写着几行字:
“你好,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吧?如果你收得到信的话。我正在一座中国北方极少人烟的山上旅行。下雪的时候,整座山就会变成白色,非常好看。我画一颗送给你,希望你会喜欢。期待你的回信。”
我一个屁股坐起,冲到客厅,气喘呼呼问我爸妈:“有谁到家里找过我吗?”
我妈说没有啊。
“那,你们动过我的抽屉吗?”
我爸放下手中的遥控器,说了一句,你的钥匙不都自己拿着吗?
“那就奇怪了。”
我妈问,怎么了?
“没什么。”
是的。我不打算把抽屉里出现信的事告诉他们。我怕他们因为这信来路不明,直接扔到垃圾桶去。
我回到房间把信反复看来看去。
我怀疑过是广田叔叔给我写的信。但这信又明显是陌生人的语气。我倒想给给个回复,问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是时空错乱了,还是某个混蛋搞的恶作剧,但上面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
这是一封没有来路的信。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电视里的新闻说全球气温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再这样下去地球南北极的冰块将会慢慢融化。我们镇上的男人们则喜欢把上衣脱掉,露出肥胖的肚腩,穿着夹脚拖鞋走在并不宽广大街道上。
但当晚睡到半夜,我竟然被冻醒了。
睁开双眼时,我差点没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坏:
整个房间被不知来自何处的光芒照亮,那些白色的雪花从房间的屋顶飘下。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雪,也是唯一一次。
它们落在我的书桌上、我的枕头边、我的地板上、落在任何雪应该落下的地方。
我想大喊出来,或者跑到隔壁房间喊我爸妈来看这场奇观,但我连一声啊都发不出,只能看着雪一点点落下来,它们很美。
忘了多久,我被一阵睡意袭来,直接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后,我的房间没有半点下过雪的痕迹。没有雪融化的水痕,没有还结着冰的硬块在我桌上的杯中,什么都没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差点连裤子都不穿,便跑到厨房,问正准备早餐的母亲昨晚看到雪吗。
我父亲一脸疑惑:“雪?什么雪?”
昨晚我看到下雪了。”我忍不住告诉了她。
“哈哈哈,是吗?那一定是个奇怪的梦。”我妈妈笑了。
算了,反正这只是我的秘密。大人从不关心这些事情,他们关心的是如何把一套木制的家具卖出去,或者独居在街道东头的那位外省籍寡妇跟谁的关系暧昧不清。更重要的是,即便我告诉这条街上所有的人,没人会信我,我敢打赌,一个都没有。
除了广田叔叔。
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想把事情琢磨透,最终只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既然这信是莫名其妙出现在我的抽屉里,那我在抽屉里放一封回信,对方或许能收到。
我立刻跑下楼,去文具店买了最好的纸笔,写了一封简单但真诚的信,大致内容是:“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虽然它有点奇怪,但让我看到了雪花。你说话的方式,很像我一个认识的朋友,他是一个邮差,叫做广田先生。你不会就是他吧?你在故意与我开玩笑?不过,不管你到底是谁,我都感谢。”
我很郑重把它摆进了抽屉。
到了晚上,我拉开抽屉,我的那封信还是可怜兮兮地躺在那里,连拆过的痕迹都没有,第二天依然还是这样。
我想,大约是不会有回信的了。
我想,如果广田叔叔在就好了,起码我还可以问他。他曾说过的那句话,总是在我迷惑的时候,响于耳边。他说:“如果你相信这个世界是奇妙的,那么它可能会找机会,让你看到最漂亮的美人鱼;如果不信,那么抱歉,你连一条咸鱼都看不见。”
我大约是想念广田叔叔了。
2
作为镇上最讨人喜欢的邮差,广田叔叔的理想却是地理探险考察队员。
他读书的时候,曾经拼命阅读和地理相关的知识,梦想着有一天可以跟随最具冒险精神的队伍环游世界,如果给他白纸和铅笔,他会迅速画出世界地图,甚至连非洲的某些吃人族部落,都被准确标注出来。
后来由于他不愿意与我提及的原因,广田叔叔最终成了一名小镇邮差。这么说,可不表示他讨厌这份工作,相反,他觉得还不赖。他喜欢在一清早就骑车车出门,穿行在南方小镇这些潮湿的街道上,他几乎认识小镇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他能轻易辨别头顶哪一朵云是从其它地方飘过来的,而哪一只猫昨天把街道的一只花洒给踢翻,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小镇,所以他一天需要花很多时间和大家打招呼。
每一天他在街道上穿行,而我则有很多机会遇到他。每一次见面,我们都会聊那么一会天,内容主要围绕一些新奇的事物。比如我发现一只可以跳跃3米的老鼠,或发现开早餐店的光头佬家的那条黄土狗是他妈妈的转世,理由是他妈妈生前喜欢晒太阳,而这条狗也是。
他听后总会毫无保留地大笑。
他大部分告诉我的事情,是地理方面的趣事。咯如,印度尼西亚的佛费勒斯岛上有一条颜色奇怪的湖,它的左边是深红色,右边则为碧绿色,后面则青色,当地人称“三色湖”。
我的母亲有空时候,总会做点糕点什么之类,如果广田哥路过,我总会偷偷给他带上几个,而他则很大方地请我喝汽水、吃冰棍。
有一天晚上,他骑着邮政局那辆墨绿色的单车来到我家楼下,不停地响起铃铛声,我一听到就跑了下来,他递给我一个礼物。
里面是一大罐萤火虫。
他说:“生日快乐。”
捉一罐这种东西,起码得花上两天功夫,所以这是我到今天为止收到最贵重的礼物。在那罐萤火虫在那个夜里把我的房间照亮,把整条街道照亮,把我们小镇都照亮。
如你所见,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现在还能令人赞叹的游泳技巧,也是他所教会的。
那一天并非是周末。我因为和一个女生吵架,并且不小心把墨水泼到她身上,被班主任罚站到教室门口,但我又手贱,在老师讲课的时候,拿起小石头扔,一不小心扔到了讲台上,结果我的站岗位置,从教室门口变成教导处的走廊。
广田叔叔恰好送报纸和邮件来小学,他看到一脸尴尬的我站立如松,噗呲笑了出来。作为过来人,他一眼就看出来我肯定干了点什么坏蛋的事情。
他在楼下放好了自行车,走上我们的教导处。他在我们最凶狠的李主任面前,编了一个谎,说自己是我的亲戚,而我奶奶正在生病住院,我家人着急托他过来找我回去。
于是,那个下午,我在李主任的一脸不情愿中,跟着广田叔叔逃出了出来。
“我们去游泳吧。我今天工作结束了。”广田叔叔说。
“我不会游。”
“我教你。包你两小时学会。”
沙琅江,是我们小镇唯一一条江,流速缓慢,水质清澈,途径几个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小镇,流向大海。
那天,我起码在吃了比三桶德国原装小麦黑啤还多的江水。不时有鸟从头顶飞过,叽叽哇哇,似乎在看热闹。但幸运的是,我竟然真的学会了一点皮毛,起码能浮上水面。
广田叔叔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在江里游泳,差点死掉了。”
“你这样的能手,能死在水里,肯定得遇到水鬼吧?”
“这倒没有,我是差点被一个女孩打死。”
“你偷摸她的屁股了?”
“哈哈,你这个小混蛋,说话真没底线。不过,我的确是摸了她的屁股,那是不小心,我一头扎进水里潜了下去,等我再上来的时候,撞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差点没把我吓死,钻出水面后,才看到是一个小女孩,她哆嗦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那会多大?”
“和你现在这个年龄差不多。那女孩是我隔壁班同学,长得可水灵了。后来上岸后,她抓了一块小石头朝我扔来,鼻子里喷出了一句哼。”
“从此你就喜欢上她了。”
“哎呦,你真是个天才,这都知道。的确是这样。后来,她去市里的体育学校,拿过市运动会的跳水金牌。”
“后来你们怎样了?”
“后来啊,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咯。”
“我以后可以见见她吧?”
“应该不可以吧。”
说完这句,广田叔叔沉默了下去,并爬上了岸边,躺了下去。我知道,我此刻不适宜继续追问他与那个女孩之间的事情。
只是那天,他用我书包里的铅笔和,在我的作业本背后,给我画了一张至今仍保存完好的世界地图。
他说:“终究有一天,他会去环游世界的。”
接着,我们在岸上晒了会太阳就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发现他比我刚认识他那会起码瘦了一圈。
那会我并不知道,三个月后,他会忽然离开我们小镇。
3
我再次收到邮寄天气的信,是看见雪的两周之后。
也是广田叔叔离开小镇半年之后。他的说法是,他想清楚了,反正一个人的一生那么短暂的,一眨眼就过去了,如果他不把握现在,肯定会错过很多奇妙的事情。
广田叔叔把邮差的工作辞退,带着唯一的一点积蓄,背着行囊花一年时间四处到处走走,只是很遗憾,暂时他不能带我去。他说,等他回来的时候,将告诉我一箩筐的旅行故事。
虽然这个消息唐突得像个梦,但我却异常兴奋,我仿佛可以看见广田先生坐在全球最大的飞机上,飞过百慕大三角洲诡异的天空。他曾告诉过我,那里是全球最神秘的地方,或许会是一个通向外星球的入口。临走的时候,他送了我一本叫做《地理奇趣故事》的小书。
广田叔叔走后的那段时间,我的境况不太好。我留了一年级,班里很多人都不认识,忽然之间我丧失了与别人打成一片的能力。
忽然之间,我变成个安静的木头人,除了和同学们说几句不打紧的话,偶尔独自把一只空罐子一路踢回家外,生活乏味得要命。
我记得是在秋天开始凉的晚上,我在房间里翻看刚买的少儿版地理杂志,以前我可不读这玩意,忽然听到抽屉里有声响。
我赶紧拉开一看,我写的信依旧安静躺在里面。
只是,它的旁边多了一封信。
我拆开信,他用几个问号问我谁是广田叔叔,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名,他也不是邮差,而且他也不打算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他说:“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因为那些几百年前早已纠缠的线索,而因为不是名字、性别、出生地。”
他应该比我大很大,虽然我看不懂他每一句话,但隐约能感觉他在表达的东西。或许他压根想不到我只是初一学生吧。
他接着信里面说,他到达菲律宾了。
他先是在一座叫做马尼拉的城市走了一圈。他告诉我,那里类似于中国的古城区,1945年曾爆发过战争,猛烈的战火把这地方彻底改变了,以至于很多古老的建筑都已经毁掉。那些遗址里,杂草丛生,城墙边上,还留着那些大炮的弹痕,城墙边上低矮的建筑,是当年关押战犯的地方。
但他说那里挺无聊的,他呆了一天就离开。
真正让他高兴的是在长滩岛。
他在那里和两位当地的渔民交上了朋友。他们的船很古怪,船舱外的两侧平伸出四条腿,而左右两侧的腿又有一根长木连接,像是一个螃蟹。他就乘坐螃蟹船和渔民一起出海钓鱼。“那里的海可要比我们的海漂亮多了,沙子细得和流水一样光滑,椰林一排排并立在沙滩上”,广田先生说。就在这个海里, 钓到了会哭泣的龟,那只龟在他们的船上起码哭出了一碗水的眼泪,最后他坚决把它放生了。
这一次的信,他也画了一个东西,一只帆船。
当晚,我梦到了大海。
在我感受到的气象中,菲律宾的天气和我们小镇很像,只是它更加炎热一些,我看到海水包围住我的床,有几次,海浪一个猛扑过来,差点把我呛住,还有一条金黄色的长嘴鱼被浪抛上我的枕头边,那一晚,它对我叽叽哇哇说了很多话,但我一句也没有听懂。
后来,我与这个陌生人之间的通信,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进行下去。
这位奇怪的陌生人不断跟我提及他在世界各地的遭遇,并给我邮寄他画的小画片。
正因为如此,我才看见了尼斯湖水里的水怪、非洲赤道上的让土地干裂的太阳、那些笨拙的企鹅与并不吓人的北极熊,我甚至感觉过百慕大三角洲旋转的暴风。
那会我想,如果广田先生回来了,我一定把我这个经历告诉他。他一定会高兴地大笑了出来,然后给我补充更多的地理知识。
与他通信的日子里,总是会让我想起广田先生。
或许我压根从心底,就把他当做广田叔叔了吧,否则我才不会跑到树林里花一天时间观察鸟呢,蚂蚁都快把我屁股咬没了,目的仅仅是为他画一只下雨天的鸟,让他看见南方的雨如何不停的下,人与动物如何一起走在水中。
我希望听到他说这一切特别熟悉。
4
在广田叔叔离开的时间里,我听过一个关于他的故事。
我一位长得好看,但说话却令人讨厌的远方表叔亲口说。
他是广田叔叔的初中同学,一直在广州的汽车修理行工作,那一趟是回来相亲,顺便看看亲人。他坐在我家的客厅,与我父亲泡着茶在喝,一边聊些如何营生、如何成家的大事情。我讨厌大的事情,大人们实在太正经,对我而言,在下雨的天气里看一只漂亮的青蛙沿着水滴跳动才是正经事。
他聊着聊着,竟然问我父亲,最近有没有见过他的一位小学同学。
我父亲说:“我哪里认识你的同学。”
表叔笑了:“那哥们整个镇子的人都认识他。他是广田,邮政局的广田,整天骑着单车在街上奔走。”
我父亲说:“有印象,但最近似乎没见过他。”
表叔点上一根烟:“昨天同学聚会,听说大家已经大半年没他的消息了,这哥们一直都是个奇怪的人啊。”
我听到他认识广田叔叔,就来劲了,从客厅的金鱼缸钻到他身边来,我说:
“他去旅游了。”
表叔一面茫然:“旅游?”
我点点头:“对,他亲口跟我说的,我认识他。”
表叔竟然哈哈大笑,似乎瞧不上出门旅游的人,接着他用一种不太尊重的方式,谈起了广田叔叔。
“广田这哥们一直有点神经兮兮。初二那段时间,他总爱跟别人说看到一个死去女孩,以一个后空翻的姿势,在下雨的教学楼顶楼跳下来。”
我问:“那女孩是不是拿过我们市里的冠军?”
“应该是吧。那也是小学一个同学,裁缝铺老板的女儿。”
我说:“搞不好广田叔叔说的是真的。”
这位表叔不屑地笑了起来:“有精神病的人才会看到那些。”
我不再与他说话,顿时之间我身边的空气要下降10°,我对这位远方表叔产生了厌恶。
后来,趁着他和我父亲走到阳台去看火龙果的时候,我三步并两步跑到厨房,翻出前天我母亲刚买的辣椒粉,直接倒进往他的茶水里。
当他一口喝入时,夹杂着口水的辛辣茶水喷在的父亲脸上。
晚饭的时候,我被父亲用皮带抽了一顿饱。
但那天也并非完全伤心的。
因为,到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的抽屉里又来了一封信。
5
没有名字的人在信里说,他刚刚从美洲食人花中逃脱。
他写到,他是从巴西境内进入亚马逊森林的,那里雨量充沛,加上安第斯山脉冰雪消融带来大量雨水,每年有大部分时间为洪水淹没,雨林里全年闷热潮湿。
那里的鱼种类高达2000多种,根据19世纪末一位英国自然学者的统计,共有14712种动物,其实8000多种尚未为人所知。
他跟随一支国际组织的探险队,先通过“次生林”,才再进入原始森林。
浓密的树冠层为他们挡住了阳光,气温也下降好几度,但林中光线极差,幽暗一片,令人不觉生出一丝怯意。
他继续写到:
忽然听到轰隆巨响,大家以为是雷电,原来是前方一棵枯木正在倒下,险些击中一马当前的法国探险家,幸好她为了观察树上一只蜘蛛而退后了数步,就此逃过一劫。
没想到,更危险的东西在前方等着他们。
他们误入一片食人花的迷宫,那些花比一栋楼还要高,而且还会移动。仅花一个小时,就把一位年老的队员给吃掉了,他们甚至掏出枪来朝花扫射,但一点用处都没有,幸好,有位德国人忽然想起食人花最怕尿,于是他们把带来的水全部喝掉,然后撒尿撒出一条出路,终于险里逃生。
看到撒尿那里,我差点笑了出来。
这一次的信,附带的画画是一只鹿。
一只长着八条腿的鹿。
当天晚上,我又一次看到远方的景象。我的房间里长出草与树来,那些树比我见过的任何树都要大几倍,他们把我的屋顶撑破,而草则爬满了地板,我的桌子、我的床、我的被子,爬上我的身上。
那只八条腿的鹿,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什么。
忽然一个人叫了:“好久不见。”
鹿就跑了。
如果我没听错,那个声音像是广田叔叔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收到奇怪的信。
6
我听到难过的消息,在夏天结束,秋风刚吹起的时候。
我母亲去市场刚买菜回来,就在厨房里干活,她忽然关掉水龙头,叹了一口气:“哎呦,真没想到,那个人那么年轻就死掉了。”
一边帮忙洗菜的我父亲问:“谁啊?”
我母亲说:“就是那个邮政局的邮差啊。”
我从学校回到家就听到这句话。
我手中的书包掉了下来,我不太愿意相信这是事实,或许是另一个邮差吧。
我声音抖索,问我母亲:“哪一个邮差?”
我母亲说:“那个瘦瘦卷发的那个,叫什么田好像。”
“广田。”我父亲补充了一下。
我吼了出来:“不可能。他明明去外地旅游了,就快回来了。我认识他。”
我父亲瞪了我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母亲继续说:“千真万确,今晚他们家准备做法事。听说他得的是白血病,已是几年的病情了,在市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病房,没钱继续治疗就回家躺着,躺下去没多久就过世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但嘴里却冒出了一句:“我可以去看他们做法事吗?”
我妈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我想或许我可以在那里最后为他送行,就当做他的死亡是一场环球旅行的开始,我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最后还是我爸很大方地说:“去看看也行,小孩子有好奇心是好的,我带你去。”
那个地方离开我家大约15分钟车程。现场的人很多,附近的人都来了,一个法师在火堆里跳来跳去,一群人跪着在恸哭,想必那是他的家人。
不知道为何,我在去的路上落了不少眼泪,但去了现场竟然已经无泪可流。
那晚,在人群中,我看到一个很像广田先生的人,在人群里向我点点头,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他。
当晚回到家之后,我竟然发起了高烧,烧到了40°,结果我在医院住了2天,我妈还在不断地埋怨我爸,“都说不要带小孩子去那种做法师的地方啦,一定是撞见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了。”
痊愈后的某天,我拉开抽屉, 想看看有没有新的信件到来。
广田先生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所认识的奇妙的大人只有这位陌生人了。
但抽屉里除了我写的回信,其它信一封都没有。
但这一次,我并不打算问我爸妈是谁处理掉我抽屉里的信件。
或许,它们从来就不曾出现过吧。
不管事实如何,那些曾经出现在我房间的奇妙景象,早已印于我的脑海,永远不会被删除。
那些莫名其妙的信消失不久,另一封真真实实的信却到来了。
广田叔叔生前写的信。
一封写好了收件人与收件地址,但还没寄出去的信。
他一个胖胖的同事在他的遗物中发现,出于好心,他穿街过巷派送邮件的时候,顺便把信送到了我的家里。
这封信我保存至今。
在那封信里,广田叔叔对我说了很多句抱歉,他说本来不想对我撒谎的,但他怕我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会伤心欲绝,他可不想看到朋友悲伤。
广田叔叔就是这般好人。
他下面用了不少篇幅阐述了他的往事,那些他想告诉我,但来不及告诉我的往事。
广田叔叔说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就是跳水队那位。
每当她从体育学校回到小镇的时候,她就会跳上广田叔叔的自行车尾驾,他们就这样,在小镇的街道上不断向前行驶。
那个女孩的梦想是拿到世界跳水冠军后,就去环游世界。
广田叔叔说希望女孩可以与他一起去,但女孩说,跟你去有什么好处,你什么都不懂。
后面的事情,我早已知道,没有等到梦想实现,那女孩在一场车祸中当场死亡,他整整哭了一个学期。
他选择做一名邮递员,很多部分原因是因为死去的女孩。
那个女孩说广田叔叔骑单车的时候特别帅气。
而邮差,每天则需要骑着车,到处跑,他知道她肯定在某个角落看着他。
他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知道时日无多。他强调,与我的认识,让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年幼的时代,有单纯的小女孩,有无需被逻辑证明的话题,有远离现实世界的幻想。
广田叔叔最后一句写着:再见!祝我迅速成长。
正如他所愿,我已慢慢变成了大人。
今年的我,比当年的广田叔叔年纪还要大。如果他活着看到我,能否认得出来?
好了。不说了。再见,广田叔叔。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