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刘禹锡在《乌衣巷》一诗中有句经典:“旧时王谢堂前燕”,其中“王谢”两大显赫世家的典故,后泛指曾经的名门望族。
陕北的何氏家族在民国早年就已地产无数,长工短工一大群。何台则与何七虎一母同胞,弟兄七个,也是当地有名望的“王谢”大户。老弟兄分家另过后,何台子生育两个儿子,即何文明和何明珠。未等两个儿子成人,老婆英年早逝,家境日渐衰落。等到何文明、何明珠弟兄俩长大成家时,何台则也走向了没落。两个儿子另立门户,每家分了几亩薄田,另加三颗元宝,他便撒手人寰上路走了。
爷爷奶奶给老何家扛长工、打短工半辈子,互相知根打底。作为父母总想给女儿找个好点的人家,因此,就将女儿许配给了何台则次子何明珠。
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爷爷奶奶“走西口”,在巴嘎淖尔刚刚站稳脚步,却被贼咬一口,洗劫一空,不得不折返口里,继续给老何家揽工受苦糊口度日。
在神木老家住了一年多,爷爷奶奶想返回口外的巴嘎淖尔看看,心急火燎正在赶路。忽见身后尘土飞扬,只见一干人马,马蹄声如疾雨般追上来,打头的正是奶奶的准女婿何明珠。
爷爷一看何家人多势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顺手从车上拉起一根绞锥棒(捆绑固定物品的工具)。一边是何家抢婚的一帮人马,一边是势单力薄的爷爷奶奶。一场械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奶奶知道爷爷那个火暴脾气,火气上来真敢一棒下去闹出人命,她冲着爷爷力喊三声:“王存良,不要命了?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她把小脚上穿的那对实纳鞋一把脱掉,朝着人群便扔,然后解开裹脚布,攥在手里,赤裸着一对“三寸金莲”,踉踉跄跄跑向这群“抢婚部队”。手里的裹脚布有好几尺长,迎风飞舞,吓得何家一大帮五八尺男子汉“王八吃西瓜,滚的滚来爬的爬”.......
这是我在《家族往事》第14章描述的《抢婚》一幕。后来,奶奶略施一计,成功逃婚。这个被抢的少女便是奶奶的长女,我的姑姑,那年才十二三岁。几年后,爷爷奶奶遵从乡俗,信守诺言,依然把闺女嫁给了何明珠。
爷爷奶奶一生生育无数,但存活下来的只有姑姑王香则和父亲王子庶一双儿女。
父亲根红苗正,是正宗的贫下中农。五零年政府在家乡办了一所学校,奶奶力排众议,坚定地将父亲送入学校读书。高小毕业后,父亲被乡上看中参加了工作,成为一名国家干部。
六一年,部队从地方选拨了几名干部入伍。父亲又一次被幸运女神眷顾,成为当年最牛逼的人 民 解 放 军。
姑姑则不同。因生不逢时,在黎明前夕便嫁给了姑父何明珠。
何明珠弟兄俩靠父亲留下的几亩薄田自食其力。 五二年,划分阶级成份时,姑姑和姑父被定为富农,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四类分子”。
姑父何明珠,与世无争,老实善良,窝窝囊囊一辈子,是方圆出了名的善人。去爷爷奶奶家吃一顿饭都很拘谨,爷爷奶奶喊住骂住才勉强吃一碗。一辈子只知道干活儿受苦,从不惹事生非。加之,受人民管制,不管谁说,指东不敢到西。人们常拿他开玩笑,一次,有人看见一对青年男女在一个僻静处谈情说爱,便指着何明珠说,一只鹰踏住一只兔,你快去看看。何明珠信以为真掉头便跑,结果飞了鹰,跑了兔,拆散了一对男女的好事。何明珠回来,一群人则捧腹大笑。
何明珠是出了名的老受孙。生产队遇到没人愿意干的活儿,何明珠便挺身而出,从来不吭一声。每年春天的摇耧下种、住在饲养院喂牲口等活儿,几乎都给何明珠承包了,因为他不仅实在,而且是劳动的好把式,大家信得过。因长期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加上营养不良,不到五十便像个小老头,浑身毛病,所有的关节都变了形、都在疼痛,睡觉哼哼呀呀能叫唤一晚上。
他的这种积极的表现和任劳任怨的态度,博得了群众的一致好评。六十年代初,何明珠“富农分子”的帽子被摘,成了“摘帽子富农”。所以,他从没受过批斗,更没挨过打。
姑姑也是个主见不强的大善人,六十年代,姑姑被拉出去批斗过几次。第一次去批斗会现场吓得哭哭啼啼不敢去,最后还是奶奶陪着自己的女儿去了现场。当有人上台揭发批判姑姑的“罪行”时,奶奶突然站了起来,冲着年青人高声说道:“唉,孩燕儿,批判也得说理,她有甚罪?你不知道,你大最清楚,你干脆回去问问你老子,再上来批判也不迟。”从此,每逢批判会,姑姑只是个陪桩,从没挨过打,只是受了一些气而已。
姑姑长着一对“解放脚”,因为从小缠脚,解放后两只小脚也得到了“解放”,但留下了终生残疾。在大集体劳动,多数都是蹲着或跪着在劳作,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自己生育了一女一子后,便得了子宫脱垂,从此,不再生育,病,折磨了她一辈子。
由于自己内心不够强大,主见不多,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是我们当地出了名的最贫穷的富农。
那个年代,大家都不富裕,贫困户一抓一大把,国家每年给一部分救济粮或救济款,用于扶贫救急。贫下中农都能享受一点国家的救济,而姑姑是贫困户中的贫困户,因为她是富农,从来没有享受过国家的救济待遇。
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就因为自己嫁给了何明珠,这个根红苗正,穷人出身的姑姑却被“富农分子”这顶帽子压了整整三十年,政治上排挤,生活上穷困。
奶奶常对我们说:她这辈子办了一件错事,就是把女儿嫁给了何家。她经常告诫我们:“找对象可不要看穷富,人有出跳比甚都强,好后生脊背上背得银钱不知有多少!”因此,姑姑的命运就成了奶奶一生的牵挂。
姑姑和奶奶同在一个生产队,住在一起有住在一起的好处,也有住在一起的烦恼。姑姑的一举一动,奶奶抬头不见低头见。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看着自己的女儿遭罪,奶奶能不管嘛!她常说:“老王家不知哪辈子欠了何家的债,还了几辈子还不清。”
事实确实是这样,爷爷奶奶从成家起就给何家揽工受苦。解放后, 姑姑一家生活更加困难,穷困潦倒,奶奶拉扯了一辈子,没甚给甚,遇到什么难为之事,都得爷爷奶奶给做主撑腰想办法。到了何明珠的后代,我和父亲还是照样在拉扯。
姑姑生育一女一子,女儿大名何长俊。从小姑姑对她也是供书念字,读了四年书辍学。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找了一个姓郝的人家。婚后小日子虽然清贫,但两口子恩爱有加,虽苦犹甜。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几年,表姐嫌人家穷,死活不和人家过,到处胡跑乱逛。姑父、姑姑明知女儿不对,但从小娇生惯养,任性放纵,他们说上根本不听。奶奶不得不亲自出马,不知把她这个外孙女教训过多少次。
奶奶说:“穷没根,富没种,人有出跳比甚都强。你老何家过去可也有钱来啦,这盏会儿咋就穷了?我看人家郝家女婿能说会道,挺好的后生,哪阵儿不如你?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你以为你是九天仙女?”说得表姐脸红一阵、紫一阵,无以对答。
有一次,父亲回家,专门把这个外甥女叫来,父亲也是大动干戈,脾气上来,急等上去给几个耳光,何长俊哪敢给父亲顶嘴,让父亲训得嚎啕大哭。
经过这一番折腾,何长俊再也不敢胡跑乱逛了,一心一意回去和女婿过日子,成全了一家人家。
儿子何耀伟,是姑姑磕了一万个头才求得的一子。那时姑姑生了女儿以后就不生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可急坏了姑姑、姑父俩口子。
奶奶求火焰天神(王家的祖神)给出个主意,火焰天神让姑姑每天晚上星全的时候,朝住北斗七星磕一百头,连续磕一百天,送子娘娘肯定会给你送一子。果然,姑姑连续磕了一百天以后,有了身孕,一家人乐得耀武扬威。因此,出生之后起名“耀伟”。
姑姑、姑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耀伟身上,看能不能出人头地,耀武扬威地活两天。那时候穷,但再穷也不能穷孩子。因此,对儿子更是百依百顺,娇生惯养。到该上学的年龄,姑父倾其所有供孩子念书。
记得有一年,有点粮食全部供何耀伟上学了,老俩口家里揭不开锅,就到场面(堆草的地方)打的吃草籽,也顾不来能吃不能吃,连草带籽磨成面蒸的吃窝头,结果吃得差点要了何明珠一条命。
有天,何明珠大便下不来,脸憋得通红,妈妈老子直叫唤。姑姑没办法找了一根棍子从屁眼儿里往出掏。眼看何明珠就要断气,急得姑姑央告邻居找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也没好办法,眼看要命,只能上手从屁股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往出抠,终于,夹掏带灌通了,何明珠才保住一条老命。
何耀伟和我同在一个学校念书,比我低一年级,七三年初中毕业,那时高考制度取消,毕业后无路可走只能回乡务农。
父亲那时已调到达拉特旗武装部工作,是武装部的一名科长,手里有点人际关系。每次回老家,姑姑、姑父总是晓说念叨,看父亲能不能拉扯一把。父亲也觉得自己就这么一个姐姐,她们大字不识一个,在农村受苦受难已成定局,但在她儿女命运的安排上,父亲还是千方百计想帮一把,改变一下何家的命运。
那时是计划经济年代,正式工,城市户多少人求之不得!是农村青年改变命运的唯一通道。然而,这条道比蜀道还难!但何耀伟凭借父亲的帮助,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为了安排何耀伟,父亲绞尽脑汁,不知托了多少关系,走了多少“后门”,最后还是以自己离婚为由,向组织谎称是自己与前妻所生。没想到父母亲离婚这出悲剧,却成就了表弟何耀伟!亲外甥变成了父亲的“亲儿子”,何耀伟落户顺理成章,与我成了“亲弟兄”,从此,何耀伟改名“王何耀”。
时间到了1976年,父母要爷爷奶奶搬离家乡来达旗颐养天年。何耀伟也怀揣梦想,非要逃离那个沙巴拉尔,到外面寻求一条出路。后经父亲多方联系,先在达拉特旗罕台国营煤矿给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后被正式安排在达拉特旗国营酒厂,成为一名国家正式工人。
不知是何家祖上没那个德行,还是本人没那个福分。何耀伟被安排在酒厂工作了四十天,还未转正便彻底疯了!
这个原本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美好的梦想即将点燃便被病魔无情地浇灭!有关何耀伟的疯魔人生,将在另一章听我细细分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