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母亲关系真的很糟啊。”这是到他房间后我的第一句话。
“没什么,很正常。”他挪开书桌前的转椅,把画册放到木架上,画板搁置在桌脚,不动声色地回道。
“你真这么讨厌她?”我径直坐到他床上,左脚顽皮地踢了踢他的椅子,饶有兴致地偏头看着他不出所料地点点头,“我可不这么觉得。你装得那么冷漠无情,甚至不顾我在,一概而论地说女人麻烦,是因为你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后母吧?”
“我……”艾德里安倏尔转过来,潇洒地撞到了我的腿,我一脸狰狞。他若有所思地低头注视着他的运动鞋,突然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后母?!”
“猜的。”我说,侧身揉了揉被撞疼的脚腕,轻描淡写道,“一般你们人类是不会讨厌亲生妈妈的吧。”很坦然,我当然足以这样说,我没有体验过人类的温情,对于他们这种莫名其妙地将自己与旁人牵扯上藕断丝连的关系的方式,我不理解。树是由种子来的,种子从花长成,花在子房里孕育受精卵,但树的成长,从来没有父母。我们,是独木一方啊。
“你也是人。”他说。
我不睬他,情绪突然跌至低谷,我不知为何无法控制自己的话了:“眼睛是会骗人的,你的眼睛会欺骗你,让你确信眼见为实,但目睹到的不一定都是真相,耳朵才是智慧及诚实的神明。”我走到他桌边,取下他的画册,他的木架上乱七八糟堆着许多书,我无意整理起来,来掩饰说这话时的惴惴不安,我或许还是镇定的,因为没有因紧张而骤然加速的心跳来提醒该去害怕。
“可耳朵也会误听,它会断章取义。”他开始为他的眼睛做辩护了,“至少眼睛看见了,因为亲眼目睹,所以确信。”
“你看见我了。”我背对着他,不慌不忙从木架上取下几本书,排序好又放回去,“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这是你大脑决定的,不是你的眼。如果你讨厌我,我就会变得丑陋不堪;但如果你喜欢我,我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丽。究竟是你的耳朵出错了,还是你的大脑使你耳朵出错?”
“可是大脑是我的意识,我的意识怎么会骗我呢!”他突然从转椅上蹦下来,黑色的椅子被他顺势一推滑出许远,随一条抛物线撞到墙上,“嘭”的巨响令我惊悸,“你很奇怪,你不懂礼仪(也许是指我未经同意擅自坐到他床上,还翻动他的木架)还很固执。”
“是偏执。”我说,一转身对上他决然的眼睛,身体像是突然软了,手臂耷拉,手上那本相簿毫无意识地坠落在地,怦然响动,一张照片掉了出来,“对不起,抱歉。”我匆匆敷衍,急忙去捡,他却先我一步拾起那张褪色的老照片夹回相簿里。
“我去给你收拾房间,你在这不要乱动我的东西。”他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声音冷冷的。
我意识到,那张照片是他的伤口,是埋在记忆深处绝不许人目睹甚至触碰的角落,他把它放进森林,用草木的繁盛掩盖,企图遮天蔽日,但却还是被人披荆斩棘,将那可笑又可怜的小树苗暴露在刺眼的白昼。
我觉得很对不起他。
……耳畔不时传来东西碰撞的响动,我叩开房门循声而去,发现那就在他房间对面。
“我知道说对不起没用,我也不会有抱歉的感情,所以……”我叩开那扇轻掩的门扉,双手扶住门框,怯怯地看着他的背影,并不是瘦小得令我心疼,而是那粒影子太孤单。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的影。
“你不必说,我自明白你非故意。”他把手中擦净的花瓶放到窗边的圆木桌上,停下来扭头对我说,“你是良人。”
“不是。”不是什么所谓良人,连基本的人都不是。
我没有继续谈下去这个话题:“你明天还去塞纳河边等阿奈女孩吗?”
“明天嘛,去会去,但不是为了等她。”他绕过床角走向门边,“我说过,明天为你画一幅画。”
“去那里画?”
“嗯。”他拱手向我展示他的成果,“怎么样?”
“干净,温情。”我说。
“温情?”
“桌上有花,窗子透得进光,一粒尘埃发亮。”
他“扑哧”抿嘴而笑:“你真是奇怪的人。”
“晚安。”我推着他后背迫使他出去,他双手撑住两边的门框,满面春风地笑道:
“好啦我这就走,晚安。”
我愈来愈分不清哪个才是他了。希望我所认识的,始终是那个在塞纳河畔忠诚地守候他承诺的男孩。不知道明天他会给我绘制一幅怎样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