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晌午头儿,三子刚睡醒就听见刘书记又抱着村头的大喇叭在“滋啦滋啦”地喊话,喊的什么“水稻”?三子听不清,但是三子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五月下旬了,他家里的几亩稻田也确实到了施肥除虫的时间。“这刘书记还怪着急……”三子伸个懒腰,踹醒了炕头上睡正熟的三婆娘。
“懒婆娘,还在睡!”三子卷了根旱烟趿拉着拖鞋下了炕。“听听屋头刘书记又在那嗷嚎啥?是不是叫弄水稻哩?”三子掏出打火机吧嗒吧嗒地点烟。
三婆娘翻个身从炕上爬起来,擦擦嘴边的口水。“弄水稻?你不备肥踹我弄啥嘞……”三子朝屋檐下喷口烟,白了一眼睡得鬼样的三婆娘。
“爷,刘书记说的是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去世了。”三子上四年级的小孙子从里屋露出头来喊。小孙子前几年转到镇子上上小学,他爹妈说自己工作没时间,把儿子送回老家办了学籍转眼又杀回了城里。小孙子有官名,叫刘子涵,平日里咬着一嘴三子听不懂的普通话。“还怪像模像样的哩……”三子常想。但是三子还是叫刘子涵囝囝。
“袁隆平……这我知道,”三子在鞋底上把烟头摁灭,又朝院子里呵一口浓痰。“多亏了这位圣人呐,俺们才没被饿死。”三子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圣人咋……咋走了哩?”
“谁走了?”三婆娘抓挠着头发走过来。“该你啥事?料子肥备了没?”
“憨婆娘!”三子呵骂一声。另一边刘子涵一溜烟儿地捧着手机递到三子眼前。“谁走了给喊回来呀,你骂我弄啥哩……”三婆娘忿忿不平。“袁……袁隆平院士……五月二十二日十三点零七分因……因器官衰竭于湖南长沙……享年九十一……”三子眯着眼睛念着手机屏幕上的小字。
外面太阳大的晃眼,时间眼看着就要进到六月份,天气一天热的赛过一天。三子碰着小孙子的手机,那屏幕不一会儿就灭了下去,小孙子伸出指头来点它一下。“我也会哩……”三子眼瞅着屏幕要熄了,忙把手指头放进嘴里沾点唾沫去摁它。三子也是念过书的人。
“咳呀!”三子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慌,转身背着手走出门。“我出去溜达溜达!”三子说。刘子涵瘪着嘴用两根手指头夹着手机进了里屋。“不备料了?”三婆娘还扶着门框在喊。
“备你娘个球!”三子头也不回。
“你娘个球……死老头子……”
三子背着手一路溜达到大队办公室。村主任和刘书记坐在办公室拉话,一人面前摆着一壶碧螺春。“三爷……”俩人见三子进来忙一齐起身,村主任拉开身旁的椅子请三子坐,刘书记则打开橱子起封一个小茶碗给三子倒上一注碧螺春茶。要搁往年三子指定没这待遇,三子知道,他是沾了自己亲儿子刘老板的光。三子咂咂嘴,“这小碗儿……”
“刘书记,俺咋听你说袁圣人走哩?”三子问。
“是啊……”刘书记做出一副悲痛的表情。“我跟村主任正在商量这件事呢。”圣人走了你俩商量个球,三子想。“不能让袁隆平院士一声不响地离开,”村主任接话,“经村委会研究决定,今晚我们要在村西广场上举行纪念袁隆平院士的晚会!”
“这是好事哩……”三子说。三子把目光从窗边往外看去,一棵棵刚插完的稻秧整齐地排列在稻田。三子吸了吸鼻子。
三子记得他爹捧着两包种子回家那年他才十几岁,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前两天刚因为偷了邻村两棵地瓜秧被人抓住,打得差点咽了气。他爹说凭着这两包种子他们指定就有救了。三子妈还不相信,她说就是两包稻种,不知道能不能栽出来,还不如现在熬了粥……现在想来估计是袁圣人的“南优二号”稻种哩……
时间一晃过了半下午,三子又坐在办公室跟村主任拉了一会儿呱,眼瞅着一壶碧螺春要见底,三子起身告辞。他尿急,大队办公室没厕所。村主任是求之不得,这老头儿喝他的宝贝碧螺春跟喝白水似的,嘴巴都不咂摸一下就灌进肚儿里。等三子一走,刘书记就从桌子上摸起手机开始布置“晚会”的相关事宜。三子解完手从公共厕所出来,裤子都没提上就看见广场上面多了一群不认识的人在扯着布搭台子。
“这是怎么个纪念法儿?”三子有点看不懂了。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三子睡过了下午觉,一睁眼就听见外面轰隆轰隆地震天响。三子回过神来,看见三婆娘穿上了锃新的白衣服,正坐在镜子前面让刘子涵给她摆弄头发。这婆娘怎么今天爱俊了?三子叫刘子涵:“囝囝,你俩干嘛去啊?”“爷啊,你可醒了,”刘子涵放下梳子,给三子搬来一套新衣裳,也是白的。“刘书记在广场上举行送别袁隆平院士的纪念晚会,要大家都去吃稻米呢!”
三子迷迷糊糊地让小孙子给他换好了衣服,伺候着洗了把脸就被拉到广场上。三子站在广场外面看见白天的那个大台子已经搭好,刘书记正站在上面摆弄音响。刘书记身后竖着一块大牌子,中间挂着一朵大白花。
“沉痛悼念袁隆平院士逝世……”三子眯着眼睛念横幅上的内容。“弄得还怪正式哩……”三子背着手跟着人群进场。甫一坐下,刘书记别扭的普通话就通过俩大音响传出来,震得三子差点一屁股拗到地上。
这就算开始了。
三子佝偻着腰蜷在座位席上,两只粗砾的大手对在一起反复地搓。这是馋烟哩。但是三子始终没有从裤腰里解下旱烟袋。三子跟着人群起身,稀里糊涂地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三子鞠得脑瓜子嗡嗡迷糊。
刘书记说袁隆平院士是“稻米之父”,没有他就养不活中国十几亿中国人。三子咧开嘴笑了。这俺知道,三子想,他那稻子俺吃过哩。三子正笑着,突然看见身边的人都站起来往后走,三子也跟着站起来往后走。后面摆着一溜大桌子,桌子上是热气腾腾的吃食。三子凑近一看,好家伙,全是稻米。稻米饭稻米饼之流应有尽有,隔一张桌子还摆上一坛稻米酒。
“今晚,我们将用稻米,对袁隆平院士进行沉痛的悼念!”刘书记在台上捏着话筒喊,台下一片应和的呼声。“这小年轻就是有办法,”三子自言自语。
举行过了仪式,三子跟着凑到桌子前面,端起一碗稻米饭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扒,一边吃着一边老泪纵横。“袁圣人……也是俺的大恩人哩……”三子握着筷子抹眼泪,“俺当年也吃过饿肚子的苦,哪里敢想象这么些吃食……”刘子涵给三子倒了一杯稻米酒。“圣人啊,俺没见过你长啥样子,但是俺知道你,你救了俺们啊……”
三子呼着嘴喘气,眼泪却顺着吸进了鼻腔里。三子捂着嘴咳嗽,转头竟看见刘子涵捏着一块稻米糕和旁边的小娃娃打起了“米糕仗”。三子的血压“腾”地一下上来,登时两眼通红,“啪”地一下把碗撂在桌子上,然后朝刘子涵后脑勺猛得一巴掌直接把他撂翻在地。
刘子涵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委屈,坐在地上愣了两秒钟旋即“哇”地一声哭出来,一边哭着一边坐在地上蹬脚,酒食被踹翻得满地都是。三子看着满地狼籍,站在一边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啦呼啦”地喘气,然后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开揍。
这时候村主任扒拉开人群挤到这祖孙俩中间,伸手拦住了三子扬起来的巴掌。“三爷!”村主任一把抱住盛怒的三子,然后伸手把刘子涵扒拉到三婆娘身边。“你个挨千刀的不死鬼,抽的什么风朝自己孙子使劲!”三婆娘搂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刘子涵,像个泼妇一样骂三子。
“小刘啊,”三子的声音都在颤抖,“你要拿我当三爷,你好好地告诉我,”三子咽下一口唾沫,伸手指了指身后一地的酒食。“你小子就他娘的这么悼念袁圣人的?”出了这么一档事,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村主任忙不迭地说着好话把三子劝离了会场。三子推开身边要送他回去的人,一个人背着手摸着夜色来到自家的稻田。
时值五月下旬,农家才刚刚插好了秧。三子眼看着正在拔穗的稻子,弯下腰颤颤巍巍地跪在稻田旁。“袁圣人啊……”三子对着稻田把白花花的头颅深深地低下。
“来时田野无粮,去时稻米飘香。路无饿死之骨,方为国之脊梁……”广场里,三子听见刘书记又在操着一口普通话酸溜溜地卖弄。
上着课历史老师的声音属实刺激,躲在厕所里写了一半被一群来食shi(bushi)的家伙又一次打断,迷迷糊糊的写完。
不是我家乡的口语,不知道对不对,关于稻子的时期我也不太了解,我老家主要是种麦子。
神农归位,国士无双; 一代天骄,国之栋梁。
愿老人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