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七点过头一些,我们便启程了,天还未尽黑,只蒙蒙地网布了一层薄雾,回乡的路程并不太远,约莫也就四五十公里。阿晓同我坐在车的最后一排,她从小晕车,我把窗缓缓地摇下来,让她能感觉好受些。坐在我们前排的晏姐和詹宇从背包里拿出一大堆零食,吧唧吧唧地吃着,没人讲话,安静得只有车声,入食声,和耳边的风声。
车接着开了有半小时,老天看来已有了些倦意,开始转过身背对我们,道路开始被黑暗掩盖,即将经过的是一条泥泞不堪的土路,我把睡着的阿晓推醒。
“起来坐好,路陡,别磕着了。”我对她说。夜风吹过窗前,山路上的风沙寰尘飞起来,在车灯前纷纷扰扰地飘扬着,我随即把车窗摇了上去,免得迷了眼。我们在颠簸之中心情是难以保持平静的,詹宇唱起了歌,阿晓转过头注视着窗外。
还有一大半的路程,我开始闭上眼尝试睡去,却忽地明显感受到身旁微微的颤抖,看阿晓穿得比较单薄,便把外套轻轻披在她身上。但她仍然在颤抖,且愈发剧烈,一下子将外套抖落了下来,我轻拍她的肩头,一次,两次,三次,她不应我。
“怎么,冷着了?”我探到她耳边问道。
她仍未应我。我伸出手抓住她的肩头摇了一下,以为她看出神了。她缓缓地扭头,未歇止过那剧烈的颤抖,她脖子转动的频率诡异得如同锈化的机械装置,僵硬又缓慢。她面对着我,身子却倚在窗前,未移动过分毫,一直颤抖着,那姿势极其诡异,她的头像是被外力扭旋了过来。我注视着她空洞的双眼,她的瞳孔像被掏空了一切表达情感的要素,看得到的只有虚无。她笑着,却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喜悦,那是一种荒诞的笑,接着她颤颤巍巍地从嘴边抖落出三个字:“它来了。”
众人错愕不已,吴老板连忙刹住车,三人都转过头困惑地望着她,阿晓话音未落,那脸上诡异的笑容立马又转面为惊恐难受的神情,她张大了嘴,极其用力地发声,却说不出任何话。看见她眼下划过的泪痕,我的心渗透出一种紧张的情绪,迅速蔓延全身。
几秒钟后阿晓开始呕吐,吐出一些浑浊的淡黄色汁液,阵阵恶臭,那是一种刺鼻的氨味,车内众人都捂住了口鼻,打开车门透气。阿晓吐完后无力地瘫倒在背椅上,她瞥了我一眼,然后闭上眼昏睡过去了。
“没事了,好好睡一觉。”我强忍住内心紧张而又诧异的复杂情绪对她说。 我下车走到吴景行跟前,心想阿晓将他的车吐成这样,他心里一定挺不舒服。
“老吴,真的对不起啊,把你车弄成这样,我知道阿晓她晕车,但没曾想她这次如此难受。”我连忙给吴景行赔了个不是。
“没事,这破面包车无所谓,你妹这次弄得挺严重的,要不要去附近的医院先看看?”吴大哥问我。
“我们先赶路吧,到了那边再说,阿晓已经睡着了,应该也没什么事了。”我心里知道阿晓这次呕吐并不是医院所能解决的问题。说完我上车开始处理阿晓的呕吐物,面对着这些恶臭的汁液,我戴上口罩和面包车后备箱里的一次性塑料手套一遍一遍地用餐布擦拭。就在我埋下头伸手去抹座椅下方区域时,突然感受到手掌下有一个坚硬的物什,我不假思索地取了出来,是一枚老式花样的耳钉,上面镌刻着一朵精美的兰花图案,中央还刻有一个繁体的喜字。
我赶忙取出车询问吴景行:“车里找到的,是不是哪位姑娘掉你车上的?”
“不会是,这辆面包车平时后排置放的都是饭店里需要的小型货物,之前没怎么载过人,更别说是佩戴首饰的小姑娘了。”吴老板开玩笑般地回答了我。
他既已这样说了,我便将那枚耳钉放进了胸前的扣包内,打算等阿晓醒了再问问她。吴老板坐上座位,用驾驶位下的空气清新剂调试了一下车内的味道,然后探出头让我们都赶快上车。我们都想赶在夜黑尽前抵达,因为到了夜里,村里那颠簸的土路可不会怎么乐意放我们顺利通行。
四五十分钟后,我们终于抵达了秦湖村,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了,天也几乎黑尽,没办法只好让吴景行艰难地开到老屋门口。抵达家门口时,众人的腚部都已被那颠簸的土路抖麻木了。
“啊,终于到了!”詹宇打了个哈欠无力地说道。他身旁早已不耐烦的晏姐掐灭了烟,扔到窗外,开始不停感叹若她一人骑她的宝贝机车一定早就到了的未然结果。
还未下车,我便瞥见了门槛上坐着的母亲,我们亮起的车灯刚驶入她的视线,她便立马起身迎了过来。
车停稳后我也立马打开车门走下了下去。
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就怒冲冲地说了起来:“兔崽子!早上给你打的电话,你倒好晚上才给我过来,有了生意就不要老娘啦?啊!”
“妈,留点面子给我,你看看谁来了。”我一把握住母亲挥舞的双手说道。
她把目光移到其他人身上,一秒钟就变了脸。“哎哟,这不是小宇和可儿吗,几年没见,都出落成大小伙儿和大姑娘啦,快进屋坐,快快快!”
“阿姨好,几年没见了,身体还是这么好,精神劲儿也足得很呐!”詹宇马上笑脸相迎,对我妈一顿夸。
一旁的晏姐见状立马截住他的话,开口说:“阿姨,赶快让川子把阿晓先扶进去休息休息吧,路上晕车吐了一车,现在都还昏睡不醒。”
“啊?兔崽子!阿晓不舒服怎么不早说!啊?越来越不像话了!快把她扶下车弄进去躺着,我去让洛亭过来瞧瞧。”听到阿晓吐到昏睡的消息,母亲焦急地转过头边敲我脑门儿边数落起我来。
我听到童年玩伴杨洛亭回来的消息,心中开始也有些好奇。但想了想之前听母亲电话里说道杨婶被花姨的死状吓得不轻,省医院里工作的女儿也理应回来好生照顾照顾,故也就觉得不奇怪了。
“好的,我跟他们去把阿晓弄进屋里歇下,您现在就去杨婶家里把洛亭叫过来吧。”我对母亲说。
母亲探头看了眼车里斜躺着的阿晓便匆匆往隔壁杨婶家那头走去了,老吴和詹宇把阿晓移到车外,然后放在我背上,尽管我已做好了准备承受这个重量,但还是踉跄了两步。我步履蹒跚地将阿晓背进从前她的房间里面,原来母亲知道我们要来便早已将一切都布置好了,房间很整洁。安排她躺下后我便将老吴一行人叫到正厅,给他们倒了些水,大家此时都已疲态尽显,个个都闭目养神。
突然晏姐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桌上的水,对我说道:“喝什么水,我带了四件啤酒,待会儿都给我喝。”
“啤酒?哪里来的?”我反问她。
“咱们店里的。”她对我眨了眨眼,笑着说。
“敢问您融资了多少?又偷偷拿我店里的酒,女酒鬼,死性不改唉!”我有些生气地说道。我是说之前从后备箱那塑料手套的时候咋还用麻布口袋栓了四个个大箱子在那呢,太诈了。
聊着聊着母亲就带着杨洛亭焦急地推开门进来了,边走边说:“洛亭你快去看看你晓妹子,就在里屋。”众人见状便纷纷窜进里屋想看看杨大夫怎么说。
我先跟洛亭讲了这个事情发生的过程,她听完便翻开阿晓的眼皮看了一下,然后基础地进行了一下外部指标检查,随后皱皱眉头想了想。
母亲看到她的表情便着急地问询:“洛亭呐,怎么样啊?我闺女病得严重吗?”
“阿姨,您先别急,阿晓暂时没什么大问题,应该是晕车至幻,然后幻象使她受惊过度暂时晕了过去,应该今晚上休息下就没什么大碍了。”母亲听到洛亭这一席话后终于平复了下来,接着洛亭又望着我说道:“川哥,你刚刚跟我描述说她的呕吐物里有刺鼻的氨味,这种情况可能是消化不好引起的,若是她有胃炎, 可以口服乳酶生片和三九胃泰颗粒治疗,多喝水,以后吃些易于消化的食物。”
“嗯,谢谢你啊洛亭,好多年没见了,明天带上杨婶一起到我们这来吃饭吧。”我对洛亭说。
“明天恐怕不行了,明早我要赶回医院了,工作太忙,这次回来主要给我妈带些安神定心的药回来,还剩了些,待会儿我拿给周婶,明天阿晓醒了早晚各吃一次,一次两粒,调养几天应该就好了。”洛亭摊了摊手无奈地说道。
“好吧,那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下次再约咯。”我略带些遗憾地说。
“没问题,记个我的号码吧,以后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洛亭说完就留下了号码,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往外走,母亲也出门将她送回去顺便去拿阿晓的药。
两人出去后带门声未落,我的手机便响了起来,拿出一看,是酒吧的老顾客,我的律师朋友李绒绒,我右滑接通了电话。
“喂,今天酒吧没……”
“呜…呜呜”
我还没把话说完就注意到了电话那头哭泣的呜咽声,连忙问道:“怎么了绒绒,哭啥。”
“我……我又失恋了…呜呜……”她带着哭腔回答了我。
李绒绒之所以说自己又失恋了,是源于我们第一次认识,就是李绒绒第一次来我酒吧里喝酒的时候,也是因为失恋,我当时安慰了好久她才醉醺醺地平复下来。也是那时我突然了解了人类感情的巨大力量,原来一个律师,一个在生活里处处表现得很冷静自若、理性稳重的人,也会因感情受创而在夜里饮酒哭诉,崩溃成一滩烂泥。
“啊?你先别哭,在家里好好睡一觉,如果你想要喝酒明晚上来酒吧找我,我今天在我妈家里,秦湖村这头。”我对着电话那头的她说。
“秦湖村是吧,我开车过来找你,到了给你打电话”她吸了吸鼻子说道,随即挂断了电话。
“谁呀?”刚坐定的詹宇望着我问道。
“绒绒,又失恋了,要喝酒,哭得一塌糊涂还要马上过来,服了她。”我回答道。
晏姐听到又要添个酒友,立马咧开嘴对我说:“好啊好啊,让她来,我们也好安慰她嘛。”
说笑一番后,詹宇从背包里拿出一副三国杀,众人便又开始玩桌游来磨些时候,几分钟后母亲匆匆进门嘱咐我们早些休息,随后便进房睡下了。约莫又过去了近五十分钟,李绒绒的电话打来了,跟我说她到了,让我们去村外接她一下,我便让一直运气不佳的老吴去了。詹宇和晏姐起身各执一把起子,开始翘瓶盖,我转身去后厨拿了些杯盅来,等着人来齐后开始饮酒谈天。
“啊…呜…呜呜…你不知道啊…啊呜…”
我在屋内便已听到绒绒的悲泣声了,村里不知情的怕是以为哪家寡妇哭丧呢,我赶忙一个箭步冲去将门打开,绒绒一见到我,就更哭得撕心裂肺了,我立马把她扶进门让她坐下。
“绒绒,先别哭,阿晓今天出了点事还在昏睡。”我凑到她耳边对她说。
“嗯…那伤心事啊我也不想再提,今日只管喝酒便罢。”李绒绒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说道。
李绒绒见大家都一脸疲乏的神态,便又接着问道:“咦?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拿起一瓶酒递给她,然后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她一切,包括我们返乡探寻花姨死因的目的,她认真地听完我讲述后,喝了口酒笑了笑。
“明显的仇杀,死相如此之惨,劫财劫色不太可能,如此手法定是复仇,而且梁子结的不浅。至于你那个梦不过是巧合而已,阿晓的呕吐也是晕车引起,何必都往鬼神迷信之说方向想呢,还不如早点洗洗睡,报个警就好了嘛。”李绒绒笑着对我们说,她一向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除了感情之事外,她几乎是一个处处理性的女人,认为常理无法解释的一切大抵都是人心作祟。
“她没有家人,警察是不会细究此案的,我们也是闲着无聊回来权当玩耍一趟。”我也笑着回应她,不想同她就此事继续讨论下去。
“大家都举起酒杯,痛痛快快喝一场嘛!”詹宇举起杯子岔开了话题,众人也随即举杯,就这样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喝着酒,俨然一派欢声笑语的场景。
半个小时过去后,众人皆已半醉,当时的我也酒精上脑,醺醺然地说着些胡言乱语。
我困难地站起来,脑子里昏沉沉的,踉跄着步子走到李绒绒面前,弯腰对她说:“你…你不是……向来都是个处事不惊的人吗?走,兄弟我啊…带你去看看惨死的花姨,你敢不…敢去呀?”我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哪根筋没搭对,净说些不着边的胡话。
“走啊……我还怕这些…不成?我做律师这么…这么多年,什么惨案我…我没遇到过?”
她伏在桌案前低沉地回答我。
就这样我们俩人互相架着对方推开门往西边不过一两百米的花宅走了过去,留下其余三个人在正厅里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瘫着。
我也不知当时走了多久,总之没一会儿我们俩就站在了花宅的大门前,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花姨的丈夫是在他们新婚当夜死的,婆家也因他俩的成婚而与自己的儿子断绝了关系,所以她丈夫死后花姨便成了这大宅院唯一的主人。
我们俩走到门口,昏昏沉沉地撞了进去,踏进里屋,赫然在目的是一口破旧的木棺材,四面的窗户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时不时有冷风窜入房内,厅内两旁有两列燃烧着的红烛,中间那张木桌上放置着一个香钵,零零散散插有几只燃尽的细香,这些应该都是有心的村民摆放的。不过这有心,不知是悯悯的同情心,还是沉沉的愧疚心。
我笑嘻嘻地转过脸对着李绒绒说:“你…你走过去……把棺材揭开看看,我…就信你…胆子大!”
她没理会我,挣开我的臂膀,独自往棺材处走了过去,她边走边回头咧开嘴望我,像是在嘲笑我的胆怯。她走到棺材前,背对着我,双手提着棺盖的边缘,用力往上抬着,她试抬两下都没有抬开,每每棺盖悬空两厘米左右就又重重地落了下去,我在几米远处只看得见那合盖时溅起来的灰尘,在烛火摇曳的房内纷乱地舞旋。照理来讲木制的棺盖不会太重,接着她开始半蹲着抬第三次。轰然一声,只见棺盖被她掀起斜落在一旁,也扬起了很多的木屑尘埃。
她低头看着棺内,应有足足好几十秒,我并没有作声,以为她被吓愣住了。忽然,她转过身来,咧开嘴笑了,醉酒后的笑容不会太正常,通常会更为夸张,这让我想起了梦里花姨的笑、车上阿晓的笑,就是那样可怖,不禁让我汗毛林立。
“你……你自己来看看…哈哈哈哈……明明就…什么都没有嘛,怎么这样骗我!”她说完后西边墙壁上的窗外吹进一阵凉风,加之我听到这样的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随后左右的红烛逐次熄灭,一二三四五六七,在几秒间隔内,我数了数足有七盏烛火熄灭。
我在那时已然比较清醒,便朝她走了过去,不管她骗没骗我,我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无论面前出现的是被开膛破肚的花姨还是椁内空无一物,我都不会太过吃惊。
我走到了棺前,的的确确是一个空棺。我心里暗想:难道村民们觉得花姨死相太惨没有将其入棺?总之,我在脑海中找寻着些能说服自己不讶于眼前所见场景的合理解释。
我立马让一旁呆站着的李绒绒和我齐力将棺盖合上,欲马上离开这里,我心中难免是有些胆怯的。
合稳棺材后,我便拉着李绒绒往屋外走,刚走了几步,她突然弯腰显出一副难受的表情对我说:“川子,我…我喝太多酒了…我得…得去方便一下。”
“先回去再说吧!”我皱着眉头对她说道。
“不行…不行了……我…我憋不住啦!我得去找厕所…你…你不要先走啊!”她颤抖着声音对我说,那副表情看起来真的很难受,我便放开手让她去了。留下自己一个人站在花姨的宅院里,点燃一根烟,看着院里的一草一木,想象着花姨所经历过的孤独却也自在的生活,现如今却这样草草收场,以如此痛苦的方式撒手人寰,不禁让人唏嘘不已。
一两分钟后,我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想象里拉拽到现实中。
“啊——”
我紧张地望向李绒绒跑去的方向,心想定是出了什么事,便将燃了一半的烟一扔,快步往宅院内的茅厕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