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不过是冬天,这对于一个生长在长白山的姑娘来说,确乎如此。
冬天的味道,从柴禾堆开始,冰天雪地里,都是烟火的味道,木屑燃烧的炭香,丝丝缕缕的浸在冰雪里的味道。
这世上怎有人忍得不食人间烟火?若有这样的人,必定不是冰清玉洁,而是北极冰川埋藏的早亡的生物样本。
在东北的大灶上,大铁锅里煮着一锅的热水,灶连着墙的另一头是土炕,烧得热热的炕头,越是靠里越是热乎,炕革里头总是有烙焦了的地方,儿时的我贪玩,悄悄掀起那里,嗅到了木屑混合泥土的干燥的气息,现在想想那是北方的味道,窗外大雪纷飞,木制窗栏里面仍旧是安心的家。
有些记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影子,像是奶奶家厨房里有时候散不出的烟,缭绕的烟气、绵延的咳嗽声,把我从厨房里赶出去,好像我在厨房里只会捣乱似的,虽然实情确实如此。
后来,我无数次憧憬着可以看到大铁锅热气腾腾的迷雾下面,究竟沸腾着的水煮着什么?离开家乡后,无数次梦里梦到,我站在水泥地上,炉灶里的火烧的旺盛,捅火的炉钩子沾着些许燃尽的草木灰撂在灶旁,带着火星子,我手里握着屉布小心翼翼的拿起厚重的木制大锅盖,蒸汽冒出来,越来越多,却是没有温度的蒸汽,不断蔓延着,我始终看不到那锅子里煮的什么,最终只剩下我握着锅盖站在迷雾当中。带着窒息感醒过来,其实不过就是家常的炖菜,大概总是大白菜之类的,而我作为一个好奇心爆表的双子座,对于看不到、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总是不甘心。
上大学之后,学校后街新开了一家叫做东北大铁锅的店,我和几个朋友去了一次,四个人围坐在嵌在桌子里的铁锅前,看着店主到了一锅乱炖进去煮着,慢慢的蒸汽从木制锅盖的缝隙散出,隔着桌子形成了淡淡飘动的雾气,似乎回到了从前,然而眼前之人都终将逝去、各奔前程。后来店主过来,掀起锅盖,热浪袭来迷了眼,老板娘在锅沿儿四周贴了四个玉米面的饼子,我看清了锅里煮的排骨、豆角、土豆和粉条。盖上锅盖焖着,我笑着讲说,我老家从前有家店叫做“一锅出”,这一锅出的特色菜就是店的名字,玉米、排骨、土豆和豆角炖在一起,最后上菜的时候上面也是盖着几个锅贴玉米饼子,特别好吃。朋友说以后让我请客去老家吃,我说后来,那家店倒闭了。好像是店主过世了。那一刻,忽然就意识到,不是所有的一切都能回到从前,记忆里的冰天雪地和烟火气息,都不再属于我这样一个离人。
我十岁那年搬到烟台,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也是十分欢喜。初二的冬天,有天中午没有回家,我骑车去海边,路旁都是遮拦海风的布幔,布幔后面是高高的沙堆,海边冬天是很萧索的,生长的沙棘植物枯黄的在沙堆里露了浅浅的头。我小时候一直好奇,大海为什么不会结冰?因为冬天东北的河是会结冰的,可以在上面跑来跑去的,摘树枝上的冰凌,舔上去不会像南方人畏惧的那样会粘住舌头,就是淡淡的冰水的味道,没有其它。
一直觉得这样的冬天,亦是萧瑟、亦是冷、亦是会飞雪的,不知道欠缺了什么。高一有天骑车去上学,穿着羽绒服的季节,竟然下起了雨,在军绿色的羽绒服外面披了大红色的雨衣,风很大、雨势倒不大,我慢慢地蹬着车爬上坡,帽子和雨帽都拼着要脱落的往后滑脱,鬓角和额发都濡湿了,到了学校刚好迟到了,狼狈不堪的进了教室,当着那么多的人,手里的雨衣在滴水,同桌说你的发型实在是太上海滩了。教室里,弥漫着氤氲的橘皮发霉了的气味,我摸了摸鼻尖,是冰冷的雨水混杂油脂的湿漉漉味道。没有烟火的味道,反而像是一盆被冷水突然浇灭的炭火,我思念长白山的烟火气味浓,那里不是那么冰清玉洁,才能容得下世间万物好与坏,包容我这个不好的小孩儿。大雪过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向来不喜欢甄嬛传,我是个俗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倚梅园那一幕,白雪衬着红梅,吹弹可破的“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喜欢的是北风卷地百草折,莽苍旷野之间衰草遍地,北风卷挟着雪花砸过来,柴门犬吠,风雪夜归人。拂晓,风雪停歇,砚冰坚,墙角红梅凌寒初开,花瓣上的残雪,有炊烟的气息,这才是长白定慧终不染,雪藏万物的气魄。
长白不是长留,没有封印;不是传说,也没有冰封。这里没那么原始,山下的村落和镇上住着和世人同样市侩的人类。住在长白,冬天里,棉鞋灌满了雪,在奶奶家的菜园子里雪地上乱踢足球,脱了裤子往菜地旁的水渠撒尿。我始终没去过室外搭的厕所,长大以后,这种尴尬再没有了,奶奶家拆迁搬进楼房,方便的多,我也不会再跑到雪地里撒尿,一切似乎正当时的完美。我再也不会心中龃龉着了,不必一年偶尔几次会去躺在硬邦邦的炕上了,不必担心踩了菜园子被骂,不必担心和爷爷一切坐在房间里看电视尴尬不知说什么就一心想着往外跑了,不必担心奶奶一年见几次我都要亲的我脸上沾到口水。爷爷瘫痪在床上七年了,在我把头发留长了之后就再也认不出我了,而我只会在几年才回一次的老家,坐在奶奶身边,不会再嫌饭不好吃,碗不干净。而是在爷爷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大便的时候,坐在他身边轻轻摸他的脸,在弥漫着难闻气味的房间里,求奶奶留我吃顿饭。才知道,错过了的,并不会再回到身边,熏得乌黑的厨房墙壁和温热的炕沿儿,永远的都只会在过往的梦中。
在上海的时候,冬天常觉得脚冷,便幻想从前在姥姥家的暖气上靠着取暖,转过身也暖暖脚,暖气上烘着在外面玩雪的时候被雪水浸湿了的手套,一点点等着水汽散发。我弟弟小时候,每年冬天都和我出去玩雪,不堆雪人、也不打雪仗,就从结了冰的坡上,趴在爬犁上,两个人叠在一起从坡上滑下去,一次又一次的乐此不疲,有时候会把衣服交换着穿,高兴的像两个小傻子。后来他长大一些,春节的时候,会去捡雪地里一串鞭炮没有燃的那一个,然后插在雪地上用打火机点燃,我就站在旁边怯怯地看着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会长大到可以保护我,他会一边煮饭一边告诉我觉得我的新男朋友不够帅。可是,现在他一米八多,我除了默默摸摸他胡子拉碴的脸蛋,被他笑着躲开之外,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今年,他上大学的第一年,在鞍山,我看到他发了大雪的景象,和宿舍的兄弟买了同款的棉鞋。我错过了多少年的大雪?
如果有来生可以修炼,我愿意在长白山做一只灵兽,化成一个女孩子的模样。也许千年以后,会有人看见一个小胖妹子手里牵着一只巨兔,拎着一支咬了一口的雪糕,走在长白雪野之中,做那风雪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