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飞翔
1.
三日月彻底清醒过来是在三日之后了。
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他努力爬了起来,身上一阵虚浮,虚弱的身体开始冒冷汗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抬了抬胳膊,后背上的伤口似乎有点好转了,也没那么疼了。
跪在他旁边打瞌睡的阿樱醒了,听到声音,忙爬到他身边。
“大人,好点了吗?”
他仔细看着阿樱,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窜到脑海里了,这段时间是她在照顾他。她喂他吃药,在他耳边和他说话,她一定累坏了。
她的双眼都有了浓浓的黑眼圈,人也瘦多了。
他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辛苦了。”
他的声音还有些哑,开口的时候嗓子里带着腥甜的血腥味。
“不辛苦。”阿樱旋即红了脸,她连忙摇头,说:“我去给您拿药。”
病人的脸上带着几丝落寞,带着几丝虚弱,轻声问:“有谁来看过我吗?”
阿樱一怔,随后吞吞吐吐:“若松大人来过。”
“这段时间,只有他来过。”
“哦……”三日月轻轻低下头,他的神色,未见悲伤,也未见喜悦,他只是轻轻把头低下了。而后,他说:“好的。”
混沌的脑海里依旧传来那虚无的影像,是记忆,还是梦境呢?
那个男人轻柔的喂他喝药,像是她的润之助那样轻柔,那么温暖。让他在冷寒彻骨的黑暗中迎来一丝一丝拂晓。
但是,那可能只是一场梦吧。
——很好,很好。
——就这样吧,挺好。
——你不过只是他养得一条狗罢了,你还在奢望什么呢?
想到这里,三日月自顾自地笑了。他的笑容,失落又坦然了。
2.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一层薄薄的白雪,像是巨大的羊毛毡子,就那么覆盖在广漠的天地间了。层层的山脉上,闪亮着寒冷的银光。
贵族们似乎是不怕冷的,即使是到冬天。依旧有人裹着华贵的衣裳坐在屋内喝酒享乐。
肥硕的大人们推杯置盏,让年轻的白拍子们跳舞助兴。一曲闭,满座喧哗。
夜色渐渐深了。
武田信政有点喝醉了,他慢慢的趴在石桌上,睡意惺忪,脸颊上都挂着微醺的神采了。
大厅依旧喧嚣,没人注意到他喝醉了。夜色越发越沉,雪天里的夜晚越来越凉了。殿内的蜡烛越烧越短了,长长的烛蕊上半段都烧白了,下半身变成朱红色,融化的蜡液像油脂一样缓缓堆下。
有女侍过去剪烛花。
清澈的月光盖过昏暗的烛光,将大厅染上一层清白,不知何处传来犬吠声,歌舞声中混着外界一丝嘈杂。
武田的眼皮越来越沉了。
有位年轻人轻轻跪坐在他面前,武田勉强抬头看,好像是半个月前收留的浪人吧。
“恕在下失礼,您在这里睡着是会生病的。”那名武士小声的说着话,武田勉强抬起头,隐约看到他白皙的皮肤,和他眼角下那颗小巧的泪痣了。
他轻轻笑了笑:“无妨。”
年轻人似乎有点担心,他伸手拢了拢武田有些略微松开的衣襟。
武田闭着眼睛等他服侍,微醺的大脑停留在嘈杂的音乐声中,突然,他又感到一股冰凉的寒意。
凉意是从那人刚刚用手碰过的地方直接插进胸口里了。温热的血透过厚厚的衣襟迅速沾染全身了,武田连个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只觉得猛烈的疼痛和虚无感瞬间爬满了自己的大脑。他在那片喧哗的声音当中,逐渐失去了意识……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没有人意识到,大家只看到武田大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而那个年轻人,似乎是在武田大人睡着之后,就彻底不见了。
3.
山脚下似乎比城里要暖和了。
积雪还未落到这里就化了。远处山坡上,还依旧有些枯黄的植被。三日月坐在草席上,抬头仰望天边那轮新月。有风吹过,额前的碎发飞扬,慢慢的遮住眼睛了。
他轻轻咳嗽了两下,扶着自己的额头。
好像,又在发烧吧。
他摇摇头,努力摆脱那阵眩晕。
突然,有人在他身后轻声说话。
“要变天了。”那人说,“三日月大人,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是若松。
三日月没有回头,也没有应他。若松也未再说话,只是走过来径直坐在他身边了。
“你怎么来了?”他问。
“阴阳寮刚收到消息,”若松说,“武田信政死了。”
“我猜,应该是你做的吧。”他耸耸肩,“所以过来问问看啊。”
“大殿还真是心急啊,”若松拖着长音,“病还没好彻底,就这么急忙忙派你出来杀人了。”他皱着眉头,“大殿不会心疼人吗?”
三日月未置可否,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武田没有见过我,我来是最合适的。”
若松拖着头看向他,眼前的男人似乎因为那场差点要了命的病而变得愈发羸弱了。此时此刻,他面色苍白,脸颊沐浴在月光下,瘦的颧骨都突出了。姣好的五官似乎只有眼睛还有些光泽,依旧深邃无涯。
他看了他一会,疑惑的眼神在不久之后转为了然。
“是真的非派你不可呢?”若松轻轻说,“还是他根本不在意你呢?”
——你应该心里清楚。
三日月未再看他。他的后背有些僵硬了,他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手望了片刻,随即收起那股凝视,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前段时间谢谢你了。”他说。
“谢谢你为我治病,谢谢你来看望我。”
——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啊。他看向若松。
“无须这么客气。”若松轻轻幻化了一只旱烟,自顾自地抽上了。
烟草缭绕,三日月皱了皱眉头,这次并未开口阻止他让他别抽了。
若松又抽了两口,像是回过神来一样,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轻声说:“反正不日之后我就走了。就当做个好事吧。”
“国师放你走?”三日月诧异,若松可是国师手下第一得力之人啊,论修为甚至连伊藤都比不上他。
“近日国内有很多佛教中人,主人让我去了解一下。”他吐着烟雾,“她说完成这一件事之后,届时若我不想回来,便也不用回来了。”
说完,他自己倒是笑了。
这还是三日月第一次看若松这么笑,不再懒散,不再吊儿郎当,他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眼睛微微眯起来了。
“终于可以去外面看看了,”若松说,“真想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啊。”
“离开这片土地,离开这个国家,看看那些海之外是否还有海,天涯之外是不是还有天涯。”他低喃着,那双一直能洞悉人心的眼眸此时此刻变得愈发璀璨了。
“那恭喜你啊。”三日月坐直了身子,“得偿所愿。”
说完这句话,自己倒是恍惚了。
在很多年前,自己的心愿,是否也跟若松一样呢?也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和那个人一起去外面的国家。
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啊……
想着想着,自己内心反而茫然了。
他端起脚边的酒壶,自己倒是喝了一口。
若松看他喝了,自己也喝了一口陪他。
淡淡的酒香萦绕在两个人之间了。一时间又安静下来了。晚风徐徐吹过,带来砭骨的寒意。若松看着三日月秀气的脸庞,突然问了一句:“要不要跟我走呢?”
——你,要不要跟我走呢?
话音顺着酒香就那么飘到三日月耳边了。
三日月微微一颤,他扭头看向若松的眼睛。若松依旧眯着眼在看他,只是收起了往日里那副懒散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了。
——跟你走?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去寻找一个没有纷争、没有流血、没有绝望的未来吗?
三日月听着他的言语,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他的脑子一派嗡嗡作响,似乎有什么不停涌上来了。
若松看着他,又轻声问了一遍:“要跟我走吗?”这一次,话语里的坚定之意毋庸置疑了。
三日月慢慢仰着头看向他。
他的神情,他说话的声音,像极了少主啊。
无数的声音突然从三日月的脑海里炸开了。他握紧双手,似乎在挣扎着什么,这么多年的往事不断在脑海中翻滚,他似乎听到无数人在跟他说话。
这个与记忆里那么相似的眉眼,这样温柔坚定的语气,差点让他沦陷了。
他知道此时此刻不能沉默,他必须要说点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若松的脸,看着他认真的眉眼。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他问:“你喜欢男人?”
若松先是一怔,而后笑了。“你不是男人。”
若松把玩着手里的旱烟杆,轻轻笑了,“你不是男人。”他又重复了一下。
三日月自己都愣住了,他抬头,就这么直接和眼前的男人对视上了。他看到,若松的眼神带着温柔,带着从容,又带着几分说不清楚的惆怅。
是这样柔和的,与润之助极其相似的眉眼啊。
三日月哽住了。
扭头,不再看他。却也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话。
“你本来应该是一只鸟,三日月。”若松往后仰了一下,依旧抽着烟,“松本润折了你的翅膀。”
“留在他身边,还有意义吗?”
——留在他身边,还有意义吗?
三日月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了,这个问题他真的无法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他想着少主,想着那个男人,想着他冷淡又陌生的眉眼。
那个男人,早就不是她爱的人了啊。
他把她留在身边,也只是利用她。利用她的杀气,利用那把刀为自己做事罢了。
她受伤他不会心疼她,她生病他也不会在意他。自始至终,他都未把她放在眼里啊。
她一直都知道的啊。
但是,即使是这样,还是想要留下来陪着他。
想要留下来保护他。
即使他不爱自己,即使他的微笑他的温柔,都给予的不是自己,还是想要陪着他啊。
三日月知道,自己的心空了。空着是在太难受了。
三日月扶着自己的心口,轻声说:“我走不了。”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慢慢说,“我这里,空了一块。”
“丢失的那块,长在那个人的心里了。”
“我得守着它。”
“我得保护他。”
若松低着头,居然什么都没说。他一直低着头看着足下的那片草地,许久之后,当那朵晶莹的雪花缓缓从空中飘落的时候,若松笑了。
他垂下的发遮住了他明亮的眼眸。
看着那片迅速融化的雪花,他笑了。
若松缓缓开口说着话,喃喃的像是自言自语:“国师日日夜夜看着佛经,倒是让我也知道了一个故事呢。”
“什么故事呢?”三日月问他。
他低下头,没再看三日月。
“阿南,佛陀十大弟子之一,修为高,有慧根悟性。”
“所有人都对他寄于了厚望。”
“但是,有一天,他却问佛祖,他可以放弃自己的修行吗?”
若松扶着自己有些褶皱的衣袖,白色的狩衣被霜气沾染湿了,他眉头都未皱一下。“佛祖问他为什么?”
“阿南说,我爱上一个女子了。”若松的声音低沉了,夜深露重,他的声音突然开始变哑,“佛祖问,有多爱呢?”
这话突然没有了回音,三日月好奇的问他,“阿南怎么回答?”
若松笑了笑,他往三日月那里凑了凑,他俊朗的眉目就那么直接盖在他眼前了。
若松笑着说:“不告诉你啊。”
三日月怔怔的看了他半天,然后自己笑了:“无聊。”
若松拖着头,嗯,确实很无聊吧。他看着三日月,这个少年笑了,他的笑容在月光雪地的映衬下,显得比往日要柔弱,也要美好了。
——但是,好像终于看到你笑了啊。
若松看着他的笑容,自己慢慢把头低下了,他眼帘低垂着,神色也晦暗不明了。
——若松。
他想。
——你一定是疯了。
4.
“那既然这样,不如三日月大人与在下共奏一曲吧。”若松幻化出一把三味线,犀角轻轻一拨,三味线的音就响了。
“权当,为在下践行了。”若松笑了。
若松单手执着犀角,琴音顷刻响起。三日月微怔,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弦乐。若松的三味线精湛太多,充满洒脱又带着一丝霸气。
弦乐声从头顶飘落,声声欢脱,忽而如跳跃的铃铛轻快,忽而又如黄沙般喑哑。曲调很是奇特,然而技艺精湛。
若松的琴声,仿佛能把人的灵魂吸住了。
草地上突然亮起了篝火,一排排式神被他放了出来。他们围着篝火,欢歌载舞起来了。
若松的声音顺着琴声缓缓响起了。有轻轻的沙哑,仿佛这嗓音就是附在三味线上一样,被他轻轻拨弄起来了。乐音混着嗓音,嗓音穿插着乐音,此起彼伏中,早已融为一体了。
若松唱的不知是哪里的语言,三日月听不分明。他只是觉得他的歌声里有一种久经归来的沙哑,像是有个武士在繁华落尽的山里,蓦然回首,望着灯火阑珊。
从未有过的宁静时刻啊。
三日月想。
他缓缓拿起若松为他幻化出的那枚笛子,也就那么吹奏起来了。笛声弦声就那么纠缠起来了。似水般的流觞在空气中穿梭,像是带着他们到天涯。
若松低垂着头,认认真真的弹着。他俊秀的眉眼愈发神采奕奕了。
三日月跟自己说:就这么放纵自己一回吧。
很久以后,三日月偶然也会想起这个夜晚。这个让他暂时忘记身份,忘记爱恨情仇的夜晚,他偶然也会想起,那个眉目懒散但是真正关心他的男人。
他自己也会想: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呢?
他没有看到,在离他数里外的地方,若松的弦乐变成了寒刃,就这么朝林子里劈过去了。
数十只姑获鸟从山林里掉了下来了,泣血的掉落在远处的山坡里。顷刻之间,那片雪地上染上了血腥。
有一只没有死,挣扎了两下飞走了。
那只姑获鸟抱着残缺的身体,慢慢的飞过崇山峻岭,飞跃重重山关,就那么直接飞进殿里了。
它飞到那个紫衣男子的耳边,无力的说了几句话,就化成一滩血水了。
紫衣男子听完之后,倒是微微笑了。
“很好。”他说,“有些人,看来是留不得了。”
第十二章 石桥
1.
三日月还记得初次见到若松的场景。
在殿前,他跟着在大国师后面,身穿白色狩衣,乌帽子被风吹得有些歪了,他也不去扶。就那么笑眯眯地跟在大国师后面,听着大国师和少主说着话。
大国师的手下个个凝神屏气,只有他一脸嘻嘻哈哈。
三日月好奇的看了看他,发现他也在看他。那时他们并不相识,三日月迅速把头低下。
少主挥挥手让他们都出来了。他走的有些慢,若松慢慢跟上了他。
而后,他凑在自己耳边,悄悄地说:三日月大人,在少主身边,还是不要经常走神了。
他一怔,抬头看他。
若松冲他笑笑,而后就没有在说话。
再之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那么慢慢的熟络起来了。若松经常和自己出行完成任务,那次源氏征战也一起去了。他法力高强,为人又嘻嘻哈哈,不少人都喜欢他。
只是,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少主开始不喜欢他了呢?
三日月跪在殿前,松本低沉好听的声音传入耳朵:“三日月,明日他要来辞行。”
那声音冰凉,透着寒气:“杀了他。”
三日月抬头,望着松本的脸,俊美无铸,如晨曦般含笑的双眼透出来的却是令人畏惧的寒气。三日月不敢移开自己的视线,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张了张干涸的嘴唇,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齐藤忙说:“少主,若松是大国师的人啊。”
“此时此刻,我们不能和大国师起正面冲突啊。”
松本回头看了齐藤一眼,冷冷的说:“难道我还怕那个女人吗?”
齐藤缩了缩脖子,没敢再说话。
松本微眯着眼看向三日月,洞察人心的眸子愈发冷了,片刻之后,他淡淡开口:“杀了他。”
三日月只觉得自己掉入了冰凉的水里,不断的下沉下沉。冰凉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他的身心,让他无法呼吸。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
——让我杀了他。
2.
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也不是第一次接到这样暗杀的命令。
只是,这是三日月第一次强烈的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那把刀,并不是只能斩杀敌人啊。
原来真的会有一日,这把刀也要去屠杀自己下不了手的人了。
三日月只觉得自己的身心都木了。他竟然慌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殿里走出来的,也不知道他在院子里站了多久。
等到阿樱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想去扶一下他,才发现他的身子都凉透了。
阿樱害怕极了,推了推他,说:大人,冬天很冷,回去吧?
三日月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阿樱,片刻之后,他哑着声音说:阿樱,帮我一个忙。
阿樱一愣,随即重重点头:大人您说。
他嘴唇都冻得发白了,他抓着阿樱的手,说:你出去一趟,务必找到若松,或者找到伊藤,或者找到大国师也可以……
找到以后,你就跟他们说……
——跟他们说,让若松明日千万不要来!
——千万不要来!
“跟他们说,让若松明日准时来。”
令人脊背发凉的声音从三日月后头传来。
嗡的一声——
脑袋里好像炸开了锅。
三日月整个人都僵持住了。
松本居然来了。
阿樱看到松本,惶恐的后退两步跪下。
“好了,你可以去了。”松本又淡淡的说了一句。
阿樱应了一声是,抬头看了三日月一眼,略带不安和疑惑的走了。
三日月看着阿樱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僵硬的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松本慢慢把手扶在他的肩上。
“连头都不敢回了?”他说。
这话如同利刃,仿佛一把钢刀,就这么直接刺进三日月的心里了。
他转过身来看松本,松本便放开了手。让他转过身来。
他审视了松本的样子,沙哑着声音,带着绝望的口气:“少主?”
松本润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只是,皱着眉头,扬起手来,随后就是响亮的一耳光。
三日月的脸被他打得偏了过去,脸颊迅速红肿了起来。
这是三日月第一次挨打。
以往他虽然会斥责他,会惩罚他,但是却从未打过他。
但是这次,他动手打了他。
这一耳光让三日月的心都痛了起来,他转过头去,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血,持刀跪在松本面前,面色平淡的说:属下有罪,请少主责罚。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想杀了我吗?还是又想打我?
——无所谓的,无所谓的。
他就那么直直的盯着他看。
“三日月,你可真能惹麻烦。”松本沙哑着声音开口,音调里却是不常见的疲惫。
三日月低头笑了一下,这笑容,在主人面前,着实是失礼。他心内有大片空白,脑子也是。
他身上已经寒气浸透了,身上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了,温热的血液从衣服里透了出来,在衣衫上开出大朵大朵的血花。
漆黑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遮盖了他部分视线。
他不管不顾,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松本弯下腰来,伸手勾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杀了他!”松本轻轻说,他的声音渐渐柔和下来,带着一丝温柔,“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三日月的心不知从何而来的惶恐,嗡嗡的让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闭上眼睛,仿佛看到,在那个漆黑的夜里,那个一手拉着她把她挡在身后,一手持刀而立,挺拔如苍松的少年。
那个少年与眼前的男人渐渐重叠在一起,早已分不清谁是谁,或者,本来就不该分清谁是谁。
他就那么在原地跪着。一动不动。
松本嘴角笑意淡去,他直起身来,转身离开。
三日月动了动手指,觉得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疼痛,从指尖开始,一直传达到心里。
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而痛了。
3.
“久闻三日月大人刀法超群,但是一直未曾领教过呢。”
若松在修罗场上,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三日月还是老样子,黑衣黑发,缥缈兮若流风回雪,妖刀在冬日的阳光的照耀下闪出璀璨的光芒。
若松歪歪头,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站在远处祭天台上的紫衣男人,他气定神闲的望着他们这边。表情懒散又玩味。
若松自己点点头,笑了。
“少主只是想看两位切磋一下,两位大人点到为止即可。”武士走过来说。
若松了然,而后,轻轻地问三日月:“不只是切磋这么简单吧。”
三日月颤了一颤,未曾说话。
“也罢,也罢。”若松笑,幻化出刀,指着三日月的鼻尖:“三日月大人,可曾记得在下救过你?”
三日月点头,他的面色愈发苍白。
“那就好。”若松说,“大人若还感恩,那么,在下想求大人,保住一条命呢。”
三日月没有说话,他回头看了看松本,再看了看若松。
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双刀相抵,三日月的眼神变得冰冷又锐利。若松凝视着他的双眼:“你病还未愈,现下,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随即猛力一推,三日月差点被他推倒。三日月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气,然后猛然扬刀,回身,继续劈了过去。双刀一次次交锋,溅出阵阵火花。三日月的面色越发苍白,却犹自劈着砍着。
横劈直砍,再一个回身从上往下劈下去。若松始终抵御着他的进攻,一次一次把他推开,一次次看着他又杀过来。
双方谁都没有用全力,都为对方留了后路,也堵死了自己的路。
若松手一扬,刀继续抵在他的鼻尖。
“保住你自己那条命吧,三日月。”若松说,“若真的想报恩,就替我保住你自己那条命吧。”
三日月一怔。
若松说:“他的弓箭手已经搭好了。”
“这些弓箭手,全都瞄准了你,三日月。”
他说:“若你再继续这样下去,死的人就是你了。”
“用尽全力杀过来吧,三日月。”若松仰头看着他,“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厉害。”
三日月突然觉得自己的体力透支了,他紧紧握紧了刀,却用不上一点力量。
他的世界突然寂静极了,他回头,看向松本,松本依旧微笑着看他。那笑容刺的让他心痛。
若松不再多说什么,挥刀向他劈去。三日月本能挥刀回砍。
一声轻响。
血雾从眼前弥散开来了。
三日月看到若松身体往后一仰,胸口的血突然就那么冒出来了。
——他没有躲。
——他没有躲!
——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可以的啊。
——你甚至可以杀了我啊!
——为什么你放弃了??
面对妖刀的强劲,若松安静的放弃了自己的抵挡。他嘴角突然渗出了大量的血,白衣泛着腥红的光泽,周围一片寂静。那层血雾越来越大,竟像是把他包裹起来了。
若松抬头,静静的看着站在面前的衣袂飞扬的三日月,面对这个传说中如同怪物一般的心狠手辣的人。
自己倒是笑了。
他的笑容,三日月此生都未曾见到过。
周围全都安静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松本挥挥手让那些人不要说话。
三日月却突然恍惚了。
他看着若松的样子,脆弱极了。他仿佛要和那场雪一起化了。
他突然想到了好多事情,好多有关若松的回忆啊。
她生病了,他来救她。
她掉到海里了,他来救她。
她喝药喝吐了,他来喂她。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天那个夜晚,眼前的男人笑着弹着三味线,笑着问他:要不要跟我走呢?
——要不要呢,要不要呢?
他,是那唯一一个,主动伸手要把她从深渊里往外拉的人啊。
是那么、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啊。
万籁俱寂,鹅毛大雪簌簌而下。一片两片,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了。
三日月脸色惨白,无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晃了一晃,自己又跌下了。
他缓缓的跪在若松的身边,伸手盖住他的伤口。若松的鲜血奔涌似的往外冒,他怎么都按不住了。三日月的手被他的鲜血染红了。
“对不起。”三日月说,“真的对不起。”
若松剧烈地咳嗽几声,嫣红的血抑制不住从唇边溢出,他说:你看,下雪了,我跟你说过,要变天了。
三日月嗓音暗哑,带着颤抖,不住地用衣袖揩拭他唇边血迹:别说话,你别说话。
我会找人来救你的。
其实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要问他,
——你为什么要来呢?
——你不是可以知晓天明事理,测算吉凶吗?
——你为什么还要来?
——为什么又不躲啊……
“三日月……”若松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剧烈的咳嗽了两下,“教你附身人类重新回到他身边的人,正是大国师……”
“松本润知道的。”他说,“所以,他不可能信任你……”
血依旧不断的往外涌,若松仍说着:“你,记得保护好自己啊。”
三日月紧紧的抱着他,他想爬起来,又重重跌下。
——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话才来的吗?
——是为了我才来的吗?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说,除了这句他居然说不出别的话。
若松脸上并没有那么多难过的表情,瞳孔却已涣散,映不出漫天大雪,映不出他苍白的脸和暗淡痛苦的眸色。
他抬头凝望被雪花点缀得旖旎的天空,半响,他轻声说。
“阿南爱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他,你有多爱呢?”他的声音柔软平静,却像利刃,一刀一刀刮着三日月的心。
他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瞬光彩,声音极轻。
——阿南,你有多爱那个女子啊。
“阿南说……”他颤抖着伸出带血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三日月的脸颊。
——要不要跟我走呢?带你去看海风,看晚霞。看漫天大雪簌簌而下……
“我愿化身一座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若松的声音很低很低,似乎快要睡着了。
——你看,你伤到我了,我也伤到你了。
——我们也是扯平了。
——所以……你别难过啊……
他冰凉的手慢慢从她的脸上滑下。
“只求,她能从桥上走过啊……”
——我愿化身一座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你,能从桥上走过啊。
大雪扑簌而下,血痕很快就被大雪遮盖住了。若松泊泊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染红了她的发。
这里真是安静啊,安静的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真好,真安静啊。
第十三章 烛光
1.
吱——三日月推开了大殿的门。
神殿的门总是沉重的,连声音都沉闷闷的。
殿内的光芒却是璀璨的。
没有多余的光源,只有一排排红蜡燃烧着,安安静静的立在精致的架子上。
在门口默立了良久,三日月抬步走了进去。
这里真是安静啊。
在这样的大殿上,一根根的摆满了红蜡,一根根整整齐齐,又错落有致。三日月慢慢挪步往前,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这些架子,这些蜡烛,看得他眼睛都疼了。
他握着手里那根红蜡,想,要把它摆在哪里呢。
“用这根吧。”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声音极轻极缓,似乎也是小心极了。三日月回头,烛火摇曳的光后,伊藤站在那里,随后伸手递给他一根雕刻着花纹的红蜡。
“不是想为若松点亮吗?”伊藤说,“用这根吧。”
“这是我从北川那里带来的,有只小鲛人在蜡烛上刻了画。”她淡淡的开口,“听说,这样的红蜡可保佑平安呢。”
三日月颔首,接过蜡烛,未曾开口说话。
他缓缓拿起那根红蜡,伸出白净的手,慢慢的在蜡烛上刻着若松的名字。
蜡烛屑如同鲜血一样,浸染了他的指甲。有些指甲被蜡烛卡断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往日我就跟他说,不要和你走的太近。可是他不听。”伊藤没有看他,只是定定的注视着那排排红蜡。
“我也是听他说,三日月每次杀人之后,都会为死者点燃一株红蜡。我道他是骗人的。”伊藤冷冷的说,“毕竟你杀的人太多了。”
“现在我才意识到,原来,是三日月只有杀了自己记住名字的人,才会点燃红蜡。”
伊藤手摇桧扇,“挺好的。”她勾了笑出来,却让人感不到笑意。
三日月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蜡烛刻好了,三日月在烛台上点燃,把它缓缓放下。跳跃的火苗映衬着三日月的脸愈发苍白了。
三日月一点一点叩下了首,然后直起身,欲向外走。
“不喝一杯吗?”身后却传来伊藤的声音。
他回头,伊藤把酒杯都摆好了,她看着他,眸子里不带一丝情绪:“这次是清酒,没再加黄连了。”
2.
“若松的母亲就是妖怪。”伊藤喝了一口,又把一杯洒在了地上,盯着那缓缓褪去的酒迹说着。
“因为爱着他的父亲,所以幻化成人,与他父亲一起生活。”伊藤回头,看向那根刻着若松的名字的红蜡,而后又扭头看了三日月一眼,“只是,后来被他父亲发现。”
“他父亲就把他母亲杀了。”
她声音渐渐沉了,“主人找到若松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被父亲锁在笼子里,终日不见阳光。”
“后来,他就跟着国师了。”
“我们身为阴阳师,参破天地运命,自然是活不久的。”伊藤看着自己的手,自顾自地说,“所以我们不需要有太多感情,也不会有太多牵挂。”
“但是,只有他不是这样。”伊藤叹了口气。
“他待人很好,虽然看起来总是吊儿郎当,但其实对任何人都关怀备至。”
“他从不杀人,也不轻易伤生。”
“像他这样的阴阳师,倒是很少见了。”
伊藤放下酒杯,长舒了一口气。三日月依旧没有看她,只是自顾自地低着头不说话。
“他对你很好吧。”伊藤看向他,“一定很好很好吧。”
三日月眸子里闪过一丝什么神情,而后,他点了点头。
“也许,从你身上看到自己母亲的影子了吧。”伊藤说,“三日月,你终于也知道这种心痛了吧。”
她轻轻说:“这种,看着身边的人死去的心痛感,你是不是再次体会到了?”
三日月无奈的笑了笑,一口灌下了最后那口酒,转身离开了。
“三日月。”伊藤唤他。三日月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
“国师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三日月。”伊藤轻轻叹了口气,“你,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三日月点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直接走出去了。
外面的大雪依旧在下。雪花簌簌而下,纷纷扬扬的,在这风雪之中,三日月恍惚又看到了若松,他依然坐在山坡上,轻轻弹着三味线。他的歌声陪着弦声飘飘荡荡,就那么去了天涯了。
他笑着说:要变天了,三日月大人,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要变天了,真的要变天了。
他想了想,迈步走进雪里了。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忍不住,一口血从嘴里咳闷而出,喷在洁白的雪地上了。
温热的血融化了积雪,一点一点的落在了地面上,在空气中渐渐变深。
看着那鲜红的血,三日月终于意识到,他好像,伤到了。
确实伤到了。
第十四章 藤原
1.
往后的日子居然平静了。
任凭松本,还是国师,甚至包括幸姬,居然谁都没有来找过他。
阿樱本来还为三日月庆幸,觉得大人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高兴多久,就意识到了。
正如同大家说的那样,这里,终于要变天了。
这场雪连着下了好几天。
大雪停的那一刻,松本正式攻打藤原氏。松本润隐忍多年,纵容藤原氏在眼皮子底下各种小动作,就是为了这一刻。
这一仗来势汹汹,到让人想起了几年前与伊藤氏那一战了。但是这一次,似乎比伊藤氏好打,又比伊藤氏难打。
阿樱听着寮里人的议论,自己又是着实被吓倒了。
——听说幸姬在少主殿前,把头都磕破了。但是少主连见都未见她,只让她回去休息,嘱咐人为她疗伤。
——将军的人马还未杀过去,藤原氏的部下率先反了。
——原来将军当初让藤原氏出人去修理河堤栈道,都是故意为之啊。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藤原氏的贵族们自然是不想去的,去的都是那些下等武士们。
——将军就趁机收买了那些武士们的心啊。
——跟着藤原氏一辈子都是下等人,但是跟着将军,则有可能实现繁华啊。
——有这样的心思,谁还会为藤原氏卖命啊。
松本润,为了对付藤原氏,还真是用尽了心思啊。先娶幸姬,安抚他们的心,再策反他的部下,等到大雪封城的时候,藤原氏豢养的妖军也露出疲态了。
天时地利人和,一切就可以收场了。
阿樱一听更加害怕,她想,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三日月大人马上就要去应战了吧。
他的病还未好彻底啊。
阿樱跌跌撞撞的往三日月屋里跑去,一推门就看见了,三日月正襟危坐,漆黑的衣服衬着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看到阿樱,三日月慢慢笑了,他说:我还是要走了,阿樱,你好好照顾自己啊。
2.
接下来几年里,阿樱往各司各寮里跑的更勤快了。
只希望能尽快得到三日月的消息。
军情一封接着一封,军函一件接着一件。
大多都是得胜的消息。
天历628年,夏,三日月拿下藤原氏四座封城,将藤原氏长子藤原泷的首级悬挂在城门之上。
天历628年,秋,双方在云城之间展开激烈的战斗,浮尸千里,血流成河。三日月,胜。
天历629年,秋,藤原氏妖军正式出战。折损三成兵力,暂将妖军围困。
……
阿樱看着庭前花开花落,看着风吹过,看着黄沙纷纷而下,看着雪花纷纷而下。
再往后,军函就断了。至少,阿樱再也听不到任何消息了。
不知道,三日月大人在前线如何了。阿樱握紧了那枚樱花的额环,她想,她还没有来得及把那个额环还给三日月大人呢。
她看着远方天空来回飞旋的报信的式神鸟, 自己也害怕了。
3.
这里其实什么都没有,除了一览无余的黄沙。
天边有凄凉的落日,挂在毫无生机的沙尘里。
三日月看着那轮落日,挥挥手说:今晚就在这里扎寨吧。
已经打了三年了。
藤原氏是国内一大家族了。自然不如源氏那么好打,况且,藤原氏的妖军,不容小觑啊。
夜幕缓缓降临了。
三日月看着行军作战的地图,自己倒是安静了下来。他没怎么说话。
一个男人慢慢走进账中,端来一杯热茶。
三日月抬头,“谢谢。”而后,他动了动喉咙,轻声说,“谢谢,阿步。”
阿步脸上露出略显苦涩的笑容:“大人还是别太辛苦了。”
“少主让我,好好照顾你……”这话他说的有些含糊了。
三日月怔了一怔,随即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阿步。”
“藤原氏的妖军已经被我们打散了。现下,只要确认藤原氏家主藤原胜平在哪支队伍里,想必,这场战争就会结束了吧。”
他抬头,缓缓看向眼前这个曾经陪伴她成长起来,关心她爱护她的人,轻声说:“会结束的,阿步。”
阿步看了看他,没说什么,然后慢慢退了出去。
三日月看着阿步略显佝偻的身影,心想:这么多年了,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阿步,也开始老了……
——阿步,你是不是已经,认出我是谁了?
——阿步,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呢?
4.
从来没有听到过有如此之大的风声。
带着奇异的尖啸。
三日月惊醒,忙走出去看。
好大的风啊,连帐篷都开始剧烈摇动了。
有人也从帐里走了出来,看到外面的情景都吓住了。
营外迎来了巨大的风沙。这风沙邪性很大,带着巨大无比的摧毁力,它疯狂的袭击着他们。沙里有大量的利刃,纷纷的割向他们。
三日月的脸颊都被风刃划破了。殷红的血迹顺着伤口流下又被风吹走了。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少将士纷纷倒下。他们的尸体继续被风沙袭击,转眼又变成森森白骨了。
跟着他一直打仗的这些将士们太累了,他们扛不住这场巨大的风沙。
“都先回到营里!”三日月指挥。
这里像是回到地狱了。天地昏暗起来了,星光月光都躲起来了。这里雾蒙蒙,灰荡荡,天大地大,无穷的风和无穷的黄沙。
不知道,这风刮了多久啊。
风停的时候,天色彻底黑透了。
副将过来报告损伤的时候,脸色难看极了。
“大人,我们折损了七成人马……眼下只剩三成,万一藤原氏的人来袭营……”
三日月浑身是血,他手持刀,眉毛压得极低,淡淡道:“没有万一,他们已经来了。”
副将脸上彻底没有一丝血色了。
“藤原氏豢养妖军,我只当他们不过是喜欢养怪物们的莽夫而已,差点忘记他们祖上是阴阳师了。”三日月说,“这场风沙想必就是他们家族放出来的。”
“众将士们!”三日月的声音低沉却坚毅,“纠集残部,背水一战!”
常年在外打仗,将士们之间的情谊自是深厚,那么多同僚死于这场风沙,多少人心里都泣血了!悲愤和杀意激发了他们的斗志。
军中将士振臂一呼:背水一战!
冷月森森,高高挂在天边。
西边隐隐传来滚雷般的声响,大地似乎在轻轻颤抖。
藤原氏的人杀过来了。
三日月握紧了刀。这把刀,陪伴他多少年了。而这次,他自己也不确定,这是否是他最后一次使用它。
新月下,藤原氏的铁骑出现了。他们来势汹汹的压在他们眼前了。
大军压境。黑压压一片,月亮的光芒都被遮盖住了。藤原氏的人马一刻都没有停留,他们就那么直接杀过来了。
两支军队在这里展开激烈的厮杀。
每个人都握紧了手里的刀,纷纷砍向对方。顾不得紧张、顾不得害怕,若有一丝犹豫,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了。
死亡与绝望漫天而来。鲜血淋漓的修罗场,几万人的性命,如同草芥一样,就那么轻轻的被割掉了。
土地都被鲜血染红了。
“你就是三日月?”一个少年手一挥,符咒贴在一个武士的身上,而后武士一声惨叫,就化成一道血水了。
少年挥挥手,继续往他那边走。
那些符咒在他身上纷纷飞起,无人可以阻止他。
“正是。”三日月持刀指着他。
“很好!”少年微微一笑,“我是藤原胜平次子,藤原渚,死在你手上的藤原泷正是家兄。”
说罢,他手一挥,“三日月大人,你去黄泉路上陪他吧!”话音还未落,符咒就冲三日月飞过去了。三日月侧身砍下其中一个,那符咒仿佛活着一般,纷纷继续绕着他飞。
少年口中默念口决,一大批人将他保护起来。他只是定定的看着三日月,眼神要把他千刀万剐。
一次两次,符咒被砍的七七八八。砍下最后一个符咒的时候,三日月的刀终于对向了他。
少年微微一震,而后微笑,说:“大人,不到最后一刻,谁都别大意啊。”三日月挥刀冲少年身上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副将突然出来把三日月抱住了。
——他是叛徒?!
三日月一怔,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慢了。
这一慢,少年迅速吹了一口气。那些被砍落的符咒竟迅速化成了灰,就那么直接吹进三日月的眼睛里了。
三日月只觉得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而后眼睛上像是被刀割一般的疼。他一怔,一下子不知道该看向那里了。
全黑了,他的世界全黑了。
混乱之中,只听见少年说:杀了他!他看不见了,快杀了他。
有人拔刀砍向他。三日月在黑暗的情况下拔刀抵挡。眼中的疼痛更强烈了,仿佛有千万根针齐刷刷的戳进他的眼眸了。
漫天的黑暗齐刷刷的盖在眼前,他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三日月下意识的往后跌下。
——是不是要死了?
他想,这次是不是死定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长哨声。
听声音似乎又有大批人马出现了。
阿步的声音出现在三日月耳边:大人,少主的援兵到了。
——援兵到了……
三日月想,他,是来救我的吗?
——他心里还有我吗?
三日月突然笑了。
第十五章 阿步
1.
三日月的眼睛没有彻底治好。
尽管军中已经找来最好的医师,但是他的视力还是无法完全恢复。
阿步急的嘴上都生疮,但还是没有办法。
三日月看东西的时候,依旧是朦胧一片,像是谁在眼前盖了一片轻纱。阿步轻轻的叹气,但是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
大将受了伤,己方也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倒是不用打了。三日月只是派小部队骑兵去侦察藤原渚的下落,自己暂时在营里养伤了。
阿步日日留在他身边照顾他。阿步小心谨慎极了,时常嘱咐他,不要往那里走,那里是火架子,不要碰那个东西,那是刀口啊……
三日月恍惚又回到了自己小的时候,她在润之助身边长大,润之助忙的时候,都是阿步照顾她。
阿步虽然看起来很凶,但是骨子里其实很温柔啊,虽然总是说她笨,说她不懂事,但是没有真正嫌弃过她。阿步教她识字,教她穿衣,教她说人类的话。
她从未有过父母,后来,每次听到有人说父亲的时候,阿步的身影总是在脑海里浮现了。
她想,如果她有父亲,应该就是阿步这个样子吧。
她始终还是记得,那天,她嘟嘴立下誓言:若背不会那些礼仪,她就不吃饭了。
结果,她真的没背会啊。
她就那么噘着嘴,又累又饿,渐渐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突然,有人轻轻抱起了她,把她抱回榻上了。
她悄悄睁开眼睛,抱她的是阿步啊。
阿步的胸怀是那样温暖,那样宽厚,阿步轻声说:下次不许发这种誓言了,饿了冷了,多难受啊。阿步的步伐是那么慢,那么稳,似乎是怕把她颠着了。
然后,她拉着阿步的袖子说饿了,阿步说早就猜到了。笑眯眯的拿出包好的茶点喂她,边喂边说慢点吃,别噎着啊。
阿步,一直都是这么关心她。在意她啊。
想到这里,三日月缓缓拍了下阿步的手,说:阿步,别担心,应该为我感到庆幸啊。
如果藤原渚再年长几岁,法力再强一点,恐怕我这双眼睛甚至我这条命都彻底保不住了。
所以,阿步你看,你应该为我高兴啊。
阿步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自己有事还只知道安慰别人啊。
话已出口,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阿步说的是,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以前,跟以前,跟以前一样啊……
——我以前的样子啊,阿步,你真的还记得吗?
“阿步……”三日月喃喃,想说什么,却觉得言语在舌尖打转,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千万不能告诉他们你是谁。那个声音说,若他们知道了,那你就会立刻死掉。
——同时,依托你修为活过来的松本润也会有危险。
——记住了吗?
阿步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的走在他前面,为他带着路。
三日月心中涌起无限的愧疚。
——阿步,对不起啊。
——我无法承认我的身份……只到现在我都无法说啊。
——我死不足惜,但是,我不能连累他……
2.
那天开战的时候,天气反而好极了。
往日里每场大战,松本几乎是不干涉的,全凭三日月指挥。但是这次,他居然罕见的发话了。
三日月接到松本的军令,继续往南追杀藤原渚和藤原胜平,务必把他们困在山谷里,另一部分援兵会随后支援。不过在出征之前,他先把阿步叫回去了。
阿步走的时候一直回头看他,说:大人,要小心照顾自己啊。
他自然是担心的,若平时还好,但是此时,三日月的视力还未恢复啊。
这一仗,怎么不让人揪心呢。
三日月看着阿步走远的背影,心想:也好,你走了就好。
你走了,我就不用有牵挂了。
战场太危险了,若真是有什么事,我未必能护你周全啊。
他们是在山谷里追上藤原渚的部队的。只是没想到,原本以为是伏击,却被藤原渚的人围在山谷里了。
这里刀光血影,一片修罗地狱。
三日月征战沙场多年,即使视力受损,但是听力依旧发达。他迅速的听声辨位,倒是没受什么伤。
但是,渐渐地,他就开始感到不对劲了。
不知道为何,这山谷里的藤原氏的人马为什么会这么多呢?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似乎怎么都杀不完了。
三日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援军一直不到。只有藤原氏的妖军一波接一波的杀来。他杀了一个又一个,始终没有停歇。
身边的人渐渐倒下。
直到他环顾四周,才恍惚发现,自己已经被重重包围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他突然明白了。
松本,本意就是要牺牲他。
以他为诱饵,吸引大部队人马。而想必那些援兵,已经找到了藤原胜平,直接杀过去了吧。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出征的时候,松本亲自送他。
那夜的月光圆满极了。
松本与他对饮,而后松本说:这一仗赢了,就不必再打了。
藤原氏除掉之后,天下,就再无征战了。
——是啊,所有的一切,都被除掉了。
——天下,终于在你手里了。
松本看着他,眼中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些欣慰,他轻轻说:三日月,辛苦你了。
——辛苦啊,我不辛苦啊。
他想。
只是突然想明白了,原来,打完这仗,你就再也不需要我了。
——你,终于不要我了。
心中突然轻松了,好像背负了很久很久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抬头,看着青天。左眼皮上有一寸刀伤,鲜血泊泊往外冒。鲜血早已染红了他的眼睛,他睁不开眼,也看不清楚这浩瀚苍穹。
“就这样吧。”他跟自己说。
他明白,他不该怨恨,不该难过,不该悲伤。
早就注定的结果,有什么好难过的。
于是,他眯起眼来,看起眼前雾蒙蒙的一片,随即扬起手中的刀。擦干上面层层的鲜血。
——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安排,我心甘情愿的接受。
——无论是什么,我都接受了。
——若我死了,你会为我流泪吗?
——你会吗?
太刀入土三分,他慢慢闭上眼睛。藤原家的妖军已经把矢弩架好了,蓄势待发。万籁俱寂。
“放箭!”藤原渚的声音撕破宁静的天空炸裂开来。
齐刷刷的箭雨喷向了他。
三日月闭上眼睛,听着那呼啸之声越来越紧了。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忽然,一道白影出现,天地摇动起来。四处尘埃翻翻飞起,三日月睁开眼睛,他依旧看不太清楚对面。只见一个白影从地中出现,那个白影把他抱入怀里,压在地上。
他闻到熟悉的樱花的味道。
“少主?!”
“是你吗?”
他问,疼痛让他睁不开眼睛。他靠听觉和嗅觉辨别来人的身份。天知道他在那一刻,心里的期待和欣喜有多大。
“别说话。”男人嘶哑的声音传来,“别说话。”
他没有叫他三日月。
这个人不是松本,是阿步。是阿步。
——阿步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呢?
他被阿步紧紧抱在怀里。阿步宽阔的身体形成了一个保护罩,裹住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巨大的结界张开。他们被包裹在结界里面。
他耳边传来嗡嗡声。眼睛疼痛,实在睁不开。他拼命靠声音辨别清楚。
“继续放箭!”
藤原渚的声音高喝而出。
然后,他听到万箭齐发的声音。刷刷的,像是滚动着的洪流朝他们飞来。似密集的雨点齐刷刷的砸在结界的屏障上。
藤原氏的妖军都是怪力型,这结界根本支撑不住多久。他听到一层又一层箭矢的撞击声。
阿步紧紧抱着她,护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他的拥抱是那么宽广,温暖而厚实。一如多年前她在松本的府邸前因为饥饿和寒冷而瑟瑟发抖之时,这个男人抱着她去求救的时候那样宽厚的胸膛。
“阿步……”她想要睁开眼睛,她想要回头,她想要看看他如何了。有没有受伤。
“不要回头!”他说。他咬牙说,“不要回头。”
然后,她感觉到有什么液体,暖暖的、粘粘的,流到她的脸上。
她止不住颤抖起来。从在松本身边那一刻开始,大大小小的战役,刺杀、谋杀,她经历了太多。她早已不是几百年前在山上瑟瑟发抖的小妖怪,她长大了,早已知道生死的无常。
然而,等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她还是害怕。
对方的声音温柔了下来,却再次重复了一次。
“不要回头。”
熟悉的声音和语调,恰如多年前一样。
她在松本的府邸外瑟瑟发抖,她还小,对人世间一切都不知道。阿步跟她说,这是筷子、这是碗、这是木屐、这是山……
他嘱咐她:不要放火,不要摘桃,不要光脚……
他说过很多,不要,不要……
却没有一次不要,像这次一样,带着决绝的味道。
阿布将全身的力量放在她身上,抱紧了她。
“孩子,离开吧……”他声音开始有气无力,“这次回去之后,离开少主吧。”他说。
“离开他吧。回去吧,回你自己的家。”
是啊,她其实早该回去了。何必再强求啊。
“阿步……”她忍着喉咙的干涸,说:“好的,我回去,我带你一起回去。”
“回我的家。”
“我家在扶桑城后的扶桑山下。”
“我在那里种了好多好多樱花。春天到的时候,樱花全都开了,漫山遍野都是樱花,漂亮极了。”
“阿步,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嗯……”阿步虚弱的说,“好啊。”
他似乎累了,头向下垂,枕到了她的肩膀。一下下箭矢的撞击似乎更近了……她听到箭矢射入身体的声音。
那声音刺耳极了。
“阿步……我们回家,你别睡啊……”
身后的气息减弱,直到没有声音。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箭矢声、碰撞声、厮杀声……全都停了。
三日月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她絮絮叨叨的、战战兢兢的说:阿步,醒醒,跟我一起回家……
第十六章 痛心
1.
藤原渚挥了挥手。
那群妖怪们终于把弓矢放下了。
他看向山谷里的身影,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把三日月抱住了。
他定睛看,心想,他死了吗?他们都死了吗?
副将凑过来问:少爷,要不要继续放箭呢?
藤原渚冷哼一声,管他死没死,继续射就对了,没死也要死透了才能解恨呢。军情来报,父亲已经被松本其他的部将杀了。
既然这样,我也杀死他最得力的部将吧!
他咬着牙,说:放箭。把所有的箭都放了!
——我一定要杀了他!
副将应声,箭雨刷刷而下。
密密麻麻的羽箭像是蝗虫一样飞速的从山坡上往下射过来了。
藤原渚的眼睛都看直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兴奋的看着,他要把松本的人打成筛子了。
而之后,发生的事,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那些箭雨在离三日月只有不到一寸远的地方的时候,居然齐刷刷的停下了。
——它们停下了!
像是被什么冻住了。
藤原渚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确实停下了。箭停在半空中,像是织就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这感觉,太可怕了。
“大人,这,这……”副将喃喃,“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藤原渚气恼的回头,“拔刀,过去杀了他们!”
“砍了他们……”
藤原渚气急败坏的吼道。
然而话音还未落,他自己突然停了。
他感觉到了,有一双手,伸在他的头顶,把他按住了。
藤原渚闻到一阵好闻的味道。
他还未来得及回头,就听到一个女人说话了,那女人说话的声音像是小溪划过山涧石子,叮叮咚咚,听起来悦耳好听极了。
那女人轻声说:“年纪小小,杀气就这么重,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2.
谁都没有想到,大国师居然出现了。
她就那么站在山坡上,伸手,把藤原渚的头按住了。
藤原渚艰难的抬头,看着这个美艳的女人,她就那么站在他面前,微笑的看着他。她的笑容甜美,像是朝霞,看起来是那么温暖。
国师看着他,微笑着说:小少爷,杀人的事,还是让我来做吧。
她长袖一挥,疾风骤起,他身后的那些妖怪军团全都不见了。藤原渚再定睛看,那些妖怪们,他们藤原家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那些妖军,居然都被大国师收进布囊里了。
居然如此轻易的就被她收走了。
这个女人,法力居然已经高到这种程度了吗?
藤原渚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死死的看着大国师,连害怕都忘了。
而后,大国师慢慢放开了按在他头顶上的手。
她收紧了布囊口的绳子,另一只手轻轻一挥,一男一女从她身后出现了。
“柳川、素叶,”国师咯咯的笑了,“好了,送藤原家的少爷上路吧。”
而后,她轻轻扶着自己的袖口,慢慢说:“记得我说的话,要……”她的声音变低了,带着不可抗拒的性感和妩媚,“要千刀万剐。”
藤原渚至死都不敢相信,这个随便挥手就能收服千军万马的大国师,这个比任何女人都要漂亮的女人,居然,比他见到的任何人都要心狠手辣。
——确实,心狠手辣。
3.
大国师站在山坡上,定定的看着谷里成堆的尸体,看着蜷缩在那里的阿步和三日月,久久没有说话。风拂过她的右手,大国师举起右手看,已经红肿了。
——藤原家的血,到现在对我还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大国师勾起嘴角笑了。
“主人。”柳川走了上来,“已经处理干净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大国师缓缓点头,“那我们也走吧。”
“主人!”素叶喊住了她,大国师停下,素叶面带恨色的看向远处的三日月,“不杀了他吗?他杀了若松大人啊。”
大国师先是一怔,自己反而缓缓笑了。
她笑容干净清澈,看起来如同天外仙子一样纯洁无暇。
“不急,”她缓缓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柳川面露不解,但是没敢多问。
“找个机会告诉幸姬,就说她最珍爱的弟弟被三日月杀了,”大国师懒懒的抬手,“死状凄惨,尸骨无存呢。”
她咯咯笑了,白皙的皮肤在傍晚的夕阳的映衬下微微泛着微黄的光泽了。
“我倒要看看,幸姬会作何感想啊。”
柳川点头,随即又问:“但是这次阿步的事,少主不知道会如何发难呢?”
“发难?”大国师的眸子冷了,“我们只不过是告诉了阿步少主的行军计划而已,阿步自己要来救三日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再说呢。”仅有一瞬,大国师的眸子又重新亮起来了,她勾着嘴角,笑眯眯的看着柳川,“阿步死了,我倒要看看,松本有多痛啊。”
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三日月,“希望殿下还能记住属下曾经教过您的。”
大国师垂下眼眸,漫不经心的说:“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少主,从小就照顾您的阿步,这次真的死了。
——少主,您的心,大概也会痛了吧。
想到这里,大国师自己都笑了。
——你既然削了我的臂膀,那我就一定要砍你的爪牙。
——我倒要看看,是谁的心更痛啊。
第十七章 阿樱
1.
三日月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大队人马已经走在回京都的路上了。
藤原家彻底完了。
这一仗终于结束了。
三日月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麻木了。他的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冷了。那条大道,他还是看不清楚啊,不止眼睛看不清楚,连心里也看不清楚了。
他的心沉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回去,回去了,要如何面对松本呢。
是他不要她了,他要她去死啊。
要她去死本就无所谓,她的命不值钱。
但是,这次死的不是她,而是阿步啊。
阿步,那个从她还小就在她身边照顾她的那个温柔的大人,就这么死掉了。
不要再有人死了,不要再让他失去任何人了。他害怕了。他从长大以后,体会到的就都是失去了。那些人,那些他爱过的,爱过他的,就那么慢慢的死掉了。
——如果真的是天谴,报应在我身上就好了。
——求你啊,别再夺走任何人了。
——任何人啊。
三日月看着熟悉的街景,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慢慢的蜷缩起来了。
2.
所有人都在庆幸这场仗终于打完了。
不止如此,这意味着,在接下来几年的日子里,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战争了。
自此一战,扶桑国内的几大氏族全被除掉了,剩下的也不过是散兵游勇,小鱼小虾。不用松本攻打,就自己自动解甲归田了。
是啊,也许这难得的太平和统一终于要来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意,这笑容快要把近日来连接在国家上空的阴霾全都驱散了。
人一清闲下来,就总是容易说些琐碎的事情了。
随着回京都的步伐越来越近,种种流言蜚语愈演愈烈。
有人说,幸姬已经失宠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将军也会杀了她。
有人说,此次虽然得胜了,但是将军大人的阿步死了,将军也未见有太多欢颜,看起来好像也生病了。
有人说,这次之所以能得胜,表面上是将军大人提前知悉了藤原氏的动向,但实际上是三日月大人的功劳,他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斩杀了藤原家几千妖军,也生杀了藤原渚啊。
三日月听着他们说着谈着,眼中神色一派淡然,仿佛讨论的并不是他。
为了配合他的伤势,部队走的很慢。离京都还有约莫一个月路程的时候,阿樱跟着松本派来迎接的队伍来了。
见到他那一刻,阿樱哭着扑倒他怀里了。
阿樱说:大人,您辛苦了。
她抓着他的手,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大人,您看您都瘦了。
您的眼睛好点了吗?还能看得见吗?
三日月还未说什么,阿樱又抱着他哭了。三日月在阿樱哇哇的哭声中,兀的眼睛红了。
3.
阿樱留在随从队伍里照顾他。每日,阿樱都为他的眼睛缠上纱布,纱布上熏着药香,倒是好闻极了。
阿樱说,大人我算过了,等我们回到京都的时候,樱花就能开了。
到时候您的眼睛一定会好的,等到您的眼睛好了,您就可以看樱花了。
而且我可以为您做樱花茶啊。她在他身边叽叽喳喳。
许久之后,阿樱意识到三日月都没有说话。她问:“大人您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吗?”
三日月怔了怔,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意识到,好像再也不用打仗了。
“不打仗不好吗?”阿樱笑着摇他,“这样您就不用再四处跑了。”
三日月看着眼前那片模糊的但是倩丽的身影,笑着说:是啊是啊。
只是,如果不用打仗了,少主,就真的不需要我了吧。
三日月的眼神还是落寞了一点。
突然,有一双手,从他身后伸了过来,慢慢环抱住了他。
柔软馨香的身体贴着他的后背,把他紧紧抱住了。
是阿樱,阿樱紧紧地抱着他。她一定很紧张,她自己都在发抖了。她的心跳的快极了。
三日月自己都愣住了,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是阿樱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的抱着他,好像他本就属于她。
她战战的开口,她温热的气息就那么呼到他的背上了。
她说:大人,别难过了。
“无论什么时候,你还有我啊。”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需要大人你啊。”
——我需要你啊,我需要你啊。
三日月不敢扭过身看她,也不敢直视她。他低头,声音低到茫然:“可是,你知道我……”
——你知道我本来是女人吗?
——你知道我本来是妖怪吗?
阿樱轻轻踮起脚捂住了他的嘴巴。
“我知道的,大人,我知道的。”她的眼睛蒙了一层水汽,呆呆的望着他。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想陪着您呢。”她又紧紧抱住了他。
她知道,她的大人太难过,太寂寞了。他身上冷的没有一点温度了,他整个人要被那种孤寂压垮了。
阿樱想,我要陪着他,无论是她还是他,我都想陪着他。哪怕只是为他的生活增添一点声音呢。
三日月真的真的沉默了半响。
他回头看着阿樱,浑浊不清的视线却仿佛在这一刻开始清明了,他仿佛能看清楚这个倔强的女孩子,看清楚她细腻的手指拂过他粗糙的指尖。
而后,他轻轻笑了,他说好,那以后辛苦你了。
——他承认,他开始有点害怕寂寞了。
阿樱的眸子微微一亮,随即开心的围着他蹦了几圈。
“三日月大人!”她唤。
“嗯。”
“三日月大人。”她又唤。
“嗯。”
“三日月大人!”
“嗯。”
……
三日月永远记得,那天阿樱无数次的这么唤他。每次非要等到他回答才肯罢休。
也是后来很久以后,三日月才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是在他走之后,她曾无数次的在他的房间唤过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她只是很想他。
第十八章 修罗
1.
命运无常,并不是戏言。
就像挥手告别之时,谁也不知是否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连三日月都没有想到,明明和阿樱约好一起去看樱花,却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阿樱提前几日离开队伍回到府里,她说她要为三日月大人打点好一切,让大人回去就能休息了。
所以她先走了。
三日月犹记得她走的时候笑着回头看他,说大人,我在家里等你,欢迎回家。
她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耳边,人就那么轻飘飘的不见了,像是一朵樱花,被风吹散了。
三日月刚回到府邸的时候,就听到阿樱的死讯了。
阿樱死了。
两天前,死在幸姬的刀下。
幸姬说,阿樱偷盗了她的宝物,所以她就把阿樱杀了。
三日月听着那些下人哭着跟他说着话,他的耳朵嗡嗡的,心也嗡嗡的了。
幸姬让人将阿樱的头砍下了,挂在高处,阿樱的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下来了,把土地都染红了。就像她曾经流过的泪水一样,那么湿热,那么滴答。
——大人,您的心是不是很痛啊。他犹记得,那天,阿樱哭着从他背后抱住了他。
她紧紧抱着他,似乎想要是给他一些温暖。
她的眼泪是那么滚烫,就那么齐刷刷的流在他的后背上了。
——大人,您别难过。如果真的辛苦了,就别再坚持了。
阿樱说,大人,至少您还有我啊。
——无论您去哪里,无论您做什么,我都会陪你的啊。
——陪你的啊。
那个笑容灿烂的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原来已经死掉了。
——她也死了啊。
——她也死了……
他记得他去抓鲛人前,阿樱递给他一只护身符,吐着舌头说:大人,鲛人最怕猫呢,希望能保您平安呢。
他记得他出征前,阿樱笑着哭着冲他挥舞着手:大人,我等您回来啊。
三日月抬头望天,眼眶被耀眼的目光刺的胀痛。他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下。
“她去见幸姬之前,似乎知道自己要死了。”仆人哭着递上来一个红色的锦囊,“她说,把这些留给大人吧。”
三日月愣愣的接过那个锦囊,打开以后自己倒是愣住了。
是他那天让阿樱修的额环,阿樱已经修好了,修的漂亮极了。断裂处镶嵌了银质花纹,像是淡淡的梨花。
而后,他又再看,里面还有一封阿樱留给他的信笺。
阿樱不是很会写字,字都歪歪扭扭极了。
但是三日月还是认出来了,阿樱写的第一句话是:大人,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
2.
“藤原幸呢……”三日月站在城门口,轻声说:“我要去见她……”
一层一层武士围了上来,把他团团包围住了。
三日月的脸色苍白极了,他似乎很累很累了,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了。但是他依旧那么直直的站在城门口,那么直直的望着这群人。
他看着站在眼前的这群如同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分布的武士们。他们的刀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明晃晃的光。
尽管看不清楚,但是三日月依旧能猜到,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一样吧。
带着肃穆,带着冷漠,就那么,满怀警惕的看着他。
“藤原幸呢……”三日月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我要去见她……”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他们密密麻麻的排布在城门口,组成了一道厚重的人网。这里变得异常严肃起来了、然而三日月却浑然未知。
他继续往前迈了两步,说:“让我去见她。”
有胆子大的人伸手推他。
三日月向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了。喉咙一阵腥甜,他咳出一口鲜血,前襟都被血花染红了。
毕竟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僚,有人不忍心,小声说:“大人,未经召见您不能进去,更何况您这次要见的不是少主,而是幸夫人,这更不可能了。”
三日月擦擦嘴角的血,倒是笑了。
他的眼睛变得血红血红,连拳头都攥的紧紧的,发白的指关节都发出咔擦咔擦的恐怖声。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语气突然凝重:“我要见她!”
“若你们谁拦着我,我就杀了你们。”他冷着眼,扫视着这一圈人。眼神像钢刀,把他们的心都刮疼了。
此时此刻,那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玉面修罗回来了。他眉眼清秀,面孔俊美如画,但是此时此刻他带着强烈的戾气和杀意,就那么看着他们。
这个战无不胜的怪物回来了。
他回来了。
变成一个真正的死神的模样回来了。
城门前的风沙更大了,黄沙扬起,渐渐地眯起他们的眼睛了。那些武士看不清楚,只觉得,三日月的身形依旧是一座塔。
他就那么带着凛冽的杀气,直接的站在那里了。
所有人都开始开始害怕起来了。
“三日月大人!”有人鼓起勇气喊了一句:“按规矩,若要死荐,先得破得了这十万罗刹阵。”
十万罗刹阵。
十万罗刹阵。
又是这个阵。
这是他第二次面对十万阎罗了。
第一次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用。她就那么慢慢的,慢慢地爬,慢慢的杀,拼劲自己全身力气杀。
而这一次,他依旧要这样,慢慢的杀。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罪孽,让他来承担就好了,为什么要牵连无辜呢。
阿樱是无辜的啊,那个爱笑爱发呆的女孩子,那个帮他治伤为他下跪帮他看病的女孩子,她是无辜的啊。
他不想她出事啊。
即使是自己千刀万剐,他都不想她出事啊。他只想自己还能保住一个人啊,一个真心对他好,真心关心他的人啊。
怎么就那么难呢。
三日月看着手里的那边短刀,它还是那个样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锋利雪亮。
“这把刀是为保护少主而生。”他把刀缓缓举起,“今日,我来找的是藤原幸,我不是来找他,也不是来保护他!”
“所以这次,我没资格用这把刀!”他说。刀影一闪,短刀入鞘。
三日月的手轻轻一松,刀直接掉在地上。短刀掀起阵阵尘土,而后慢慢随着尘土沉寂下去了。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修罗们,仰头朗声:“你们都是我的同僚,我们曾一起上阵杀敌,一起出生入死。此时此刻,我不以三日月大人的身份,我以三日月的身份和你们博一场。”
“此次一战,我三日月不用刀。”
“这是我与你们之间最后的情谊了。”
——是,我不用刀。
——我什么都不用。
——我要用自己的手杀出一条血路来。
——我要去见见她!
——我一定要见到她!
——我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呢!
——既然恨我杀我就好了!
——为什么要杀了阿樱呢?
——我要亲手杀了藤原幸!
——我要,带阿樱回家!
他皱着眉头,瞪着腥红的眼睛,往前迈了一步。
阵法启动了。
无数罗刹从阵中出现了。他们疯了似的扑向他。那样黑压压的一片,几乎是要把他淹没了。那些武士们全都惊呆了,他们在阵外愣愣的看着三日月大人。
他纤细的身形仿佛被那片黑暗压住了,再也看不到他。
但是他们能听见声音,听见他杀那些罗刹的声音。
拧碎的骨头,断开的手脚。接近地狱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吧。
三日月在罗刹群中猛烈的厮杀着。杀退一群又一群。
——三日月大人,欢迎回家。
他再睁眼,那群乌泱泱的罗刹又冲上来了。
——大人,如果您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那就请您把我烧了吧。
闭上眼,深呼吸几口气。然后猛然抬手,回身,再劈过去。他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了,他丝毫不觉得痛。他只觉得他的眼睛红了,疼的红了,杀的红了。
——大人,找个晴朗的日子,找个高高的山坡。
须臾之间,阵破了。
——就那么把我撒了吧。
三日月,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破了十万罗刹阵了。
——大人,我这一生都被困在这个宫殿里了,我太寂寞了。
吞噬着他的阵中的黑暗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是他也浑身上下都是血了。他受了很多伤,似乎,有些骨肉那边已经被砍的只剩下白骨了。
——我想出去看看啊。
他依旧倔强的往城里走着。
——出去看看花,看看海,看看山,看看天涯。
他扶着肩膀上的伤口,继续慢慢往城门走去。每走一步,留下一串血迹。
——大人,辛苦您,带我走吧。
有武士亮刀砍了过来,刀刃入肉,他仿佛未曾感觉一般,一步一步,慢慢往那里走去。他死死的盯着那道门,任由那群武士们拿刀砍着自己的身体,他面带坚毅,眼睛定定的看着高高的宫殿,他步步往前。
——阿樱,我带你回家。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一步一步往前。
——回,家。
那条平时经常走的路,此时此刻竟变得无比漫长了。他的身形摇摇欲坠,眼前都被鲜血染红了。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倔强的往前走着。
“我来带你回家,阿樱。”
“回家。”
“回家。”
他的血肉都被撕裂到一起了,疼的可怕。他眼前都开始模糊不清了,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却无比坚定。
他告诉自己要撑住,要去见到藤原幸,要杀了她。
然后,他还要去见见他,见见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他要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他想,他一定能走下去。
就算死,他也要走下去。
无论有多痛苦,有多难过,要流多少血,他都要去见到他。
因为,那个男人就在尽头,就在这条修罗之路的尽头等他。
不知道他走了多久,那些武士一个个都呆住了。他们看着三日月就这么蹒跚着往门那边爬。他每走一步都是那么悲怆,似乎随时都会倒下。然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执念,让他依旧那么倔强的撑着,一点一点,慢慢的往城门那里挪。
他们的时间仿佛停止了,灵魂也停止了。
他们的刀也砍不动了。
他们就那么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缓缓地往城门那里爬。
3.
离藤原幸的寝室还有几丈远了。三日月仿佛都能嗅到她身上紫藤萝花的味道了。
然而,当三日月快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就看到松本润了。
他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模样,那么俊朗,那么优雅。他站在殿门口,没有人服侍他,他只是定定看着三日月,像是在看一副平静的安宁的画。
他连面色的表情都平静多了。
三日月浑身是血,几乎要站不住了。
他强撑着自己的身体,看向那个男人。
他说:少主,好久不见了。
松本的眼色变得突然冷了,他静静的看着他,这眼神变成了一把刀,似乎要把他整个人剖开砍碎了。
“三日月,你过来做什么。”他冷冷的问他。
“我来找藤原幸。”三日月说,他眼前已经开始一片漆黑了,恢复的视力似乎又开始模糊不清了。他强撑着让自己别倒下。
“哦,”松本挑眉,“找她做什么?”
“拿回阿樱的尸身,”三日月说,“然后杀了她。”
“哦……”松本点点头,随后便笑了,他笑的极其温柔,让三日月都有种错觉,这个男人是不是一直都这样,气定神闲的笑着呢。
“那在那之前,先过了我这关吧。”松本的口气云淡风轻,他手一扬,把一把太刀扔到三日月手里。
“三日月,若想见幸姬,就先过我这关。”
他说,“此时此刻,我不是少主,只是松本润。”
他低声说:“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少主。”三日月冷着声说,“您别逼我。”
“三日月,是你别逼我才对啊。”松本淡淡的说。
三日月颤抖着拔出刀,他定定的看着松本润。他苍白的脸上溅满了血花,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柔弱也更加狰狞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三日月脑子一片嗡嗡声,全是声音。
他颤抖着拿着那把刀,所有的声音都散去了,只剩下一句话。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若松,阿步,阿樱,松本润之助……他们都死了。
——只剩下你了。
——普天之下,只剩下你了。
三日月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气,然后猛地扬刀。
松本只觉得身后一道疾风闪过,猛地拔出一半的刀抵御,便看到了双手握刀的三日月。
他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杀气腾腾,满脸狰狞。仿佛是浴血而战的杀神,毫不畏惧的出现在他面前。
双刀相抵,松本持刀看着他:三日月,你重伤在身,不要胡闹了。
三日月看着他,说了一句:我要杀藤原幸。
松本扬起嘴角,脸上尽是嘲讽。“知道吗?”他凑过来,看着他血红的眼睛,气息直接呼在三日月的脸上,“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连杀你的兴趣都没有了。”
说罢,他手一推,就把三日月推倒地上了。
三日月颓然的跪在地上,那把刀被打掉了。他颤抖着拿起那把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太快了,快的都让他有点疼了。
他的面色越发苍白,他不让自己想那么多了。他只是拿起刀继续砍去。
刀法都乱了,他不管不顾,他也看不清楚,就那么直接砍了。
松本不紧不慢的应着他,完美的做好每一次防御。他一次次冲上去又被推开,又站起来继续砍。
他的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杀过去,杀过去!
他要杀过去才行啊!!
他疯了,他知道他疯了,他变成一头狼了。
一次又一次,松本沉默的看着他不自量力的往前爬。
最后,三日月实在没有任何力气了。
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的力气顺着他的手指消散了,连动都动不了了。他的鲜血淅淅沥沥,流满了整个长廊。
长廊上都是他凌乱的血迹。
他知道,他的伤重了,他的心也痛了。
体力完全透支了,他的脑子也空了。
所有的信念都跟他说让他再坚持一下,但是,他实在坚持不住了。
松本一脸淡然的看着三日月,看着这个被鲜血包裹住了的男人。他冷着脸说:好了,胡闹也可以结束了。
“今日发生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他俯视着他,“下次若再胡闹,我就杀光你府上所有的人。”
松本扔下手里的那把刀,缓缓转身走了。
三日月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
他的灵魂、他的鲜血、他的所有,仿佛都化了。都化作狰狞的血水,让他的胸变得极其酸涩,极其发胀。
他沉默半响,对着松本润的背影喊了一句:“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罢了。”
松本身形微微一颤,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把头慢慢扬起了。
三日月呕出一口血,他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红了。他依旧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看着松本,又说了一遍:“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罢了。”
——是啊,我是喜欢你啊。
——我是喜欢你啊!
——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而已啊。
第十九章 立场
1.
“一步、两步、三步……”藤原幸伏在桌前,面无表情的数着外面的脚步声。
哗啦一声,她身后的纸门开了。
“殿下今日来的,比我意料中的要早啊。”
幸姬笑了笑,没有回头,拿着剪刀剪着那根红烛。一下又一下,剪刀发出琤琤的声音,像是把她的心也剪掉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这声音还是这么好听啊,像是优美的笛声,曾经那么让她沉沦呢。
“我知道您会来的。”幸姬自顾自地笑了,她没有回头,她苍白的容貌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柔弱了。
“因为我伤了他。”幸姬放下剪刀,她垂下头,毫无缘由的重复了一句:“他。”
松本未在多说什么,径直坐在她面前了。幸姬粉红色的薄唇勾了勾,扬起一抹浅淡的微笑,她看着这个男人,她的夫君。
他的眉眼还是如同自己记忆里一样啊,这么温柔,这么深邃,这么深情。
她曾无数次想着他,无数次的想要他。
这么占据着她柔弱内心的,温柔的男人啊。
此时此刻,他们近在咫尺。却好像隔着一个天涯。
“是有多久了。”她轻轻的斟上一杯酒,然后缓缓的喝下。
她轻轻说:“是有多久了啊,殿下。”
“有多久了,我都未曾这么好好的跟您说过话了。”
“有三年了吧。”她歪着头,“自从开始攻打我藤原氏之后,我就未曾见过您了。”
她笑了,喃喃自语:“太久了,太久了。”
是啊,很久了,久到让她开始怀疑,她是否真正属于过他。
他蹙着眉,就这么看着她。她的男人依旧面容倾城,和她记忆里一样呢。
她自己又沉默了。
他看着她,没发怒,也没说话。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许久之后,他轻声说:“幸姬,不要胡闹了。”像是在指责一个调皮的孩子,这语气,有几分纵容,有几分无奈,但是,再也没有那份宠溺了。
“胡闹?”幸姬挑眉,随后又缓缓喝了一口酒,“殿下,您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她轻轻往后仰了一下,白皙的脖颈露出优雅的弧线。这个容貌倾城,一生骄傲的女人,此时此刻,竟变得柔弱起来了。
她摆出一抹凄美的笑容,说:“殿下,幸姬的胡闹,从十六就开始了。”
“殿下,幸姬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她笑着摸着他的脸,她的指尖冰凉,他的脸庞也冰凉极了,幸姬说,“我已经胡闹了十年了。”
“殿下,”她眼角渐渐有些红,眼睛里也漫出一层水雾,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半晌,哽咽:“从幸姬十六岁那年看到您的第一刻起,幸姬就已经开始在胡闹了。”
她又喝了一杯,“幸姬从见到您的第一刻起,就想要嫁给您了。”
“当时,所有人,包括我的父亲大人,都跟我说,别胡闹了,绝对不能嫁。”
“这种前途未知的未来和命运,不能就这么挑战。”她轻轻凑到他耳边,咬了一下他的耳垂,那淡淡的酒香把她萦绕住了。“但是,我还是想要试试啊。”
“我想去赌一把。”她说,“想去赌一把,赌,我能否用我的心,把您的爱换回来。”
她看着他,漆黑眼眸似汤汤春水,缱绻温柔,良久,幸姬闭上眼睛笑了笑:“可是,我输了。”
她轻轻的把头垂下,她小声的说,“我输了。”
“我以为这是一场赌局,我可以赌一把。”她继续倒着酒,“但是我没想到,我只是一个筹码。”
“是您与我的家族博弈的一个筹码。”她看向松本,看向她最爱的那个人,看向那个从十六岁开始就占据着她全部身心的男人。
她是那么爱他,在他身边,红袖添香,与他围炉夜话。
她说她的童年,说起家门口那株即使是在冬天也会盛开的茉莉花。她喜欢吃甜的东西,他倾其所有满足她。她喜欢蝴蝶,他为她去抓。
她累了,他会让她把头枕在他的膝上,她冷了,他会抱着他。
那份甜蜜,那份爱意,让年少的她也曾经沉迷其中了。
是啊,她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是他用来制衡和麻痹她家族的筹码。
幸姬的眼睛迷离了,她仿佛依旧看到,当年在樱花树下的冲她微笑的俊朗少年,那少年轻声问她:姑娘可是想抓那只蝴蝶吗?
想抓啊……
一直都想抓啊……
她轻声说,声音低的像是要睡着了:“殿下,您不知,我曾在您身上安放了多么大的渴望。”
是啊,多么大的渴望。
即使所有家族的人都劝她,松本性情不定,不要嫁给他。你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吗?他是否只是想借机麻木藤原家,他是否只是在利用你呢。
但是你不听啊,你只是想跟他在一起,做他的妻子,与他一起到白头。
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啊。
他对你好,对你温柔,对你呵护备至,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因为你的身份呢?
这句话突然让她的心也痛起来了。血和泪在心间纠结起来了,她的血是热的,心却冷了。她的心,她的情,早就一败涂地了。
“殿下,您的这份温柔,和这份疼爱,是为了藤原氏的女儿,还是为了我藤原幸呢?”她说。
她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松本润笑了,她笑的极美,笑意绕进眸子里,绵密如万千蛛丝。
松本紧闭着嘴唇,一句话都不说。他深沉的望着她。
藤原幸慢慢趴在桌上,似耗尽所有力气,昔日的华贵和娇媚全都不见,她瑟缩得就像个孩子,全身都在发抖:
“殿下,杀您父兄的是藤原泷和伊藤康政。”
“不是我藤原幸。”
“他们欠你的,他们的确欠你的。”她的眼神被绝望和凄迷压垮了,只有那份骨子里的倔强,透过身传到她的心上。
“但是,你欠我的。”
“你欠我的。”
“你一辈子都欠我藤原幸的。”
幸姬的脸上勾勒出此生最凄艳的笑容。
——你欠我的,你一辈子都欠我的。
——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此生都没有对不起你分毫。
——我努力在爱你。
——用尽我的努力在爱你啊。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当做工具呢?
——你可以不娶我啊。
——你可以不理会我啊。
——你让我爱上了你,你又毁了我的一生。
——归根结底,是你欠我的啊。
松本垂下眼眸,呼吸沉稳,他长久没有说话。跳跃的烛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打上一道淡黄色的光晕,许久之后,松本开口:“幸姬,以后我会慢慢补偿你的。”
“不用了,殿下。”她的眼泪划过脸颊,她笑着擦了。
“真的不用了。”
“已经够了。”幸姬说。
2.
松本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自始至终,幸姬说的都是锥心话,也是真心话。
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心痛了。
居然,还会心痛啊。
他看着幸姬,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迷离的眼,居然又突然想到那个三日月了。
那个在大殿上拿着刀和他对峙的三日月。那个发了疯似的冲他砍过来的三日月,那个在走廊里大喊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的三日月。
尽管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但是,那样的眼神太相似了。
他们的眼神里都有同样的绝望啊。
他看着幸姬,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这些年,幸姬是真心陪着他,也是真心爱着他。
——你呢?他问自己,你爱她吗?
他又突然愣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握住了幸姬的手。
冰凉的触感让松本好像被电击了一下:幸姬的手怎么会这么凉呢?
他再抬头看,幸姬的脸色也苍白了。殷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开始往下流,竟蜿蜒似一条暗红的小蛇,幸姬面露痛苦,紧紧蹙着眉头。
她纤细的身子缓缓向后倒下。
——她刚才喝的酒里有毒?!
松本一惊,连忙抱住了她。她的身子变得好轻好轻,好像一下子就会被揉碎了。松本打算叫人过来。幸姬突然伸出手指盖住了他的唇。
她看着松本,然后又笑了。
“这毒药是我嫁过来的时候,我父上大人给我的。”幸姬捂着嘴咳嗽了好几下,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慢慢流下,“说若将来有一日,你有诛杀我族之心,就毒杀你。”
她慢慢笑了,她伸手抚摸松本的脸颊,手指上的鲜血也染红了他的脸了。
“但是我没有。”她说,“我一直都没有毒杀你,但是,也一直没有扔掉它。”
她依旧不断的咳着血,大口大口的,湿透她的衣襟,湿透他的衣袖。她还挣扎着要说话:“你看,我傻不傻。”
她咯咯笑了,可能神智也有些不清醒了,她说着那些含含糊糊的话。
她说:我到底是谁呢?
我是藤原氏的人,还是松本氏的人呢?
我应该是谁呢?
我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幸姬闭上眼睛之前,看到外面下雨了。
又下雨了,这雨可真大……
第二十章 新月
1.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都要足啊。
一个月来,这场雨一直稀稀拉拉,院里的那棵樱花树就那么被雨水冲刷着,落下片片繁华。
樱花把雨水都染成粉红色了。
松本站在廊里,定定的看着那些樱花。
身后的纸门被缓缓推开了,满溢的药香从屋里飘荡了出来,它们纷纷扰扰的从屋内冲了出来,又被凛冽的雨水打散了。
伊藤从门内缓缓走了出来,慢慢站在松本旁边。和他一起看着漫天雨水席卷而下。
她伸手出廊边,一滴雨水落在她的掌心里,溅起了薄薄一层水花。
伊藤看着自己的手,轻轻说了句:“大殿,幸夫人的毒已经彻底解了。”
“一个月了,”她轻轻说着话,“终于全部解了。”
而后,她掩唇轻笑:“毕竟是能毒死松本殿下的毒啊,解起来可真是麻烦啊。”她扬眉,看着面前面色发白,身体羸弱的松本,喃喃说着。
松本微微点了点头,没有看她。
只是轻声说了句:“有劳了。”
伊藤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笑:“大殿居然会对我说有劳了。”
“啊……”她摇摇头,“一定是我耗费了太多元神的缘故,听错了吧。”
“或者……”她摇着桧扇,低声说:“还是大殿耗费了一半修为护住幸姬心脉的缘故,导致自己也有些神志不清了呢?”
一半修为啊,松本殿下,现下您的状况,恐怕连我都杀得了您呢……
松本见她话里话外都藏着话,也没回应她。他只是定定的看着那场雨,看着被雨水打落的樱花,自己倒是失神了。
“大殿的心现在一定还是心乱如麻吧。”伊藤说。
她笑的妩媚又妖娆,仿佛是冰冷池边绽放的妖娆的彼岸花,她掩唇,继续轻轻说:“只是不知道,大殿这份心……”
“是因为里面的她,还是因为外面的他。”
“伊藤……”松本冷冷的打断她,“你不要太放肆了。”
说罢,他似乎是自己解释给自己听,他继续说:“他不过是国师送给我的一条狗罢了。”
——是啊,一条狗而已。
——我怎么会担心他,我怎么会心疼他。
伊藤怔然的望了他半天。
一勾唇角,荡漾出明媚的微笑:“大殿,您何时才会看透自己的心啊。”
她说。
随即,她面上的表情倒也平淡了,她长叹一口气,眸子里的寂寞似乎深了。
她说:“大殿您的心,永远都是这么高高在上的吧。”
“以至于,您从来都不会去关注我们这些蝼蚁的感受吧。”
——我们这些蝼蚁,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人啊。
她看向松本,松本依旧没有看她,他黑凉的眸子里投进了漫天的雨水,投进了渐渐漆黑的天空,投进了漫天遍野的樱花。
但是,那双眼睛,似乎是有些失神了。
“松本殿下,”她开口,这次开口不是大殿,而是松本殿下,她不以大国师座下的身份与他说话,她以伊藤氏女儿的身份与他说话,“您知道吗?”
她轻声问:“若是若松还在,我们也许就不用费这么大力气去救幸夫人了。”
“您也,不必去欠大国师这么大一份恩情了。”
——如果若松还在,他一定会主动来救她,也一定会主动来救他。
——如果他还在,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径直看向松本,她面前的这个男子,紫衣无双,玉冠华发,他有着一双深黑色的眼眸,比珍珠华贵,比宝石璀璨,比大海深沉。
然而,这双眼睛,现在浅浅的,再也没有往日的华丽了。
她说:“松本殿下,您不可能永远都是对的。”
她说:“即使是狗,也会累的,也会痛的。”
她轻声说:“即使是狗,也会死啊……”
——也会死啊……
2.
松本为幸姬的事前前后后忙了一个月。以至于他都没有顾上去问,三日月怎么样了。
等到他得知的时候,自己都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齐藤居然把三日月关进牢里了。
“我说过既往不咎的!”他瞪着齐藤,“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齐藤跪在他面前,冷汗刷刷流下。他自然不敢说,他只是以为当日少主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要知道三日月所作所为,砍了他都不为过啊。
仗着有军功直接杀到殿里来了,还跟少主对峙。若再是让他这样下去,怕不是哪天他就反了吧。
功高震主啊。
他以为自己做对了,他没做错什么啊,他甚至没杀他。只是把他关进牢里了。
他抬头,看着松本发怒的脸,齐藤自己都害怕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少主这副模样啊,纵使平时冷言冷语,但是却从没有生气成这个样子啊。
齐藤把头低的不能再低了。
他害怕极了。
连松本自己也被自己吓到了。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发怒,会因为三日月的事情差点把父亲身边的这位肱骨之臣砍了。
那个三日月,那个气势汹汹跑过来要杀幸姬的三日月,他为什么要为了他发怒呢?
他死了都无所谓啊,他本来就应该为自己而死啊。
三日月太简单了,简单的如同一面镜子一样。他从不用费心思去猜他在想什么,他在做什么,也不用去猜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的心思太简单了,他坦坦荡荡把自己的心交给自己面前,包括他的喜欢,他的爱慕,也都那么展现出来了。
他从不担心他会背叛,也不担心他会造反。
他知道,他心里只有他。
他知道,他很强,强大到可以屠杀任何想杀的人了。
但是,伊藤那句话却萦绕在他的耳边,让他突然意识到:三日月是会死的啊。
会死的……
他就算再强,也会死啊……
3.
三日月安静的待在牢里,他不知道自己待在这里有多久了。
只是透过那扇小窗,看着外面日出日落,听着雨声敲敲打打。
他再也不会做梦了,梦里再也没有他。他睡得算是安稳了。
只是没想到啊,牢里还有幸姬的人啊。纵使没有幸姬指示,但是那些人依旧恨毒了他。他们依旧会每天往他身上泼水,凉的热的,泼的比上次还要足了。
冷热交替中,三日月又开始发烧了。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来看他,也没有人来保护他了。
从低烧,到咳嗽,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好,后来更是渐渐的模糊了。
咳的越来越厉害,后来自己发现的时候,竟然已经咳出血了。他怔怔的看着掌心的鲜血,突然意识到,他是不是快死了?
有时候,实在疼的受不了。
他把十指紧紧的扣在地上,指甲连着血肉就那么断了,手疼了,身上就不疼了。
还有些时候,他疼的撕心裂肺,就狠狠的抓着自己的手臂,一道道血痕顺着瘦弱的臂膀缓缓爬下,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
他在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了,看到了很多人,有若松,有阿樱,有阿步,还有她的润之助。
他们围在她身边,拍拍她的头,心疼的问她:疼吗?
三日月动动头,他烧的迷迷糊糊了。他轻声说:疼啊。
他说他疼了。
如果是清醒的他,如果是战场的他,如果是在少主身边的他,这句疼,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啊。而现在,这里只有他,只有一个她。
她跟自己说,脆弱一下吧。
偶然,还是脆弱一下吧。
她动动肩膀,把头埋到血淋淋的胳膊下,她说:疼啊,真的很疼啊。
4.
松本把三日月从牢里带出来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月而已,他居然变成这副样子了。
他强忍着不敢去看他,他的脸色变得那么白,手在身上扣出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疤。他神智不清了,依旧说着,疼啊。
除此之外,他没说别的任何话。
他好像知道,即使他说了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人当真,也不会有人心疼他。
即使是这样,三日月依旧压抑着自己的感受,他紧紧的扣着手,血顺着手缓缓流下。他累的已经无法睁开眼睛了,只是缓缓的咳嗽着,每咳嗽一下,都有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医师过来看他,看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又摇着头走了。
似乎没有人救得了他。
松本看着三日月,突然觉得,这个人好像要化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就像水一样,慢慢的渗透进他的心里了。他的执着、他的忠诚、他的担心、他的爱慕,原来是这么无孔不入啊。
而现在,他似乎要化了。
松本杀了所有的狱卒,血光淋漓,像是有人来劫狱了。
他皱着眉头跟那些医师说:若治不好他,你们谁都别活了。
医师战战兢兢抬头看他,看着这个面带愠色的男人,缓缓说:将军,治得好身,治不好心啊。
——他的心,好像已经死了。
——心死了……
“若大殿不介意,不如让我见见三日月吧。”伊藤的声音从松本身后缓缓传来,松本回头,伊藤一脸淡然的看着他,“让我去看看他。”
“毕竟……”伊藤轻声说,“只有我懂他。”
5.
伊藤缓缓打开桧扇,扭头看向那边的三日月,她轻声问:“你真的想好了?”
三日月缓缓睁开眼睛,纵使他看不清楚伊藤的轮廓,还是努力的点了点头。
“若使用忘生咒的话,”伊藤说,“怕是你此生都取不回这些记忆了。”
“没关系。”三日月说,“我不想再记着了,记着太累了。”
他说,“让我把过去都忘了吧。”
——让我忘了松本润之助吧,也让我忘了松本润吧。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伊藤轻轻叹口气,说:“我知道,自己全部记着这种感受有多疼,我是知道的。”
——我自己,每日每夜也是这么煎熬啊。
说罢,她合上桧扇,说:“取出你记忆的时候不会很疼,别害怕。”
三日月闭上眼睛,说:我不怕。
伊藤点头,合上桧扇,缓缓念咒。
突然,三日月又睁开眼睛:等一下。
伊藤一愣,“反悔了?”
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一抹凄惨的笑意,他说:“没有。”
“只是,在取出来之前,能不能让我再看看它。”
“你能做得到吧。让我再看看它,看看,我自己脑海里的那些记忆,都有哪些呢?”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泣血般的沙哑,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眼神清澈的看着她。
伊藤哑然,然后点点头,说那好。
她缓缓打开桧扇,就那么拿到三日月眼前了。
桧扇上原有的文字不见了,三日月贴近了看。只看到桧扇上面的画。画面是流动的。有个小女孩坐在树下,漫天的樱花簌簌而下。
小女孩笑嘻嘻的往自己的头上贴樱花。
而后,有个紫衣少年出现在画面里,他隔着老远,笑着看她。
小女孩看到少年,自己的脸都红了。她站起来,冲他挥舞着胳膊,她白皙的手臂从脱落的衣袖里露出来了。
小女孩开心的说:润之助,你回来了。
少年看到她笑了,自己也笑了。他温和的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三日月看着这些流动的画面,他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伊藤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心里想:傻瓜,真是傻瓜……
第二十一章 尾声
1.
没人知道那天三日月和伊藤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伊藤做了什么。
只是,自从那天之后,三日月就渐渐好转起来了。
只是松本渐渐地感觉到,三日月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却始终说不出来是个怎么不一样了。
他依旧很服从他,听从他的命令,接受他的指挥。
只是那双眸子里,再也看不到悲喜,也看不到哀乐了。
他好像变了,变得更强了,也变得淡然了。
闲的时候,松本偶然也会在花园看到他。他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湖边,不喝酒,也不说话。只是吹着风,看花开花落,看朝云晚霞。只是不再看他。
松本叹口气,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的。他跟自己说,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然而,他算到了一切,却唯独漏掉命运了。
半年后,大国师径直把当年收走的藤原氏的几千妖军放出来了。
松本与国师僵持了十年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了。两位宿敌,就这么撕开了最后的伪装,直接厮杀起来了。
几千妖军径直杀到京都,围了京都三天三夜。松本的部将拼死一战,终于是把妖军全部杀退了。
而三日月,这个无往不胜的杀神,却死于那场征战里了。
据说,他死的时候,城里那些枯死的樱花树全都开了。樱花迎着微风簌簌而下,像是要送他最后一程似的,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了。
松本知道三日月死之后,倒是没露出什么表情来。
他只说:把他葬在扶桑树下吧。
而后他什么都没说,缓缓转身走了。
2.
少年松润的记忆里,始终有一棵扶桑树。
长在他的封城里。枝叶繁茂,像是能长到天涯。
他始终还是记得,那年,他在扶桑树上,捡到了一个小妖怪。她小小的,脸蛋圆嘟嘟的,挂在树上一动不动,眼里噙着泪,似乎很害怕。
他想了想,走到她面前,问她:你怎么了?
小妖怪抬头看他,委屈的说:酱酱。
松本好奇, 再问:你是谁啊?
小妖怪想了想,继续说:酱酱。
松本扶额,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两个字啊?
那既然这样,他一敲手掌,“你干脆就叫酱酱吧。”
——你以后,就是酱酱了。
——松本篇 新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