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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匆匆忙忙赶到定州的时候,定州已经老了。
当年的中山国都,那曾经名蜚四海的繁华大都市,悄无声息地,湮灭在一片岁月过往中和故纸堆的泛黄记忆里。
出租司机把我们拉到一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废墟之前,若不是一抬头看到面前不远处那直插云霄的宝塔,你很难想象这里就是当年那座著名的北方宝刹开元寺的旧址。在司机的指引下,我们踏过乱石,沿着寺院的旧围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穿过破陋的小巷,终于绕了一个圈,来到寺院的山门之外。
开元寺的历史可以远溯到北魏时期,因为一直备受历朝历代皇家的推崇而声名显赫。而今日的古寺却早已淹没在寻常街巷的一边,衰落得很不起眼,甚至无法给你一个想象的余地去推测这座寺院当年气势恢宏香客盈门的盛景。
原来寺院里的建筑都已荡然无存,除了这座开元寺塔,至今仍然是全国保存最完好最高大的砖木古塔。宋朝初年,开元寺的一位法号叫会能的高僧追仿唐朝的玄奘和尚那样去天竺取经,历经了千难万苦,带着传说中佛祖的舍利子回到定州。这件事很快轰动了全国,那一年是公元一零零一年,当朝的皇帝是宋真宗,亲自下诏在开元寺内建一座塔来纪念此事。于是全国各地顶级的建筑师、画师、能工巧匠们源源不断地汇聚于此,开始了这项繁琐浩大的工程。
岁月交替,高大的台基上竖起了高达八十三米的八角形塔身,就光是砖的规格而言,便有十几种之多。当地有一句民谚叫“砍尽嘉山木,修成定州塔”,虽然夸张,但也可窥一斑。塔身回廊内的壁画、泥塑以及天花板上雕花砖刻,精美细腻,都代表了当时世界上的最高水平。
这座塔一建就足足用了五十五年的时间!竣工的时候已经是公元一零五五年,当朝的皇帝也已经换成了宋仁宗。当初这座开元寺塔始作俑者的两个人——会能和尚和真宗皇帝都已作古,不知道没能亲眼看到这样一座雄伟的宝塔立在面前,算不算是这两个人临终前的一件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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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中国的北方终于立起了一座标志性的建筑,而且一立就是千年。
这一千年来,任由雨雪雷电,战乱炮火,还有十几次大大小小的地震,都不曾让这座定州塔倒掉。即便是它周围的建筑,即便是这一整座城市,都物换星移变了容颜,它仍然倔强地岿立着。据说在光绪年间,塔身的东北面自上而下大面积塌落,几乎损坏了四分之一,但这座塔依然没有垮掉。或许那一颗来自佛祖的舍利真的在冥冥中保佑着它罢。
由于有了这座定州塔,开元寺一度香火鼎盛,名士流连。今天我们入塔登临,除了能看到北宋时期依稀尚存的壁画之余,还能读到历朝历代文人名士们登塔时即兴题在墙壁上诗词章句。每一首诗,都是一副生动的画面,让我们隔世相会,携手神游。不过由于年代的久远,再加上保护措施的不利,很多题诗的壁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字迹也已模糊不清,或许过不了多年,这些题字都将逐渐消失,然而我相信,这种醇厚的历史韵味会深深地嵌入在这塔壁之内,依旧保存在这座塔身之中久久不会散去。
我们还发现,相比于那些陈年题诗,塔壁上甚至是那些珍贵的壁画墙面上,更多地充斥着诸如“XX到此一游”、“XXX,我爱你”的今人“佳作”。对于在名胜留言,我并不深恶痛绝,甚至值得提倡,不过如果都是千篇一律的“到此一游”,连一点附庸风雅的才气和力气都没有,这种文化的断层才是最可叹息的。
开元寺塔有十一层,砖质的塔阶高陡而狭窄,仅能容一人上下,而阶梯的顶端又很低仄,稍不留意就会碰头。登这样的塔是颇为辛苦又颇为有趣的事,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心怀虔诚,都得低头哈腰手脚并用屏心静气小心翼翼。从每一层廊窗望出去,风景似乎是相同的,却恰恰是在变化中大不相同的。中国人最讲究天人合一,而每登临一层,就离天道更近了一步,就更多了一份对于生命过往和人生真谛的认知。等登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便真能体会到前人诗中描写的“每上穹然绝顶处,几疑身到碧虚中”了。
从“穹然绝顶处”望开去,视野辽阔,山野纵横尽入眼底。也正因如此,在宋辽对峙的年代,在正处于两国边境的定州,这座高耸的开元寺塔还被作为了重要的军事设施,用来观察北方契丹人的一举一动,一有风吹草动,这里便可以发出信号,让全城的军民充分地准备起来。所以这座塔又被称为瞭敌塔,这恐怕也是全国为数不多的除了宗教作用之外,还有其他用途的古塔,除了给予这座城市的居民精神上的抚慰,还切切实实地守护着一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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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刚才所讲过的,北宋时期的定州与辽国所辖的领土相邻,经常发生战事,是北方的边防要地,有“天下要冲之最”之称。在这样一座军事重镇,时时刻刻充斥着一种紧张的空气,而苏东坡的翩然而至,给这座城市注入了一股浪漫的文艺气息。
苏轼到定州的那一年已经五十八岁了,他在朝中受到排挤,被贬到定州来做军州事。军州事是个管理地方军队的官,因为按照宋朝的规矩,军队的最高领导都是要由文官担当的。苏轼到了之后开始按部就班地行使他的职能:整顿军纪、加强边防、开荒屯田、增修弓箭社……这些都不必累牍,倒是除了军务之外,他做的几件事情颇值得我们玩味。
登塔自然是不必说的,像这种名胜之地必定少不了他的身影,至今他的题字还留在塔壁之上,供后人寻访。其次是酿酒,这也是苏东坡的一大爱好,之前在黄州,后来去惠州,他都曾自己酿酒,不过手艺实在很潮,把人喝得闹肚子是经常的事。不过这次在定州,或许是找到了好的材料和灵感,将松脂、松子和米麦同酿,竟然成功地酿出了“味甘余之小苦”的中山松醪酒。他还洋洋得意地写了一篇《中山松醪赋》,自夸这酒“叹幽姿之独高,知甘酸之易坏,笑凉州之葡萄。似玉池之生肥,非内府之蒸羔。”说喝了这酒之后的感觉是“跨超峰之奔鹿,接挂壁之飞猱。遂以此而入海,渺翻天之云涛……”至于这酒是不是真的像他描述的那样神乎其神,我看也未必,在某种程度上讲,苏东坡倒真的是得到了他的老师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真传,更多的是在品味一种怡然自得,苦中作乐的生活情趣。
苏轼在定州的这种生活情趣还体现在一块石头上。苏轼喜欢搜集奇石,到了定州后偶然发现了一块黑质白纹,纹如图画,似雪浪纷飞的怪石,喜欢得不得了,专门买来一块上等的汉白玉雕成芙蓉盆来放这块石头,取名叫雪浪石,还专门置出一间屋子来摆放这块石头,叫做雪浪斋,又专门写了一首“怯来城下作飞石,一炮惊落天骄魂”这样雄浑大气的《雪浪石诗》遍送亲朋好友。
苏轼曾经一度因为诗词的缘故被陷“乌台诗案”,险些丧了性命。他的亲友们都劝他不要再舞文弄墨,远离争端是非。可是苏轼又怎么管得住自己?身为军事长官的他依然放不下他的文人情怀,鼓励当地的士子们发奋求学,匡世济国,敢于和黑暗权势斗争。他在文庙里亲手栽下两棵槐树,期望这些读书人能够茁壮成长,枝繁叶茂,荫佑一方。
苏轼在定州还做了一件与他的职务毫不相关甚至可以说是特别“不靠谱”的事。他观察到当地的农民在插秧劳作和休憩的时候会唱一些山野小调自娱自乐,他兴致大发,亲自提炼、整理、改编、创作,演变成了当地的一个特色节目——插秧歌,并且广泛传播。后来他又加入了表演成份,还创作出了历史上第一部秧歌剧,据说是一个恶婆婆和小媳妇的家长里短的故事,首演时似乎还大获成功,轰动了一方。
其实满打满算,苏轼在定州呆的日子不过八个月而已,但是却给定州人留下了千余年津津乐道的谈资。这便是一代宗师的文化品相,这便是中华文明的传承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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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文庙里见到了苏东坡当年亲手植下的那两株槐树,据清朝道光年间的《定州志》记载,这两棵树东槐如舞凤,西槐似神龙,所以被世人称为“龙凤双槐”。但是一千年过去了,两棵树的树干早已成空,要靠几根铁架子支撑着,然而尽管如此,据说每年夏天它们还是会枝繁叶茂,绿荫努力地遮盖住小半个院子。这一切突然让人觉得,这两棵槐树也一如这座城市似的,都在倔强地守护着那一段风华绝代的回忆。
和如今大不相同,当年的文庙香火旺盛,读书人纷纷来到这里拜孔圣、祭先贤,求夙愿。定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也出了不少文化领域的大师。汉代创作《佳人曲》的音乐家李延年、唐朝写出“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人崔护、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郎士元、宋朝的一代理学大家程颢、程颐兄弟(有争议)、清代被称为“天下第一循吏”后来做了冯玉祥老师的王瑚都是定州人。那个时候的学子们在这里烧完香,叩过头,随即就赶往贡院参加科考,那将是改变他们人生轨迹的最佳也是几乎唯一的途径。
定州贡院离文庙并不远,出了大门,一直走,穿越一条小巷,左拐右拐地用不了十分钟就到了。然而就是这短短的十分钟路途,有的人走了几年,有的人走了十几年,有的人甚至走了一辈子,穷经皓首也没有走通。现在有很多人都在抨击中国封建时代的科举制度,认为这是一个泯灭人性的制度,就仿佛是给中国的读书人砌了一座看不见围墙的牢狱,把他们圈在其中,空废光阴,蹉跎终生。但是我们如果能冷静下来客观地分析一下,相比于最初的官位世袭和乡贤推选等等办法,“平等竞争、以试取才”的科举制确实是一种更为公平的方法罢,世界上的有识之士甚至称之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至于被今人所抨击所诟病的种种不过是这种相对先进的制度在运行中由人为而衍生出的各种弊端,是人的问题,而不能彻底否定这种制度。时至今日,我们每一个人不照旧受困于中考、高考、自考、公务员考试和职称考试等等各种考场之中吗?不照旧产生了一批又一批专门为应试而生的“考试机器”们以及考场上种种腐败舞弊的丑闻?
在乾隆朝之前,定州本地是没有贡院的,所有参加乡试的定州生员都要赶到今天的正定去考试,虽然路途并不相隔太远,但是受当时的交通条件所限,还是非常不方便的。当时的定州知府王大年联合当地的乡绅一起筹款,请示朝廷,创建了这座定州贡院。每到乡试和会试的时候,文武考生们纷踏而至,一派热闹的场景。这里成为怀揣梦想的年轻人(当然也不乏中年甚至老年人)人生奋斗的起点。据统计,只有清一朝,定州本地中得文武举人的就有227人之多,这些人将从这里起步,到京城去追逐他们更高远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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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定州贡院,我们去登定州的南城门——迎泰门。我一直笃信,任何一座依然有城门和城墙存在的城市都是有故事的城市,哪怕他已然破败不堪。
定州真的老了,就像我们从文庙出来时走进对面那家定窑瓷器店里看到的定瓷一般,属于它的时代已经逝去了,当年那“薄如纸、白如玉、声如磬”名誉天下的定州瓷,就算今天仿得再真,从技术上再完善,也已不复当年的风华绝代。
这座城市亦如是。从城门之上一眼就可以望到这座城市的标志——定州塔,但远远望去,那却是被粉饰的一片惨白(八十年代重修时粉刷过),这让人初看过去难免会顿生一种历史的落差感。文章开头所写的定州塔周边那已被拆除的一片废墟据说是要建成一座现代化的广场,而定州城里也已经建起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的雏形。这座城市正在着眼于他们的未来,而我却在怀念他们的过去,或许,这不免有些太自私而不合时宜了罢。
在黄昏夕阳下,我们踏上归程,再回首望一眼这座老城,他曾经是那般的神采飞扬,那般的引人入胜。而转身再把头回将过来的时候,张爱玲小说中的那句无奈的台词黯然涌上心头,定州,我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