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弋江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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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闲暇无事,来到花津桥附近的防洪墙边,想看看久违的青弋江。好不容易找到入口,拾级而上,凭栏眺望,眼前的青弋江水势高涨,水流舒缓,偶尔有一只驳船从江面驶过,在浑浊的水面上留下一串浅浅的波纹。河床两岸是表情漠然的水泥防洪墙,此时江面变得毫无生气,沉闷的江水在我脚下慢慢向西,汇人长江。

    现在的青弋江怎么了?她好像是瘟疫抑或猛兽?生生地被人为隔断。你想看看她,必须费劲地寻找极少的几个入口,登高俯瞰才能看见。你想伸手掬一捧清洌的河水凑到鼻子前,闻一闻河水的味道;或者挽起裤脚把鞋脱掉,将双脚浸在河水里,和母亲河来一次亲密接触,那已经是没有可能了。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河——青弋江吗?清澈的河水哪去了?穿梭不息的船只哪去了?搏击长河的游泳小子哪去了?枕河之家的古朴建筑哪去了?

    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确实提高了。两岸高楼林立,灯光闪烁,车来车往,一派繁荣。但是人们也失去了与自然的亲密和谐,大自然所馈赠的礼物被人类改造的不敢亲近,更不敢自然地拥有了。

    青弋江是芜湖人的母亲河。六七十年代的青弋江伟岸高大、无限包容;河水清澈、鱼虾成阵;船影如梭、白帆点点。令人着迷。

    以前,长辈们经常和我们说:青弋江是从皖南山区里流出的涓涓细流,经过几百里长距离的各种水系的融汇,到了芜湖县的西河古镇后,江面就豁然开阔起来,缓缓而下。经湾址、方村、清水河、横贯芜湖市区,由东向西汇入长江怀抱。

    我是六十年代生人,在金马门附近的仓津铺长大。我家住在二楼上,推窗就可以看到美丽的青弋江。说青弋江美丽,是因为她有着未经雕琢的自然,内外气质的粗犷,奔腾不息的豪放。每天清晨,一轮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整个江面被旭日照耀的波光粼粼。上游片帆饱满,船影绰绰,一声绵长的汽笛划破长空,整个河流从酣睡中慢慢苏醒……

    母亲河有许多让我难以忘怀的往事,请由我细细道来。

                    江上帆船

    青弋江上行船有很多种。货船、客轮、小舢板,偶尔还能见到独木舟似的小型捕鱼船,几只鱼鹰立船头。在江上行驶最多的还是货船。六七十年代,货船一般都是木制带帆的船,高高的桅杆在船的中间耸立,升起的帆布都是用粗布样的纺织材料制成的。货船遇到江面顺风,扬起风帆,破浪航行,那真是一道别一样风景。货船上大多载着从上游运出来的农副产品,砂石建材和少量的工业产品,它们的终点一般是芜湖或经过芜湖,一直向下直至江苏、上海。

    帆船从上游下来时,进入芜湖市区遇到的第一个屏障就是铁桥(芜湖当地人对皖赣铁路跨越青弋江铁路桥的简称)。由于铁桥高度有限,一行船只到此,只能落下帆蓬,放倒桅杆,慢慢驶过巍峨的铁桥。再往前走,到弋江桥、中山桥,也是如此这般通过。货船带来最多的农副产品是:西瓜、鲜花藕和甘蔗。每到夏天,江岸边是孩子们最为向往的地方。一是可以下河游泳,再者可以第一时间观察货船靠岸的情况。只要有船只载着好吃的东西靠岸的话,他们会第一时间飞速跑到家里,缠着大人,要去买那船上的东西。蜂拥而至的大人和小孩,围着船头,大人开始讨价还价,小孩瞪大双眼满心期盼。个别调皮的小孩已经偷偷溜到船上,开始自己选择商品。真还有更调皮的,抱起东西跳到江里,一个猛子游出很远。船老大气得暴跳如雷,叽里呱啦嚷个不停。

    其实,靠岸的船老大是不想把东西卖给我们的,他们要找大户、找小贩,尽快将东西批发出去。但是,他们也不想得罪当地人,实在缠不过,就卖点吧。如果买到的是西瓜,大人就会用口袋装着,吃力地扛上肩,蹒跚登上岸头,尾随的孩子牵着大人的衣角,一路欢唱。如果买到的是甘蔗,大人会马上揪一把稻草在河水里将甘蔗擦洗干净,长长的甘蔗在躬起的腿部被一分为二,“给,好吃佬。”孩子通常会开心的将甘蔗就地吃个尽光。

    运甘蔗的船离开时,留下的甘蔗皮梢和残渣铺满整个岸边。

    70年代后期,有帆船开始加装柴油机,航速快了许多。再往后,帆船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柴油动力的钢制驳船。

                    岸边纤夫

    青弋江帆船的动力,完全靠风帆和船上的水手拼命用撑篙撑船而来的。如果遇到江水回流的时候,向下游行进的船儿在水中慢慢蠕动,甚至不进则退。此时有经验的艄公,早已在岸上布置了几个纤夫,纤夫与水手合力,才始船只慢慢前行。

    夏天的纤夫一般都是光着上身,长裤赤脚。两个拇指般粗的纤绳从桅杆上引出。每个纤夫都有一个短木板,一根稍细的绳索固定在短木板两头,再把细绳在主纤绳上面打个结,木板斜挎在胸前,弓腰使劲,船只就被他们慢慢拉动了。当然,纤夫的多少,是根据船只的大小来决定的。小船一两个人就可以了,大船恐怕要三五个甚至更多。纤夫也是有领头的,一般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就是头。他带领一众纤夫走什么样的路,过什么样的坎?都由他掌握。纤夫遇到最难办的事情,恐怕就是怎么将纤绳越过停泊船只的桅杆。每到此时,纤夫头领不慌不忙,让其他纤夫将木板上的细绳扣解开,最后只剩下主纤绳握在手里,左右摇荡,等悠劲上来后,只见他猛的向前向上一用力,纤绳被高高抛起,直接跳过其他船只耸立的桅杆。有时遇到桅杆密集的时候,他只能连续让绳索摇荡抛起,一个桅杆一个桅杆地飞越而过。当然也有糟糕的时候,纤绳几次抛越都没有成功,船只的惯性已经让它和被超越的船并行,船只要再往前走,纤绳就无法抛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纤夫头领迅速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瞅准适合的位置与角度,又迅速悠起纤绳,抓住最后的机会,一举将纤绳抛了过去。此时一行纤夫终于松了一口气,又迅速重新系起木板,拉起纤来。

    纤夫的工作非常枯燥,异常辛苦。烈日下,黝黑的背部结满汗珠,稍一走动,汗珠滑落,落地有声!遇到逆流湍急的时候,他们身体夸张的向前倾斜,整个人都要接近岸边了。他们没有高亢的纤夫号子,有的只是沉闷的喘息和单调的哼哼声;“哼~吆,哼~吆。”很长一段时间,纤夫与帆船都是青弋江上的主旋律,是他们演绎了母亲河的真实故事。

    纤夫的命运和帆船一样,随着柴油动力船越来越多,行走岸边的纤夫就越来越少了,直至某一天,他们彻底地从青弋江边销声匿迹了。

                  江中客轮

    在“大砻坊”一路汽车底站附近,曾经有一个小型客轮码头。从方村、黄池和宣城等上游方向来的小客轮,都在此停靠。许多出自黄池和方村一带的农副产品就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进入芜湖市场,其中比较著名的黄池干子、酱瓜,最初应该也是从这里走向芜湖各家餐桌的。

      在此停靠的小客轮,有大有小。大的能运载百余人,每次起航时,“呜~”随着一声汽笛长鸣,船只很快就离岸而去,激起的浪花在江中鼓起很高,扩散开去的浪花反复地拍打着岸边。那种行船气势,在当时是非常震撼的。小客船就不一样了,它完全就是一条小舢板,最多也就能载二三十人。小舢板在水面上航行的时候摇摇晃晃,不时一个浪花打来,水会溅到船舱内,将乘客衣服打湿。为了方便乘客,在江面水流平缓,船只稀少的时候,小舢板还会将船只停靠点往下游延伸,一直延伸到弋江桥附近停泊。弋江桥附近的岸边都是松软的堤岸,临时停靠是有一定风险的。此时船老大远远地观察适合停靠的地点,瞅准以后,只见他手持一根长长的撑篙,将船稳稳地斜靠在岸边,然后再向岸边抛锚、系缆绳,搭跳板,直至将船牢牢地固定在岸边。船上乘客手提肩杠,鱼贯而出。

    由于小舢板下午会准时返航,留给上岸乡亲时间不是很多,所以有许多乡亲就到最近的菜市场一一南门湾摆摊叫卖,性急的乡亲,干脆在江边就地开卖起来。那时弋江桥和南门湾一带小商小贩巨多,人声嘈杂,生意兴隆。在别处买不到的稀奇古怪的鲜鱼、活虾、肉类和蔬菜,这里应有尽有;而且量多,价廉,新鲜。南门湾菜场至今都是芜湖最具盛名的农副产品市场之一。

      从上游赶来的乡亲,把许多农副产品从这里转运到芜湖各个农贸市场,同样,许多服装鞋帽等生活用品,也由此源源不断地带到各地农村。

                    山里木排

      每年在主汛期,只要上游山水暴发,江河涨水,就有机会看到山里放出的木排或竹排。那种场面,现在也只有在影视作品里才能看到。 这是一种悠远模糊的记忆:上游隐约有大片黑色影子在江面出现,宽度占据了一半的江面主航道,黑影越来越近,哗哗的水流声也越来越响,定睛细看,原来是一组木排行驶到眼前。整个木排长二十米左右,宽约六七米,都是由剥了皮的圆木组成,每根圆木长约五六米,其中圆木按细横粗竖规律排列,然后用铁丝一层一层将圆木牢牢扎紧,三四段扎牢的木牌再串在一起,组成更大的一组木排。木排上面一般只有几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竹篙,两眼炯炯有神,紧盯江面。在木牌的尾部,用毛竹和不知名的蒿草搭成一个简易茅屋,尾部还拖着一个长长的舵桨。茅屋用于休息,舵桨为了保持木排方向。有时,这样的木排能接连不断过来好几组,其间还夹杂着竹排。

    木排来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已经是江面开阔,风平浪静了。谁能想象在皖南山区,它是怎样行激流险滩,穿乱云飞渡?谁又能想象在浅水沟渠,乱石断流中左拐右突寻找航路的情形?伐木是山里人的生活,放排是山里人的希望。木排从来都是带着粗犷、豪放的气息,即使在下游开阔的江面上行驶,同样具有排山倒海、气吞山河的气势。此时无风都起浪,所有的船只,都要靠边行驶,为木排让路,好让它一泻千里,奔向长江。

                      枕河人家

    很早以前,富裕的人们都是临水而居。青弋江两岸也是如此。由于青弋江在芜湖市境内流向是东西方向的,两岸通常被芜湖人称作为河南、河北。河北人家都是在河堤外建屋,与河水相间最近也有几十米的距离。河北是芜湖的主城区,堤岸修建相对完整,遇到大汛来临,河北这边还是比较安全。河南的堤岸严格的说应该是羊毛梗的延伸,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铁桥。羊毛梗以内的都应该是圩区。在圩区内有大量的市民居住,其中南街、西街、西瓜墩,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街道。河南的许多街道都是建在河沿边上,汛期涨水,沿河的街道极有可能被河水淹没,遇到多年一遇的洪水来临时,居住的房屋也会被河水轻易攻陷。此时的河南,部分地区已是泽国一片,与河水浑然一体了。

    站在金马门仓津铺附近的河埂边,看河南正对面是一个修船厂。修船厂的右边是进厂大门,南街斜插过来的一条沿河小路也通向这里,那一块散落着许多临水人家,还有一个蜜饯厂、洗澡堂。洗澡堂里有一个当时据称已经80多岁、身穿民国风格的“香云纱”对襟上衣、留着齐耳的灰白色长发、个头不过一米五几的老人,在那里跑堂。这个老人当时确实很引人注意。看到他就让人想起清末民初,他好像就是上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人。我没有在南街澡堂洗过澡,就是因为这个老人,让我记住了南街澡堂。

      修船厂靠左的围墙外有一条羊肠小道直抵河边,那是附近居民下河浣洗之所。再往左是几间低矮瓦屋,瓦屋后面临水一侧是一个杂乱的院落,半截坍塌的土石相间院墙萎靡的瘫在那,院内一颗石榴树,枝叶丰茂,绿叶间缀满似火的花朵。紧挨着低矮瓦屋边上,还有一幢高大规整的二层楼房。楼房墙基由长条状的大青石砌成,墙基青石足有二层楼的三分之一高,临水一面正中间有扇高大漆黑的双扇门,门柱与门楣也是平整的大青石砌成,门两边有两扇双开页的窗户,楼上是四扇窗户整齐排列,窗棂简洁,窗花隐现。每年到涨水季节,河水基本与楼房墙基相平,整个楼房在水中突兀。从河北远远的看去,青雾缭绕,微涛拍墙,粉墙黛瓦,云窗霞户。就在此时,双扇门悠然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沿台阶款款而下,汏洗一盆青衣薄衫。

    这样的场景让我感慨万千,这是不是说“太虚景致天上有,难得一处凡间留?”

                      旧大屋

    对河南民居的了解,我还是很不够的,毕竟都是隔江相望,望文生义。要说对民居印象最深的当属仓津铺这边的沿河人家。

    听老人说:解放前,从铁桥向下游走,直到老浮桥(弋江桥附近),沿河人家大多数是“机坊”,其中也有少量的“米坊”和“木行”。

    “机坊”都是前店后坊,主要从事纺纱、织布、浆染等纺织行当。因为是手工业,一家一户,规模都不大。但是,集聚效应使他们整体规模空前。“米坊”也是前店后坊,经营粮食初加工以及粮食买卖;“木行”同样是操着木材初加工和木材买卖的辛苦营生。

    仓津铺在铁桥和老浮桥的中间,又连接着金马门。当时金马门可是一个交通要道,从金马门左行是南门湾,“十里长街”的入口;直行是文庙县学、县衙、城隍庙直至模范监狱都在那个方向;右行是大砻坊,青弋江上游下来的物资以及南来北往的粮食很多都要在这里卸船,所以,居中的金马门变成了商贾进出的要冲。金马门和仓津铺一带优势地理位置,被很多嗅觉灵敏的商人相中,在此落地生根,繁衍生息,造就了“机坊”云集,街市繁华的景象。

    以前机坊云集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识过。但是,从老人介绍一处处老房子的前世今生的过程中,让我多少感受到当时是怎样的街市嘈杂、物资翔集、川流不息的热闹景象?

    我家住的地方前身是一个旅馆,前后房屋有三进,住着几户人家。在我们家巷口处左边是一家“机坊”,老兄弟俩及其后人,全部蜗居在不大的两层楼房里。老妯娌二人,经常在门口晒棉花、摇纺车、纺棉线。

    紧邻我家是一个庞大的建筑,我们以前叫它旧大屋。旧大屋坐北朝南。朝南是一排槽门,进入槽门后,左右上下各有两个长形房间,中间留有宽宽的过道,这里住着六七户人家。再往里走,是一处二道门,门槛、门柱以及石鼓一应俱全,那道门的墙体足有六七米高,给人一种深宅大院的感觉。推开二道门,是一个典型的徽派天井院落,地上是长形的大青石,靠左有一口不大的水井,左山墙还开了一道双开的侧门,上楼的木梯在右边顺墙而建。底层房屋依然是两边排列,中间留有较宽的过道。二楼房屋较为精致,一连几间两边排列,中间的开阔空间是大家的公共空间。其实二楼只住着两户人家,有一户好像是这个大屋原来的主人。二楼后面还有一个过道,往里去,便见到一个窄窄的楼梯,上去后,又见一间独立小屋,面积大概十几平米左右,里面住着一户的吴姓人家。从二楼俯瞰天井院落,门柱和门楣裂缝处挂着很多凤尾草,墙角的青石上青苔多厚,手扶的栏杆油漆斑驳,翘檐下的木撑雕刻精致。

      第三进房屋,空间宽大,光线黑暗,好像难得照到阳光。这一进没有二楼,整个房屋空间显得很高,这里也散落住着几户人家。

    我一直在想:旧大屋原来到底住着一户什么样的人家?那户人家到底有怎样的生活状况?可惜很少有人跟我详细说起,现在也只是根据儿时玩耍时的记忆以及别人的只言片语,来还原旧大屋原来的一些片段。

      这里以前住着一个从事买卖的大户人家。打开槽门就是店铺,两边的一楼房屋是堆积商品的,楼上是伙计们住宿的地方。真正的主人住在二进屋的二楼,二楼中间的空间是主人平时的客厅,来人客往就在这里接待。由二楼客厅向下看,正是二道门外,通过二道门可以将经营的过程、景象尽收眼底。二楼后面的过道有一个楼梯通往三楼,那是用来瞭望的地方。你想门店做着生意,江边船上还有未卸完的货物,这样足不出户,就可以既照顾店内,又可掌握外面的情况,岂不两全其美。

    第三进的房屋又大又高又暗又潮,那是储存物资原料的地方和初级加工的场所。朝南的大门做买卖,朝西的侧门供家庭生活进出,最北边的后门进出原材料。到了晚上,只要大门、后门和侧门门栓一插,铁锁一扣,整个旧大屋完全处于封闭状态,主人再把二道门一关,又与店堂隔绝开来,形成两道防御。此时外面人根本无法知晓大屋内的情况,大屋内的人则通过高高的三楼瞭望,外面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很久以前,兵荒马乱,社会动荡,人们总希望自己能够“躲进小楼成一统”。外面一旦发生什么情况,他们只要将大门一关,就可以断绝与外面的联系,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又影响不到自己。这是当时最流行、最先进的居住理念,也是当时社会富裕阶层生活的一个缩影。

    六七十年代,一个旧大屋住着差不多十几户人家,每家按五口人计,这里差不多有七八十口人。每天清晨,各家煤炉“狼烟四起”,大人们正焦急地用破了边的芭蕉扇狠命地扇着煤炉,牙刷含在嘴里,不时地捣鼓两下,看见煤炉红火上来以后,丢下扇子赶忙在脸盆里掏两下,快速地将脸洗好。隔夜的饭从筲箕里盛出,放在钢精锅里用水煮一遍,咕嘟咕嘟烧开,做成一锅够一家人吃的爽口“烫饭”,下饭菜永远是:咸菜、萝卜头或是水大椒。此时妇女还有一桩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倒马桶。在粪车来之前,马桶排着队,倒完后还要拿到阴沟边进行洗刷,洗刷用的竹制长刷子,在马桶里反复打刷,那刷刷声音充满了大屋的空间。

    吃饱后的孩子们结伴去上学,大人们则总是把一切忙好后,匆忙地赶着去上班。

    记得旧大屋里面的人,有在粮站工作的,也有在搬运公司、医院、面粉厂、针织厂、街道小厂区办摊子上班,还有四类分子、右派在家监督改造。其中有一家男人最神秘,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上班,从没见过女主人,一个爸爸带两个儿子。他们家给人的印象就是父子经常吵架,爸爸一会和这个儿子吵,一会儿又和那个儿子吵,整天不知吵些什么?但是,他们家书很多,小儿子会拉小提琴。有时一阵悠扬的提琴声刚刚响起,那边就传来父子的争吵声音,突然间哗的一声什么东西摔到地上,大家又闭口沉默了。

    改革开放后,听说他家爸爸到了市政协工作,两个儿子一个在工厂上班,一个当了教师。长大后我才咂摸出他们家一丝凄苦的味道:他们家吵什么?是不是吵内心的委屈、失去的尊严和与世的抗争?

    旧大屋的主角,永远是一帮孩子们。每天都听到他们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的声音。男孩们不是斗箕子、打弹子就是滚铁环;女孩们不是跳橡皮筋、过家家就是跳房子。有时聚到一起不分男女就开始躲猫猫。大家在一起玩兴狂酣,不到天色渐暗,满头大汗,家家都在喊“家来吃饭啦”的时候;是不会解散的。

                    河埂纳凉

    昔日的夏天,酷暑难耐。每家每户为抵挡蚊虫叮咬,床上都挂着水纱蚊帐。说是纱,其实就是一种密不透风的半透明的细纹布,人一钻进去,好家伙那叫一个热。为了降温,人们都选择到河埂上纳凉 。

    每天傍晚,炙日好不容易躲到西边的云端之下,天空云彩依然火一样地红。知了不知夜晚的脚步已经悄然来临,还在树枝上拼命地唧唧叫着。此时每家男丁不约而同从家里出来,肩上扛着一个大凉床(竹床),来到河埂上。左看右看,选择有利位置,安放好凉床,再到河里舀盆水,在凉床四周洒水降温。

    天渐渐地黑下来,洗好澡的人们几乎倾巢出动,穿着拖鞋,拿着单被页子,来到自己家的竹床前。乘凉的男人都是赤膊上阵,倒头躺下,就在背部与竹床接触的瞬间,一股凉意由心而生,燥热的心情一下平复了许多。女人们此时还不能休息,她们摇着芭蕉扇,给孩子扇凉,同时也驱赶着偶尔到访的蚊虫,喃喃细语,眠曲呢哝;夫妻俩说着生活琐事,窃窃私语,温润绵长;那边,路灯下两个捉对撕杀的男人,为一步之错,高声大喊,给宁静夜晚增加了一份躁动;小五子永远高声唱着不着调歌曲,邻家女孩小芳,颈子上扑满爽身白粉,胖胖的,端坐在那摆弄着自己的辨梢;不远处有几家竹床并排相连,调皮的孩子在竹床上跑来跑去,打闹嬉笑。还有不少难有睡意的小子们,缠着大伯伯要讲故事,大伯伯根据听故事的人有多少?都是什么性格?以及当晚的气氛选择要讲什么内容的故事。不过大多数都会选择讲“恐怖的脚步声”或“一双软底绣花鞋”。胆大的孩子双手托腮、两眼频眨,兴奋不已;胆小的孩子,双眉紧锁,汗毛直竖,甚至吓得一路小跑,一头钻进妈妈的怀抱。不远的小桥上,邻家姐姐和前屋大哥哥正在“轰啪唧割”(石头剪刀布),输家不知被要求做些什么?不过从他俩对视的眼神看,游戏不过是两个在一起的由头罢了,只要在一起,怎么都行。

    故事结束了,听故事的孩子们纷纷散去,游戏中邻家姐姐也被她妈妈呵斥回去了。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口琴声,酥酥麻麻,意境空遂。此时的我怎么也睡不着,身上裹着薄垫被,平视天空繁星闪耀,半轮弦月斜挂树梢。 突然头脑一阵胡思乱想:月宫嫦娥休息了吗?,可怜吴刚还在夜以继日地砍着桂花树吧?牛郎织女两相遥望,一定急切期盼着七夕的到来,密密麻麻的星空啊,那颗是我的家?,我要到什么时候能脱离大人的管束,无拘无束地飞到你那里,在你那玩耍、长大……

    一阵河风习来,气温又降了许多,不敌寒意的人们,开始用各色各样的被单页子紧裹身体,慢慢地进入梦乡。邻家姐姐和小芳早已回家了,留在外面乘凉过夜的,都是大老爷们和贪凉的孩子们。

                      游泳小子

    每年夏天,青弋江是我们河边男孩最为向往的地方,下河游泳给我们带来了无比快乐。长在青弋江边的男孩不会游泳的几乎很少。大人对我们游泳的态度一般不支持,也有的大人激烈反对,各种防止游泳的怪招层出不穷。比如,用指甲在你手臂上轻轻划一下,如果有白色划痕出现的话,那证明你已经下河游过泳啦,轻则言语警告,重则拳脚伺候。最绝的是有家大人用一枚图章,在孩子的屁股上盖一个清晰的图印,待晚上回来时,检查图印不在了或是有较大的淡化,那等待你的必将是一顿乓。不过,家长很少能打持久战,他总不能天天跟着你。稍不留神,你就会被大哥哥吸引到河边,先是帮他们照看衣服,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你也扑通一下就跳到河里,在跳板周围学习游泳,呛几口水以后,你慢慢就会游得越来越好了。

    下河游泳一般都选择在跳板附近。因为跳板外边都很深,跳个水,扎个猛子都很方便。游累了,还可以坐在跳板上休息。

    跳板是青弋江上另一道风景。是人们洗衣淘米的重要场所。跳板都是由多根毛竹捆扎而成的,一般长五六米,宽两三米,分成几个空格。在扎好的毛竹的表面,都会铺上一层尺把来宽的木板 。在跳板上洗衣淘米是有讲究的:一般洗拖把之类脏东西的一定要在下游,洗菜,淘米第一遍时也是要在内档洗,尽量避免和人家已经在漂清的人搅合到一起。姑娘、大妈洗衣时,先用捶棒反复锤打衣服,通过挤、柔、搓、整以后,再到外边漂清。漂清衣服很方便,一般是在水里反复摇摆,直至衣服没有泡沫,水中无颜色就算好了。如果漂清的是大件被单、垫被之类,那要狠费一番周折了。有经验的姑娘、大妈,先是将被单整理齐了,左手抓住被单的一角,右手用力将被单甩出去,在河面全部铺开,然后左右摇摆,如此反复三四次,直到被单漂洗干净。甩被单是危险的,曾经就有一个姑娘家,甩被单时脚下一滑,连人带被单一起落到河里,幸亏跳板上人多,一个眼疾手快的大妈一把揪住落水姑娘的头发,硬是把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记得以前有一个从省游泳队退下来的小伙子,经常到河边来游泳。他每次来到河边,总是先要做一套漂亮的泳前准备动作,然后上跳板,双手高举,轻轻跃起,一头扎入水中,只有在电影中才能看到的各种优美泳姿,不断的在我们面前呈现。我们当时羡慕的不得了,总觉得他就像蜻蜓点水似的,好优美,恨不能自己也和他一样。小伙子走了以后,我们才敢下水,也拼命地模仿小伙的动作。邯郸学步,越学越难看。最后还是放弃了,该怎么游还怎么游吧。

      青弋江水清船多,这给游泳小子带来了很多的游戏环节。此时,上游江面上一艘运草的船向我们开来,眼疾手快的小子们,飞身跃起,一下就攀到船上。他们不是潇洒地立在船头,就是爬到稻草的顶端,等待时机成熟时,一个标准的冰棍姿势跳到河里,出水、甩头、抹脸、眨眼,然后,划着难看的泳姿去寻找下一个目标。爬船是我们最喜欢的一种游泳玩法。跟着船逆流而上,过很长时间,估计差不多靠顺水能漂回去的时候,就纵身一跃跳到河里,顺流而下,无风无浪,逍遥自在。倒霉蛋也遇到过,爬船不认方向,顺水船也爬上去,等到发现大事不好的时候已经晚了,焦急地跳下水,沮丧地爬上岸,赤脚往回走。满地的碎石,脚割的生疼,骄阳下的河沿脚又烫得厉害,简直无法忍受,只能一路小跑,一路嗷嗷直叫。

    六七十年代,在河里游泳有一个事情会经常碰到,那就是南门湾菜场把卖不掉的蔬菜,从弋江桥上往河里倒。有时倒掉的蔬菜能漂满整个河面。最常见的蔬菜是白茄子,河面上白茫茫一片,小伙伴们拿起漂在水面上的茄子,相互扔砸,打起水战来。还有冬瓜,硕大的冬瓜漂在水里,经常让我们迷惑。因为冬瓜浮在水面上总是一头朝上,另一头朝下,让我们难以猜测的这只冬瓜到底是整只呢,还是被切了一半的?每每这时我们都会失望,漂在水面上的冬瓜全部是没卖掉的半只,切开的那面也早已烂掉。

    那是计划经济的时代,大家都吃不饱,吃不好,眼看这么多蔬菜就这样白白倒掉还真是可惜。小伙伴们经常在河里挑一挑,捡一捡,总希望能带点回去,好向爸爸妈妈邀功请赏。但是每次都是因为贪玩而前功尽弃。

    水,既能载舟,又能覆舟。河水无情。每年夏天,青弋江芜湖市区这一段,总会有几条鲜活的年轻生命被河水吞噬。逝者在短期内让大家扼腕叹息并心怀恐惧,家长在这个时候,对孩子下河游泳看管也是最加紧严。不过,几天以后,河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场面。

                      鱼虾成阵

    青弋江是长江中下游最大的支流之一,水源丰沛,水产丰饶。在六七十年代,河里的鱼虾,随处可见,鱼类品种也是极大的丰富。

    那时家里只要有男孩,他们除了喜欢下河游泳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下河捕鱼。

    我家有一个捕鱼扳网,经常和哥哥一道下河捕鱼。下河前,先找好有利地形,然后下网、插杆,过一会,猛地将扳网拉起,网内有鱼有虾,活蹦乱跳,然后用小捞网将鱼虾收入鱼篓中。在我们捕获的鱼中,最多的是䱗鲦子,其次是小昂刺鱼,鲫鱼板子、鳊鱼、草鞋底、橡皮鱼(我们叫大肚子鱼),还有很多品种叫不上名字。如果扳到有小指大小的河虾时,不等收入鱼篓,就被我们当场掐头去尾吃掉,那味道应该是有一点丝丝的甜,一股淡淡的腥,还有一些浅浅的鲜,在嘴里嚼着滑嫩有加。

    捕上来的鱼,一般用盐腌一下,然后放太阳下晒干。要吃的时候,在饭锅头上一蒸,那个味,干咸爽口,真不用提了。在物资贫乏的年代,蒸䱗鲦子,确实是一道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

    在青弋江上捕鱼,不一定要用扳网那么正式。当你在跳板上淘米洗菜时,鱼儿成群结队地向你游过来,争吃一口淘米汁和散落的菜叶。此时,你只要随手在河里捞一把,就能抓住好几条小鱼。如果有一个空篮子放在水里,只等鱼儿游过来,迅速将篮子提起,篮底会被一层小䱗鲦子满满地覆盖着,白花花的一层。

    还有更聪明的人,用铁丝做个圈,圈边结上网,再绑一根长长地竹篙站在跳板上,观察鱼儿动向。只要河面哪里出现鱼群,竹篙就伸向哪里,每次出手,收获颇丰。

    关于青弋江的鱼儿,至今还有一个事情我无法解释。那是七六年的夏季一个特别闷热的下午,在江边做买卖的小贩和下河游泳孩子一如既往。就在此时,江面忽然出现鱼群阵阵,那都是几斤或十几斤的大鱼在水面游荡。人群开始躁动,有人开始跳入河里,试图徒手捕鱼,船上的水手开始拿竹篙戳鱼。徒手捕鱼的人都是徒劳的,看到碰到抓不到,用竹篙戳鱼也是徒劳的,因为竹篙前的铁叉并不锋利。突然一条大鱼好像浑身无力,在水面慢慢地游动,一条小船和一个大船上的人都看到这条鱼,一起向大鱼划去,就在接近那条大鱼的时候,小船上的人眼疾手快,用一个普通的大竹篮将大鱼网在篮里,还没等提起竹篮,两个船已经狠狠地撞击在一起,砰地一声。不过万幸的是,人、船都没事,大鱼被小船上的人捉到船舱里,岸边的人一阵欢呼。下河捕鱼的人,还是有些人捉到一些斤把重的小鱼,甚至,有一人捉住一条一米多长的鳗鳝,没有下河的人顺着岸边走,很多螃蟹在岸边爬行,伸手就能捉到几匹。河里的、河边的和两岸的众人都在看,在议论,场面热闹非常……

    鱼儿来时突然,消失的也很快。很多徒手捉鱼失败后的人们,突然想起用渔网来捕鱼。等回到家,拿来渔网,此时江面平静,波纹涟漪,一点鱼影都看不到了。

    七六年,三星陨落,举国悲哀。唐山地震,全国惊恐。后来人们议论那天河里鱼儿的事情,都认为是地震前的预兆,纷纷认为近期芜湖可能也有大地震。那段时间,芜湖的老少爷们在自建的防震棚内,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惊恐的难眠之夜。

    现在,市区内沿青弋江两岸,历史建筑除一两个保留外,几乎全部被拆除。其中有很多像旧大屋那样,有体量,有历史,有民俗的老建筑,全部被残忍的拆除了。城市建设需要大胆开拓,但是对历史民居的拆迁,更需谨慎三思。一个好的历史名城,应该能看得到她成长路径,历史轨迹。

    现在有很多外来人觉得,芜湖非常美丽,那是因为他们对芜湖的历史不甚了解。她们哪里知道,这种美丽是建立在推倒另外一种美丽的基础上得来的,美丽中带着残缺、遗憾。


图片发自简书App



    青弋江,我们的母亲河。您是多么美丽富饶,胸怀博大。 我生于斯,长于斯,我对您最了解。是您给了我们一江一水,一草一木;一幢老屋,一条街道;一棵大树,一处人家;一段往事,一片情怀。

    巴金曾经对这段话非常感慨并经常引用,那就是:“江南,美丽的土地,我们的 !”今天我是不是也可以引用一下:“芜湖,美丽的城市,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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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远去的时光随笔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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