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到陕坝相距四十多里,之间有一条多年形成的官道,两旁农田相连,沟渠纵横,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有赶车的,有骑驴骡子的,还有行商的骆驼队。
走了两个多时辰,酒意让耿六居然在驴身上打了一个盹,还做了一个梦,见二哥二嫂对自己不理不睬,冷淡得让人伤心,不由的呜咽出声。耿光祖看着老秋景和原野的一望无际,听见“哼哼”,他紧抱的双臂一用力。耿六给勤醒了,梦境残留的影响,令回家的那份迫切,一下子变得淡薄了。
大灰驴驻足不前闹起了罢工,叔侄俩只好下来牵着走。面对阔别六年多的家愈行愈近,耿六不知何故,居然没了最初的激动,反而生出了一种麻木。等他们平安到了陕坝镇外,时间已是傍晚时分。太阳西斜到了远山的曲线之上,人和驴的影子拉出了几倍的长度。
陕坝当时是绥远省府的所在地,华北司令长官傅作义率部进驻后,此地就成为了河套地区抗战大本营,前前后后热热闹闹有七八年之久。其间,开学堂,办经济,搞战备,修公路,全国各地英豪人物来此纷纭聚会。所以,陕坝的大名在当时全国大报小报上更是常常被提及。随着国内形势的变化,和抗日战事的远去,傅作义的主力部队东进,当地留守的是绥西警备司令部一个师的人马。人少了,镇子失了先前的热闹,但铺开的摊子,和过去不久的影响依然还在,特别是一些军政人物的家属子弟,还都留在镇上。富人家的宅院,和新修建起来的公寓、营房、商铺、娱乐场所,花红柳绿,仍然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一切在耿六的眼里只有部分的熟悉,更多的则是陌生和怀疑。看着天色向晚,想着离太阳庙还有三十多里路,他腿软了,胆小了,心思也复杂了,人困驴乏地住进一家不起眼的车马店里。
叔侄二人一晚上睡得死沉,第二天太阳红亮亮升起老高之时,才先后忽忽悠悠“活”了过来。醒过来的耿六觉得身子好困,头好痛。最初他还没觉出问题,准备出去与店家结账时,拿开枕头一看,装着三哥送的银洋,还有一路带着的那双烂鞋的布褡裢,此时全无了踪影。耿六一声惊叫,吓得刚刚醒来的耿光祖从炕上扑腾跳起。
耿六发疯一样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越找越激动,喘着粗气,骂着粗话。就有邻近的住客围过来看,越来越多。急火攻心的耿六突然双眼一黑,四面一片扭曲,各种色彩拉出长长的一条一片。
店老板急急赶过来,挤进屋里还没站稳,就被耿六一个恶虎扑食撞倒在地。他双手掐了老板脖子,只管嘶声力竭地叫着:“还我钱来,还我钱来,还我钱来……。”往后就带出了哭腔,双手也慢慢松了开来。胖老板的脸色憋成猪肝一样,几声咳嗽和长喘过后,才缓出了血红。随了邻里亲戚过来,合力把耿六从胖老板身上扭了开来,跟着一绳子把他捆到了屋外的一棵树上。
耿光祖在大炕上也疯了,凭着在山上学下的三角猫功夫,居然撩倒了两个大男人,还把第三个扑上来的家伙当胸一脚,踹在了地上。好在他脚力不大,只让对方蹲在地上“唉哟”了半天。众人一时不敢上手,他退缩到炕墙角,一拳上弯护头,一拳握紧在腰部,对峙中双眼怒睁,脸色彤红。有个老者在旁边说:“他还是个娃娃,你们不要吓唬他了。有话跟外面的那个大人说。”双方这才松懈下来,耿光祖背靠土墙缓缓滑坐在炕角落不动弹了。
这一场风波,引来了维护治安的警察,几个人来向众人问询了一通后,又把屋子里里外外察看了半天,就发现了多处疑点,最能说明问题的是纸窗户上的裂口和烧痕,还有不知是烟灰,还是香火的灰烬。有了这些迹象,警察好象心中有数了,把院里看热闹的人都清理出去,让店掌柜解开了耿六的绳子,叫到了屋子里问话。耿六心里难受,犯傻地坐在炕沿上,呆呆盯了窗户看。
警察你一言我一语,问耿六丢了多少洋钱?从哪来?到哪去?同行的还有别人吗?耿六如实回答。警察怀疑,问他这兵荒马乱的,带这么多洋钱干甚?钱又是哪来的?耿六省略了三哥和山上的事,其它都如实而言,特别讲了驻军包头的葛师长。
按警察给出的结论,窗台上的香灰非同一般,属于闷香的一灰,人闻了就会昏睡不醒,和这里最近发生的几桩案子如出一辙。疑问的是做案者下手如此之准,怕是对耿六的情况非常了解。对此,耿六想了半天,摇头说没有。警察教训了一通耿六,说案子他们可以想办法慢慢的破,只是这店家是个本分人,你不问清红皂白,差点把人给掐死,总得赔礼道歉才对吧。
耿六在警察局里候了一天多,看见破案的希望渺茫,自认倒霉,领了耿光祖,牵了大灰驴,垂头丧气地在第三天中午时分,回到了阔别六年的太阳庙。
在村外路边的一大片荒地边,耿六看见一个老汉正在拿一把锹头翻地。他特别绕过去看看是不是认识。老汉见有人来,停了手里的营生,一动不动瞅着,等耿六到了跟前,才沙哑地“咦”出一声惊讶。
老汉嘴张了半天没说出话,耿六以为对方不认识自己了,无奈之下说:“石广叔,我是老六啊!”老汉合上了嘴,头却摇了开来,瞪着双眼,紧张兮兮说:“你真是六子?你是人还是鬼?你可不要吓唬你石叔啊!”一迭声的疑问,说得耿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再次肯定了自己,还拉过耿光祖做了介绍。老汉终于信了,叫了声“妈妈哟”,说:“早几年就说你们死在路上了,你二哥都把坟给你起了,还给你立了碑,过了丧事。现在你又突然跑回来了,我还以为活见鬼呢。好在石叔上年纪了,要是后生小子还不让你给吓死了……。”
耿六耐心听完老汉的话,五年经历在脑海里一晃而过,跟着又想起了在家门口丢钱的事,不由的悲从中来,伤感地无话可说了。
在石广老汉的指引下,耿六来到了自己的墓堆前,只见一片荒草地上,两个土馒头长满了发黄的青草,竖着墓碑上面刻着:“贤弟耿福川之墓,民国三十四年二哥耿福地立。”耿光祖意识反应快,眼睛掠过只一瞥,认出了另一个墓碑上的字:“侄儿耿光祖之墓。”落款是:“民国三十四年二爹耿福地立。”叔侄俩各自看着自己的墓碑,大灰驴却不管这些,凑近过来,拣那坟头长得最旺的草大啃起来。石广老汉拄了锹头立在一边看的有趣,脸上挂了笑容,嘴微张着,一道涎水顺着口角流到山羊胡子上,欲滴不滴地亮着。耿六抚摸着自己的墓碑,脸皮抽搐,顺手甩了一下缰绳。大灰驴抢了一口黄青草嚼着,嘴皮抽动咽食之后,龇开两排白中泛黄的长牙,脖子往前伸了一载,四蹄一摆,如当初在耿家老祖坟一样,痛快地抖擞了身体,后裆下撒出一泡泛着泡沫的驴尿来。
石老汉把锹在坟头上一插说:“傻看这东西干啥!人都年轻轻的活着,坟还不成了个笑话,看我几锹头给摊了算了。”耿六反对说:“不摊,不摊,留着还是个故事呢。你不知道,这几年我是九死一生,几次差那么一点也就真的没命了。”这般一说,他心情开朗了,招呼说:“光祖,走,咱们去见你二爹去。”石广老汉说:“唉,我说了半天,忘了告诉你,你二哥前几年就到陕坝镇上住去了,人家现在发大财了。不过,光德一家还在村里,你们家的房子还留着呢。”耿六吃惊地停了脚步,想不明个中情由,目光远远地望向灰土土的太阳庙村子,心里难受着一个说不出口的埋怨,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