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春天有关的两则故事

春潮带雨时节,最是伤寒易复。樊笼一久,我几乎快忘了,春天该是什么样子的。

尽管春雨下的急,但印象里,有时候夕阳还是会从最厚重的云彩间倔强地探头,熠熠生辉;但也有时候它又隐藏在漫天不见光亮的铅华之后,任由风雨兴扬。

风总是刮着,不停地告诉我这样那样的故事。有时候我把它们记着,有时候我又把它们忘了。它们好像我做过的梦啊,刚从梦里挣扎出来时,脑袋还乎乎地“洗脑循环”,但时日一久,留下来的就十不存一了。


一、雨后初晴

雨淅淅沥沥一连下了很多天,好不容易在傍晚时分停了。太阳在云朵与云朵之间的缝隙探头,“好久不见了。”他说。他终于得以偷闲窥一眼这人世。

小操场角落的沙坑已盛满了春,跑道边刚冒新芽的樟树也挂满了春。春天既从“沙池”里溢出来,也从“春树”上滴落,进入“凡尘”。

那三个脚着白色波鞋的小男孩终于等来了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但照例要等到轮班值日的同学打扫完卫生,五十岁的老班主任做毕夕会,才得以解放归家。

他们于是到操场上或飞脚踢树,或拍掌撼树,至于抱摇而求甘霖,颇不可取。一个孩子高叫道:“快来看!这树上有鸟窝!”余二人便大喜而至,仰头相望。但泥脚印到树干上,却是纷纷而落的漫天飞“雨”。他们头上、身上的雨水比淋了一场大雨还要多。

沙坑里的水满了,正是打水漂的好地方。它比专门养鱼的池塘要更巧妙地匹配上孩子不足缚鸡的气力,也理所当然地更能满足他们不值一哂的虚荣心——虽然是个孩子,但也能划过整个池子,瓦片在未经打磨的镜子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雕刻出一朵朵花来。

但这次孩子们却太过忘我,以至于夕会被抛诸脑后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是湿的,白鞋上沾满了泥沙,这下才想起来夕会的事。

老班主任立在教室门口,右手握着教鞭,在左手掌心放着,脸上深情严肃,眉毛轩起,凤眼倒竖。虽然老班主任没有说一句话,但却让三个人心惊胆战,低着头踌躇着进了早已空无一人的教室。

留学静坐是难免的。但大约一刻钟之后,班主任开始意识到湿漉漉衣服和鞋对年幼的身体实在有害,于是慈悲一许,让他们先各自回家,但抄写一篇最长的课文外加感冒这一番天灾和人祸却没能免除了去。

“下次我们的鞋不会再脏了,但总会有其他的鞋又脏的。”三个小男孩这样想。

如果有下次的久雨初晴,这三双白鞋应该不会脏了。那其他鞋呢?


二、晴天里的油菜花

19年秋,我置办了蜂具蜂箱蜂药外加一台小卡车,一系列东西下来,六十个蜂箱及其配套工具前前后后下了不少本钱,自己一个穷光蛋当然是没钱的,十成里倒有四成半是靠东拼西凑,天幸终于凑足。

家里的贫苦境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有两老缠病多年,下有一儿一女上初中,我自己就在外面跟着干些零工,有时候进城去,更多时候就在自家周边修修猪栏、砌个围墙之类的。

正好赶上19年春夏两季地里虫灾严重,大哥跟着别人做些农药生意,赚了点钱。两个老人的担子一肩挑过去了,我才得有余裕开始自己的打算。但身为一个男人,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才开始自己的“事业”,会不会有点晚?

但先得过得下去日子,而后才能谈得上自己的“事业”。


先前在川西老家也有养过蜂,但往往只在春夏两季花盛的时候才养上那么几箱,家里老人可以用,小孩和婆娘也能喝,没想过挣钱一说。

但19年的小打小闹竟然给闹出来了一些名堂,蜂蜜这东西又基本不需要加工,因此得了一些“意外之财”,也让我进而有了更深一步的想法。


准备完毕后,我先到了陕西,再到的甘肃——不同地方的花期是不一样的。在这三个月期间,蜂蜜收成不错,我把蜜卖了,又添了一成多的蜂箱。晚了再想添,新的蜂箱诱蜂的时间就太紧,可就来不及了。

然后就是12月以至次年3月时云南的油菜花了。我信心百倍地带着七十个蜂箱到了养蜂人的圣地,这时候正是油菜花开得最旺的时候,蜜源最足,国家整个西南的养蜂人都云集于此。有基地的去基地蜂房,没有基地的个体户就在野外扎帐篷。

而我来得早,最先一批抵达腾冲。俗话说:“占地为王。”蜂农之间的竞争也是很残酷的,往往后来者无处采蜜,一窝窝的蜂放出去就进了深山老林,养育新蜂一来没有蜜源,二来时间不够,一不小心就血本无归。我做足了功课,才知道了这些。

但19年的花期偏晚了,直到1月中旬,油菜花才正式开放。晚则晚吧,大不了晚一点再回川去。我站在油菜田的田埂上,和快手上的朋友们聊着天,自己也拍拍视频。我终于可以开始幻想家里的新电视和新冰箱了。

阳光明媚,我懒洋洋地倒在地里睡觉。冬天虽然还没有过去,但春天好像已经来临了。

油菜花田


但在1月底,疫情爆发了,全国各地开始逐步封城封路。原本预料之中的转场该在农历年底转到老家,这个时候我差不多就该回川育蜂了。可我的蜜才收到不到一百罐,现在花开得正好,我舍不得走。所以我给家里打电话,说今年不回家过年,再收些蜜。

照例的一天,我从午觉中醒来,油菜花田里却比以往多了很多农民。我一时好奇上前去看,他们竟然在给油菜花打药!

我心里充满了愤怒与不解,冲到最近的那个人面前,大喊:“你们这不是害我吗?这药一喷,我的蜂还怎么活?”说着我去抢他的工具。那人一把把我推开:“你不让我们喷才是害我们了!这里马上也要封路,再晚就不让出门了。不喷药,你让我们年后的收成怎么办?你让我们喝西北风?”

我心里只想着,让他们把药喷了,我的蜂就完了,蜂群在喷了农药的花上采蜜会死的。今年本来没有回家过年就想着多收点蜜。蜜收不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向村里、镇上反映,各级干部无一例外地把我拒之门外。我一个外地人,有什么资格对土生土长的村民妄加指点呢?


我没办法不让蜜蜂出去采蜜,于是蜜蜂开始死了。这时候我想着,要不我先回去吧,明年咬咬牙,还能有机会。但高速路口已经封了,我走不了。

眼看着蜂群一箱一箱地死去,很快,七十箱蜂只剩下了不到二十箱。并且剩余的十多箱蜂还在持续死亡中。

金灿灿的油菜田很醒目,但掉在蜂巢外面的灰蒙蒙的死蜂更扎眼。

晚上接了老爹的一个电话,我和老爹说打算把东西都卖了,等封路结束了就回家。

挂断电话后我怎么也睡不着,估摸着剩余蜂箱和蜂蜜的价值——蜂死了这么多,是没法连着蜂箱一起卖了。我算了一晚上的账,钱是越算越少。

闭上眼睛,全是孩子、婆娘和爹妈的模样,他们脸上交替出现着期盼和失望的样子,中间间或闪现过新电视和新冰箱。我不得不睁开眼,眼睛却糊了。

肚子这时候有点饿,我坐起身来,想吃点东西。上次上店里采购的泡面还剩下三袋,我把早已经掉漆的热水壶盖打开,旋出软木塞。软木塞周边裹的一小块布是湿的,它告诉我水已经不太热了。果然,面泡了很久也没有泡熟,外软里硬的面很哽喉咙。要不买个新的壶吧?

我当然可以买个新的壶,但是新电视怎么办?

老家认为寻短见的人不详,但更忌讳饿着肚子上路。我就着半生不熟的泡面喝足了蜜,想着好歹能做个饱死鬼。

捆扎用的麻绳都在车子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交代,那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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