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旁的晚风带着丝丝暖意,老柳树摇摇晃晃的,那茂密的柳条好似一川浓厚的瀑布,所以即便里面藏了一具尸体,也很难被人发现……
1
我第一次见到柳江海之时,是在一个雨后的傍晚。那天他一手牵着怀孕的妻子,一手搂着沉重的行囊,在村口的老柳树下不知站了多久。
见我路过,他连忙唤了一声:“小娃子!”
我脑中正想着回家向老妈撒谎的点子,被这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扭头一看,柳江海的妻子正对我微笑点头,而柳江海紧了紧怀中的行囊,用一口带着浓厚东北腔调的普通话对我说道:“小娃子,你过来。”
柳江海怀中的“东西”被黑布包裹着,看不清楚是什么,可在柳江海抱紧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它动了一下。
“有……有事吗?”
眼前忽然出现两个奇怪的陌生人,“人拐子”三个字忽然出现在我脑中。
我背脊发凉,本能后退,不但没有过去,反而离他们更远了一些。
见我一脸防卫,柳江海挤出一个笑容,尽可能温和地对我说:“小娃子莫怕,叔叔只是想问你,这家人搬到哪里去了?”
“不……不知道……”我看了一眼老柳树旁的那两间土坯房,然后拔腿就跑。
柳江海着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让我不要怕,慢点走,别摔了跟头,还说他不是坏人。
听到他的声音,我顿时跑得更快了,顾不得黄泥路上的泥浆会不会溅我一身。
老妈提着藤条,明显在门口等待已久。
见我满身泥浆,换不择路地跑来,回头对着老爸啐了一声:“看,我就说他肯定又和别家娃打架了,你看那满身的泥!”
说着就要上前收拾我。
老爸点了点头,认同道:“而且看这样子多半是打输了,你随便揍揍得了,别真打坏了孩子!”
“都是你惯的!”老妈用藤条指着老爸的额头:“真当那衣服不用你洗?打坏了别人家的娃哪次不是我登门道的歉?”
老爸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藤条,缩了缩头表示自己不该多嘴。
“妈!”我着急的大喊一声。
原本指着老爸的藤条立马对准我:“叫妈也没用,今天老娘非得打死你!”
“妈!”我任凭那藤条打到身上,上前紧紧抱着老妈的腿,大哭道:“我遇到人拐子了!”
老妈原本愤怒的表情一僵,连忙蹲下身左右检查着我:“在哪遇到的?你没事吧?吓着了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老爸也猛地站了起来,跟着老妈一起检查我止不住颤抖的身体。
感受到老妈的紧张关怀,我紧绷的神经像忽然绷断了般,哭得更厉害了:“没……没受伤,他刚要向我走来,我就跑了……他在我身后大吼大叫……他越叫,我就越是拼命跑……”
“没事了小洛!”老妈双目湿润,竟也跟着我哭了起来,她紧紧地把我拥在怀中,心疼的安慰着我:“别怕儿子,别怕……妈妈在呢,没事了……妈妈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小洛。”爸爸摸了摸我的头,轻声问道:
“你是在哪里遇到的人拐子?”
“在……在村口的大柳树那里!”我带着哭腔,哽咽答道。
老爸点了点头,招呼着两个叔叔就要拿起家伙出去。
“你当那人拐子是傻子,在那里等着你去抓他吗?”老妈生气说道:“有那时间还不如给儿子把衣服换洗一下。”
“去追追看。”对于这件事,老爸罕见的固执了一回。
他非要去找找那吓坏了他儿子的人拐子。
2
那人拐子……不,那柳江海可能真是个傻子。
在老爸带着两个叔叔去寻他的时候,他竟然还在那棵老柳树下站着,浑身湿透,定定地看着老柳树旁的土坯房。
老爸提着铁锹上前和他争论了一番,然后叫来了全村的人。
灯笼火把照亮河岸,我和几个堂兄弟站在远处,看着柳江海在人群中竭力解释。
“我是来这边寻亲戚的。”
“真的,这个房子原来的主人,是我的姑姑姑父。”
“我小时候在这边住过几天,后来就和他们断了联系。”
“我也不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这个房子的主人是谁,我在这里站了半天了,不敢进去就是怕引起误会……”
柳江海说得急了,原本就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得更是晦涩难明。口音南腔北调,说辞含糊不清,村里的人自是不肯轻易信他。
闹了半宿直到二叔把派出所的人找来,派出所的人说那人拐子早就在县城落网了,现在镇上传的都是一些谣言,让我们不要轻易相信。
这样倒是可以证明柳江海不是人拐子了,可村子里也不可能收留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
最后和派出所的商量着,让柳江海一家去派出所住一宿……然后从哪来的回哪去。
听到这个决定,柳江海那高大的身躯如忽然矮了半截,坚毅的国字脸上瞬间布满了泪痕。
他对着全村人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大哭:“走不了了,走不了了,会死的……求求你们留下我们!求你们救救我们!”
他的妻子听到哭声,从老柳树后的玉米草堆里走了出来,挺着个大肚子,手里还牵着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那孩子被宽大的黑色风衣紧紧包裹着,如果站着不动的话,就像一个黑色的袋子……或者说更像是一个人远行的行囊。
我这才想起,原来傍晚时柳江海怀中那个会动的“东西”,竟然是他的孩子。
全村的人也这才想起,柳江海并不是一个人来到这里,还有他的妻……与子。
柳江海的妻子比柳江海矮了很多,她站着,却和跪着的柳江海差不多高,她有一张带着婴儿肥,但是无比苍白的脸。
她牵着孩子默默走到柳江海身旁,揉了揉柳江海的头,揉着揉着,就落下了泪。
柳江海伸出宽阔的手掌轻轻握了握他妻子娇小的手,示意他的妻子别担心,然后继续磕头,似在做最后的祈求。
“她就要生了,真的不能再走了……”
柳江海拉过他的孩子,颤抖着解开那件宽大的黑色风衣:“他生病了,真的不能再走了……”
柳江海的孩子有着一张比他妻子更加苍白的脸,那脸在火光的照耀下,看不出一丝血色,那双墨点般的眼睛似完全镶进了颧骨里。
众人的目光都被那个孩子吸引了一瞬,然后就不忍再看,如此小的年纪,却病态尽显,似夜风大一些,就能把他吹散掉一样。
“你……你快把风衣给孩子裹上,风……风有些大……”二婶带着哭腔说道。
见柳江海不为所动,她匆忙上前从柳江海手中抢过风衣,替那孩子重新系上。
似是觉得风衣太薄,她又脱下了自己外衣给那孩子裹上。
柳江海的哭声将停,四周却响起了更多的哽咽声,村里所有的妇人都在掩面落泪,因她们都是女人,她们都有孩子,或者……都曾有过孩子。
所有人都对柳江海一家生出了怜悯之心,所有人都不忍多看柳江海的孩子一眼。所以同样没有人会注意,之前那脱掉风衣的孩子,他沐浴在火光下,却没有影子……
3
柳江海一家最终还是在林家沟住下来了,就住在老柳树旁的那两间土坯房里。
那天村里的男人们帮着修筑翻新土坯房,村里的女人们招呼收拾着房屋内外,送被的送被,送床的送床。
土坯房,越来越像家。
柳江海的妻子脸上露出了笑容,也多了一丝血色,只是不知怎的,我觉得她的身子,好像又矮了一些。
4
老柳树大概是太久没有沾染“人气”了,自从柳江海一家住到了它的旁边,那绿色的枝条越来越黄。
但泛黄的柳条一样可以绾做头冠,像一个帽子。
“来,送给你。”
我不顾柳大洋的抗拒,直接把绾好的柳冠戴到他的头上。
“呲——啊——”柳大洋发出一声怪叫,然后恐惧的乱跳着,直到柳冠从他头上掉下来。
我与小伙伴们见状都捧腹大笑,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捉弄柳大洋了。
柳大洋就是柳江海的那个孩子,今年九岁了,大我一岁。
大概是身体不好的原因,那件黑色的风衣永远披在他的身上,像是他的皮肤一般,从来没有脱下来过。
柳大洋连连后退,似想要离我们远一些,我清晰的感受到他是有愤怒的,可每当那双眼睛对上我时,又会变得温和怯弱。
“柳大洋,你再戴一次柳冠,待会儿我们和你玩‘踩影子’,怎么样?”我堂哥林俊坏笑道。
柳大洋不为所动。
堂哥又看向我:“林洛,你给他说。”
我犹豫了一下,捡起落到地上的柳冠,对着柳大洋道:“大洋,行不行?”
柳大洋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我的身前。
他比我大一岁,却比我矮半个头,所以我很容易就给他戴上了柳冠。
又是一阵怪叫,又是一阵乱跳,又是一阵大笑。
林俊笑着问我:“林洛,你说那个傻子,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可能是我二婶每次做好吃的都让我送给他?”
“还有,”我很认真地对着林俊他们说,“他不是傻子!”
……
柳江海一家在林家沟住了下来,但因为他们是外来者,所以在这里是没有地的。
对于在林家沟生存的人来说,没有地等于没有粮食,而没有粮食就等于没法生存。
因此柳江海一家的食物来源,除了在河里捞鱼虾之外,就只能靠村子里的人接济。
柳江海在林家沟住了两个月,每天靠东家赠点土豆,西家赠点玉米,也勉强能够生活。
作为回报,柳江海每天都会上山砍柴,砍回来的柴火每家分一点。从河里捞上来的鱼,只要有一斤以上的,他都不会留着自己吃,村里但凡哪家有事需要帮忙,他总是第一个到的。
同样的,他还教育柳大洋,让柳大洋一定要与同龄人处好关系,这里的每一家人,都对他们有恩,让他要懂得知恩图报。
我对柳大洋说:“大人处大人的,我们处我们的,要和我们做朋友,而不是觉得低我们一等。”
柳大洋每次都是楞楞地看着我,风衣把他裹得很紧,只留出一双眼睛,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在笑。
他只笑,却从来记不住我的话。
每次遇到我有危险,总是拼了命的救我,哪怕那只是我们在捉弄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湍急的河水,攀越险峻的峭壁,钻进狭窄的岩洞……
……
勤劳的柳江海很快就融入了林家沟大人的世界里,憨憨的柳大洋也很快就融入了林家沟小孩的世界里。
又过了一个月,没人再把他们当外来的人,就连最看不上柳大洋的林俊,也把他当做是一个村落的兄弟,经常带着他去和隔壁村的孩子王干架。
柳江海一家已经来林家沟三个月了,每当有人看到柳江海,就会想起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无人知道他那肚子大的吓人的妻子,是否已经替他生下孩子,也无人知道他的妻子,现在是何种模样。
只是每当夜深之时,若有人从那小河边的柳树下经过之时,会听到一阵阵痛苦的低吟,从那矮小的土坯房里传出来。
5
柳江海一家的怪异,让村里的大人开始疏远他,矮小的土坯房四周杂草丛生,好像一开始又回到了之前没人居住的时候。
而柳大洋的怪异,让村里的小孩也开始疏远了他。
柳大洋是一个很木讷痴憨的人,不管我们玩什么游戏,他都不敢兴趣,也学不会。
除了“踩影子”。
“踩影子”这个游戏他不但很喜欢玩,而且还玩得很厉害。
为了将就他,每次只要有他在场,我们都会玩“踩影子”。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被他“踩”到影子的人,都会莫名其妙的大病一场。
村里的所有孩子都开始害怕他,然后疏远他,最后忘记他……
是的,是忘记他!
就像大人们忘记柳江海那样,孩子们也忘记了柳大洋,完完全全的忘记,就像柳大洋一家,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只有我没有忘记,只有我无法忘记……
因为柳大洋那镶进颧骨里的两只漆黑眼珠,就像是同时镶进了我的心里一样,我一闭眼,脑海里全是……无数只眼睛……他说他疼!
我放下旧木门的门闩,轻轻地拉开看旧木门,一点点地往外移自己的身体,生怕露出声响,吵醒了沉睡的父母。
今夜的月光很明亮,我借着月光穿过后山的竹林,再顺着山道而下,想去河边柳树下问问那双眼睛,他究竟是人是鬼。
老柳树仿似重获了新生,长长的柳条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垂落河中的柳条摇摇晃晃,搅碎了一轮又一轮的月亮。
土坯房附近的那片土地早已丢荒,人们忘记柳江海一家的同时,好像也忘记那片土地曾经很肥沃。
我跑到老柳树下,树荫刚好遮住了月光,我借着树荫,小心翼翼地攀上地坎,想顺着那地坎爬到土坯房檐下。
浑然没有注意,我离开了树荫,却依旧没有月光。
夜风顺着地坎吹过,吹得我背脊发凉。
夜风停,土坯房内却传出女子痛苦的呻吟声,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刺耳。那痛苦的声音一瞬间撕心裂肺,如恶鬼嘶吼,刺得我头皮发麻,浑身汗毛竖立。
“忍一下,就快好了……很快就过去了……”
土坯房内,柳江海的自责声不断,一盏煤油灯照亮了黑暗。
土坯房四周的泄着光,那些曾经修补过的漏洞,好像又重新分裂开来。
我努力支配着麻木的身体,想要跑,却控制不住好奇的心。
我轻轻翻下地坎,顺着其中一个漏光的墙洞轻轻走去,我想看一眼,就看一眼……
我的眼睛贴上那个墙洞。
屋内煤油灯的灯光跳动,映在墙上的高大身影一跃一跃。
柳江海正压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不,那不是孩子……
那是他的妻子……
她妻子的身体缩小成了幼童般大小,但是她的肚子……却比她的身子还要大几倍。
柳江海正压在她的肚子上,不停地对着她的肚子拳打脚踢。
似乎想杀死她肚子里的孩子,又像是想阻止那个肚子变大!
眼前的一幕吓得我紧紧捂着嘴,眼睛一点一点地离开墙洞。
我想跑……却发现自己的腿怎么也动不了了。
这时身后却响起了那首儿歌。
……
踩影子,踩影子——
踩了影子魂没了——
魂没了,魂没了——
月亮出来魂回了——
魂回了,魂回了——
带着尸体回家了——
……
这是“踩影子”那个游戏的儿歌,也是游戏规则。
意思是在太阳落山之前,被踩到影子的人就不能再动了,一直要等到月亮出来,地上重新有了你的影子,你才能回家。
这首歌在阳光下唱的时候,觉得好玩,可在黑夜里,却是这么毛骨悚然。
月光重新明亮了起来,身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空灵幽远,不似男声,更像是女人的声音,我艰难转身,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无比艰难,因为我看到柳大洋……
他正在河对岸的草地里蹦蹦跳跳的,就像是在玩“踩影子”的时候一样,时而追逐,时而闪躲。
“哈哈,我又赢了!”忽然,他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草地上顿时多了一个个黑影,柳大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解开了自己身上的黑色风衣。
我目不转睛,一点也不敢错过,明明离得很远,却又看得无比清晰。
风衣落地,他的“影子”也跟着落地。
那包裹着他的风衣,就像是他的肉体。
没有了风衣,暴露在月光下的他,就像是一个鬼魂,地上没有影子。
不止如此,那个“鬼魂”浑身贴满了黄纸红墨的符纸,似魂体又像肉体,在月光下,柳大洋鬼魂般的“身体”好像在不断露出裂痕。
那些裂痕纵横交错,在不断变密,不断变多,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化为无数碎片。
就在他的“身体”濒临破碎之时,他忽然俯身抓向地下的一团黑影,那黑影被他“提”了起来,接着扭曲成了一个人形的黑影。
那黑影挣扎着,柳大洋不顾他的挣扎,直接把他放到嘴里,一口一口的嚼碎,然后咽了下去。
我浑身一震,那一个个“黑影”,是我们留下的吗?
每一个被他踩中影子的人,都真的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这时柳大洋忽然转身,在对上我的眼睛那一刻,他原本畅快得意的眼神,一瞬间又变得温和怯弱。
他说:“林洛,你也要玩吗?”
……
那晚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来的,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老爸和老妈早已扛着农具去了地里。
旧木门的门闩插得很稳,我的鞋底很干净,好像我从没出去过,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从来没有肚子比自己大几倍的女人,也没有把“影子”当食物的柳大洋。
我猛地掀开被子,才发现自己浑身酸疼,使不上一点劲。
……
那天我拖着疼痛的身体,跑到了林俊家,跑到了王富贵家,跑到了林会峰家,我问遍了曾经和柳大洋一起玩过的朋友。
我问他们,还记不记得柳大洋。
他们都说——不记得。
那模样做不得假,他们不是不记得,而是记忆里好像从没出现过那个人。
夏日炎炎,柳絮飘飘,小河依旧清澈地流着,那垂落河中的柳条来荡去的。
它总是无法顺水流去,因为柳树还舍不得放开它,就像那个“吃影子”的人,一直舍不得放开我一样。
6
当你的脑海里存在着一段所有人都经历过,但是都已经遗忘了的记忆之时,如果那是一段美好的记忆,你说出来之后,会有人笑,当你做了一个梦。
可如果那是一段恐怖的记忆,一段逻辑不通的恐怖记忆之时,你若还要说出来,就有人把你当做疯子,或者是撞了邪。
所有人都忘了他们一家人,就连我也想把那当做是一场久一点的梦,可是每当月光顺着旧木窗洒落到我的床上之时,我就会听到柳大洋那幽远空灵的声音,他让我去找他,他说他想我了,要和我一起玩。
一次又一次,我在睡梦中惊醒,一声大哭,老爸老妈连忙点亮煤油灯,问我是不是做了噩梦。
旧瓦房里贴满了黄符,我的床头,我的床下,洒满了纸灰和成的“神水”,他们说那是驱邪的。
所有人都当我是中了邪,撞到了“恶鬼”。
忙碌了一天的父母,一夜又一夜地拖着疲倦身躯,守着那盏跃动的油灯,直到我睡去,然后又哭着醒来。
从家到村口的这段路,正常来走只要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可我已经走了快半个小时了。
太阳散发着炙热光辉,地上出现了我矮小的影子,我的脸上毫无血色,即使太阳这般炙热,我也没有流出一滴汗。
我拄着破旧的铁锹,一步一步地向着村口,向着那棵老柳树走去……
我想求他放过我。
……
破旧的土坯房又坍塌了一只角,老柳树的树冠上系着一根染血的麻绳,柳大洋在河岸上似乎已经坐了很久。
他的双脚在水里已经泡得泛白,平时很难见到的那些鱼虾,正在他的脚下欢快地游着,时不时上前啜一下,然后带走一片臃肿苍白的皮。
本已经做好所有准备的我,见到这一幕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本就虚弱的身体再无力气支撑我向前一步。
这时柳大洋回过了头,他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苍白的,好看的,却又无比恐怖的脸。
那张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无比精致,五官生得完美无瑕,每一寸的比例都恰到好处,挑不出一丝缺陷……
可恐怖的是,她的肌肤,她的眼耳口鼻,真的是一寸一寸的……像是被人用线一针针缝上去的!
“你来了,”他的声音很细腻好听,有着藏不住的喜悦:“我就知道你会来!”
声音虽然喜悦,但脸上却毫无表情。
我怀疑他不是没有表情,而是不敢有表情,因为那些“针孔”处已经快裂开了,只要他敢动一下,那脸可能就会直接变成一摊烂肉。
我不敢再看他的脸,脚也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求……求求你……放过我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疑问。
他问道:“我可曾害过你?”
“没……没……没有么?”我喃喃自语,你若没有,那我为何会成这个鬼样子?
我问道:“为什么我忘不掉你?”
“我也忘不掉你!”他显得无比激动,脸上的皮都掉了几片,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命中之人啊!”
7
“我是愿神,只要有人能找到我,向我诚心祈祷,只要他的愿望是善良的,我就会完成他的愿望。”
“我圆了许多人的愿望,但我自己也有愿望,我的愿望是找到一个像我一般完美的情人。”
“可我刚寻到你,你便死了。”
“我守着轮回,苦寻了千百年,终于找到了你……我爱了你千百年了!”
柳大洋的“身体”靠在老柳树上,一道白衣身影漂浮在他的头顶,那身影如梦似幻,我看不清楚,却知道她应该很好看。
因为柳大洋很难看,或者说是很恐怖……所以我只敢看向虚幻的她。
自称“愿神”的她语无伦次地给我说了很多我觉得天方夜谭的话,一切都是那么离谱……
可我想着丑陋恐怖的柳大洋,怪异的柳江海,大肚子的女人……以及这段时间的经历,好像再怎么离谱的事,都不是那么难以让人接受。
愿神说了很久,大多都是她有多么多么爱我之类的,直到她停了下来,我才看清了她的眼睛,杏眸含情,还带着娇羞。
我连忙低头,却见水中的鱼儿在啃着柳大洋的脚,已经见了骨,吓得我又抬起了头,我强忍心中的恐惧,问道:“那……那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愿神眼中的情愫一瞬化作恨意,她看了那破旧的土坯房一眼:“还不是因为那个忘恩负义的凡人,我救了他的儿子,他却把我禁锢在他儿子的体内,想让我成全他的一切贪婪欲念。”
我想起了柳大洋那浑身的符纸:“那柳江海的妻子为何……”
我问出了柳江海妻子的肚子,为何会那么恐怖的疑问。
“这就是我唤你来的原因,”愿神神色黯然,“我想最后再见你一次。”
“唤?”我浑身一震:“所以我每晚在梦中听到的你的声音,真的是你在呼唤我?”
“是的,”愿神点头:“我知道你会来的,而且是在烈日高照的时候……世人都觉得鬼邪什么的,会惧怕阳光……你总是这么胆小!”
我缩了缩脖子,愿神继续道:“柳江海孕育的锢神胎就要出世了,到时候我会被重新封印进那个锢神胎里,然后被带离这里……”
我顿时浑身冰凉,惊恐地道:“那他的妻子呢?那‘柳大洋’呢?”
“锢神胎出世,自然要把那女人完全吸收才能出世……”愿神语气冰冷:“至于这具傀儡,你且过来……”
愿神让我过去,我的身体就不受控制的走了过去。
走到柳大洋身旁,一股恶臭冲进鼻子,我躬身就吐,却不敢看向柳大洋。
愿神指了指那根染血的麻绳,示意我往上看,我顺着血绳看上去……
只见血绳周围,悬挂着好几具枯骨,有的已经被风雨腐蚀,只剩下一个“结”,而有的还在随风摇晃,像一串风铃。
愿神伸出一只透明的手,握向那垂下的血绳,不料血绳直接从她手中穿过,她道:“这根绳子,就是给这具傀儡准备的。”
烈日下的风都有些冷了,我扬起的头再也无法低下,这棵存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柳树冠,竟然是一座悬浮空中的墓地。
葬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尸体。
“嘭!”
一声巨响,破旧的土坯房忽然变大,一块块黄泥制成的墙皮破裂,愿神神色大变,焦急地道:“你快跑,柳江海醒了,我快要压制不住他了!”
土坯房掀起阵阵黄沙,仿似下一刻就会被撑爆。
我的心中也跟着紧张起来,我看向愿神:“那你怎么办?”
“他不会伤害我的,”愿神的眼神中尽是不舍,“我能再见你一面也就够了!”
“嘭!”
又是一声巨响,黄土漫天,那土坯房好似已经炸裂,我不知怎的被送到了山道之上。
“柳江海,我可以帮你,求你放过他!”
黄土之下传来一声绝望的祈求。
二婶正在我不远处的地里除草,见我在山道之上高声唤道:“洛娃子,你怎么出来了?你的身体好了吗?”
“啊?好些了……”我回过神,“二婶,你没听到吗?”
“听到什么?”二婶顺着我的目光望向老柳树,“那两间土坯房已经几十年没人住了,没人翻修,垮了也正常。”
我看向那尘土未静的废墟。
真的……正常吗?
8
不知是柳江海同意了愿神的祈求,还是愿神她自己“放过”了我。
自那天以后,我的“病”好了,再也不会有人在梦中唤我,再也不会在梦中看到那个大肚子的女人,以及在草地上“吃影子”的鬼魂。
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直到村里的狗再也不会叫,人们也变得慵懒,自怨自艾。
他们仿似永远也睡不够,日上三竿了还在呼呼大睡。脸上已经显现出病态的苍白,却还是不愿去做一顿饭吃。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柳江海的声音响起:“林洛在家吗?”
我心头一怵,放下手中劝了很久爸妈也不愿吃的饭。
忐忑开门,柳江海原本高大魁梧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了一个“高”字。
“柳……柳叔你这是?”我后退一步。
柳江海满脸胡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怨神发怒了,只有你能对付她了!”
怨神?
……
柳江海的故事和愿神给我说的大同小异。
愿神原本是一个替人成愿的女神,也是一个容颜非常出众的女神,她一生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找到一个和她一样完美的情人。
在愿神的故事中,她寻到了我,只是没能与我成亲我就死了。
而在柳江海的故事中,愿神至死都没能找到自己心仪的男人,她这一生为许多人完成了愿望,可到了自己,却没有谁能完成她的念想。
所以她死后怨气滔天,愿神化作了怨神。
“她之所以找到你,是因为在她化作怨神之后,遇到了你,那时你还是个婴儿,你是十月十六生的……”柳江海道。
“十月十六?”我摇了摇头:“我是五月初九……”
“我说的是你的第一世……”柳江海打断道:“她找不到与她一样完美的男子,却找到了与她生辰相同的你,她把你从你父母手中抢走,想把你养成她想要的样子。”
“却因为,她本身的死气怨气太重,把你养成了死婴!”
“你死了之后,她的性情变得更加残忍,所过的地方尸横遍野,就连草木都会死绝。”
我打断道:“所以现在林家沟的变化和她有关?”
柳江海点了点头:“被她怨气沾染的生灵,会变得懒惰,悲观,然后在悔恨中死去……”
柳江海的话我不敢尽信,但是林家沟确实变得死气沉沉的了。
“她肯定给你说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吧!”
柳江海见我不信他的话,连忙道:“千万不要相信她!”
我认真说道:“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是的,我不知道该相信谁,像行尸一般的少年……肚子比自己身体大几倍的女人……缥缈空灵的愿神……凶狠恶毒的怨神。
还有眼前这,说“新故事”的男人。
我怎么去判断这些真假?我怎么能解决这些难题,我还是个孩子!
对啊,我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想这些呢?
对啊,我还是个孩子,怎么会不怕这些呢?
柳江海从怀中掏出一把木剑,柳树制成的木剑,他趁我失神间,把那木剑猛地插入我的胸膛!
血流了一地,我却连叫都叫不出声音来。
9
明月当空,风呼呼的。
老柳树畅快地摇摆着,因为它的身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树冠很完美地把那尸体藏在里面,即使被人发现,那人第二天也会忘却。
土坯房的夫妻叹了一口气,相互搀扶着走向远方,这里的人会把他们忘记,只会记得那房子里,曾住过一对远处来的夫妻。
不过没关系,他们还会再来,带着自己新的孩子。
垂落的柳条在河面上摇晃着,搅碎了一轮又一轮的明月,只是那倒映河中的白色身影,却始终那样轻轻地浮着,悬浮于空,又沉于水底。
她的双手染血,一手握着染血的木剑,一手间抓着一团黑影,那黑影在她手中滚动着,扭曲着,逐渐变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那形状像极了刚刚被挂上树的那具尸体。
白色的身影有着绝美的容颜和一双冰冷的眸子,那双眸子随着她婀娜的身姿转动着,终于看到一个怀孕的妇人。
她捧着影子,走向沉睡的妇人,把那影子轻轻放进妇人的肚子,就像是种下了一枚种子。
一切都做好了之后,她像个播种完毕的农夫,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露出一抹满足的笑,
笑容,摄人心魂。
“哇……”
夜风吹醒了老柳树下的婴儿,婴儿大哭一声。白色的身影嘟了嘟嘴,极不情愿地走向婴儿。
小小的婴儿像个无底的黑洞,强大的吸收力很快就把那比他大了无数倍的身影吞噬进去。
婴儿的襁褓忽然解开,露出白皙的小腿,肥肥的小手,婴儿的手和脚都还很柔弱,但此刻却能支撑着他站起来。
站起来的婴儿赤裸的身上贴满了符纸,一蹦一跳,每走一步便长大一分,向着那对夫妻离开的地方跑去。
……
柳大洋被束缚在那棵老柳树上,柳江海和他的妻子站在一旁,他妻子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婴儿。
染血的麻绳正在我头上摇晃,一下一下,就像头上悬了一把剑一样。
我抬头看向老柳树树冠上的那一根根被风雨腐蚀得腐朽的“结”,还有一些零星的白骨,最近的一具白骨应该是那最左边的那具,才挂了八年,骨头还很新鲜。
我把目光转向被黑色风衣遮住的柳大洋,他那双像墨点般的眸子,对上我的瞬间又变得温和怯弱。
我一直以为那是怯弱,现在才知道,那是看到爱人时的娇羞。
“这根绳子,是用来绑我的吗?”我问道。
柳江海答道:“这得看你。”
“为什么?”我不解。
“怨神杀不死,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怨气。而只要有怨气,她就会重生!”柳江海答道:“除非她是被自己爱的人杀死。”
柳江海道:“你用你手中的柳木剑插进她的胸膛,她就会彻底死去。”
我看了看手中的柳木剑,之前柳江海就是用它插进我的胸膛。
我看向柳大洋:“他可是你的孩子。”
“我曾死过很多孩子。”柳江海平静答道,他的妻子却流下了泪。
“我要是不杀她呢?”我问道。
“结果你知道,”柳江海道:“她会杀死你,然后把你吊到这棵树上,她的这具身体,也就是我的孩子会死去,然后再占据我新的孩子的身体。”
我看了一眼他妻子手中的婴儿,然后向着柳大洋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我一直以为老柳树上的那些白骨,是柳江海的孩子的,现在才知道,老柳树上的每一具白骨,都是我。
那些腐朽的“结”,绑的也是我。
“我爱你。”柳大洋的口中响起了愿神的那空灵的声音:“所以要杀你,杀到你也爱我为止。”
这很矛盾,爱我就要杀到我爱她为止?
我握紧手中的柳木剑,向着柳大洋走去。
柳江海目光微凝,他妻子抱着婴儿的手也跟着颤抖。
我解开柳大洋的风衣帽子,露出一张已经完全腐烂的脸,他没有牙齿,或许是因为从婴儿直接变成少年的原因。
他的眼睛很小,像婴儿的眼。
从婴儿直接变成了少年,就仅仅只改变了他的身形。
他很丑,丑得我不想再多看一眼。
我的柳木剑举起,然后又放下。
“我要怎样才能救你?”我问道。
柳大洋混乱的呼吸忽然一顿,我从他墨点般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柳江海和他的妻子也仿似松了一口气般,但我就怕柳大洋忽然说一句:“吻我。”
还好他没这样说,他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救我?”
我想深情的,但是我实在想不到,八岁孩子的稚嫩声音,要怎样去压低才能够深情,所以我认真地道:“因为这次,我要先爱你。”
柳大洋一瞬间热泪盈眶,那眼泪顺着眼球流出,流在腐烂的脸上,恶心极了,就像是尸水。
柳大洋“幸福”的道:“你……你把手放到我的身上,不要抵抗,让我‘进入’你的身体。”
这……
也不是太难以接受。
10
“嗨,小娃子,醒一醒!”
黄昏的风,暖暖的,我被两个陌生人叫醒。
我揉了揉惺忪的眼:“谁啊?”
高大的男人问道:“放学了不回家,在这河边睡什么?”
我连忙起身,却觉得浑身发软,可能是那个噩梦吓的吧。
我一脸提防:“这……这就走了,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高大男人身旁站在这个大肚子的女人,见我看向她,对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高大男人指了指老柳树旁的土坯房:“小娃子莫怕,叔叔只是想问你,这家人搬到哪里去了?”
看着奇怪的两人,我瞅准机会拔腿便跑……果然没有注意,在我跑疾跑的时候,我的影子似乎跟不上我的速度,最后无奈的飘到我的头顶,凝聚成一个白色的影子,如梦似幻。
男人见状立马噤声。
女人却开口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就是爱情吗?”
“狗屁爱情!”男人见我跑远,啐骂道:“只是他变小了,也变聪明了。”
见女人不解,男人又道:“很多时候大人的恐惧,要比小孩子多得多,所以这次我选择在他小时候带她来找他,毕竟小孩子要好骗一些。”
“他很聪明,知道只有不杀她才能活着。”
女人脸上露出一丝担忧:“那他会不会也被她的灵魂,挤爆了躯体?”
“那是他们的事。”男人语气中充满了不爽:“所以关我屁事!”
男人看向女人,心中有些庆幸。
怨神已经等不及了,都开始吃影子来补充流失的魂力了,这次若是还不能如她所愿……可能被吃掉的就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