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迪伦获得了本届诺贝尔文学奖。我看到新闻时愣了一下,倒并没有多少疑问。虽然我并不了解他,但毕竟,这个名字已经被很多人当作信仰传颂了很久。当然,并不是以作家的身份。
但是,这条新闻惊动了我妈,竟然让她开始跟我争论诺贝尔文学奖的公正性和启示意义了,不由让我对他感了兴趣。
我对鲍勃·迪伦并不了解多少,只听过他代表性的两首歌,知道他是乔布斯的精神偶像,马丁·斯科塞斯为他拍的那部长达4个小时的纪录片愣是没看完。
所以我无法判断他是否值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只是当把他与全世界最受关注的文学奖项放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由想起了一个一千多年前的中国词人——柳永。
他们身上都有反叛的标签,他们都以相似的方式对一种艺术形式进行了巨大的革新,但他们的命运却完全不同。
用民间词调创造了新的诗意表达
诺贝尔文学奖给鲍勃·迪伦的获奖理由是“用美国传统歌曲创造了新的诗意表达”。在这个方面,柳永可能走得更远。
论流行程度,柳永在他的时代一点也不必鲍勃差。宋人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说,“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柳词传唱,这得是多大的粉丝量啊。
柳永的词之所以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是因为不同于以晏殊、欧阳修为代表的文人词,柳词平白如话;也不同于花间词的秾丽奢靡,柳词清新生动,音律顿挫有致,十分上口。
同样是写闺情,柳永写起来要比“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之类的有趣得多。举个例子: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阴虚过。(《定风波》)
这首词中女主角没有以往闺怨词中45度角仰望天空的设定,而是明明白白地说,真后悔当初没有把雕鞍锁起来,竟然放了你去;这一走音讯全无,还不如当初拘着你在书斋窗前,只给你蛮笺纸象管笔,让你老老实实留在这儿。而我呢,就坐在一旁闲拈针线,陪着你。就只你和我,一起度过这如花年华。
这只女子,还真是傲娇呢。
这首《定风波》共99个字,在柳永的词中不算长,更长的有187个字的《抛球乐》。早在唐代的民间词中,已有达到百字以上者。但是到了柳永,这类长调慢词才真正蔚然成一代风气。
叶嘉莹先生讲唐宋词时说过,一般文士不肯插手写这类长调,一是不屑,认为这都是底层民众才喜欢的消遣。另外,也非不肯为,是不能为,没这个音乐素养,“慢词的填写,是要配合音乐的曲谱,一个字一个字填写进去……慢词的去掉,它 的变化,它的格律,就更加严格,不像五七言的字句那么简单”。
柳永虽然出身于仕宦之家,但是很会玩,精通音律,浪漫多情,写得一手好词,撩得一手好妹。不过他后来的悲剧也是由这种性格产生的。这个且按下不表。
他善于借鉴民间俚俗曲词的风格,也善于利用铺叙白描的手法,写眼前所见、心中所感,不落俗套。再举个例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度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旌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先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夜半乐》)
这首长调有三段,前两段都是在铺陈自己的见闻,这么长的铺叙,在别家词中是很少见的。第三段转入羁旅之思。基本上,这首词还是再写离愁别绪,但是与以往的写法就有很大不同了。在柳永以前,词常常用女人的角度写离别,但是这首《夜半乐》则是从男人的角度来写的,写男人对女子的思念和愧疚,对离别的无奈和愁绪。
虽然只是角色的转换,但是柳永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视角的变化让词人能够走出闺阁的小空间,自此之后,山川关河皆可入词。从春女善怀到秋士易感,这一点变化是十分重要的,甚至启发了后来的另一位神人——苏轼(是的,此人是我男神)。
许多宋人笔记里都有记载,苏轼每写完一首词,总是喜欢朋友一个问题,“你觉得我的词跟柳永的词相比,咋样?”有一个很经典的回答是这么说的: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子,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绰铁板,唱“大江东去”。苏轼听后,“为之绝倒”。话说苏学士,你笑得不要太开心哦。
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从那个时候起大伙儿就把柳永和苏轼看作截然不同的两派,后人也常有人把柳词评为“腻柳”,其实这对于既革新了词的体裁、又提升了词之气象的柳永来说,是不公平的。
奉旨填词,却败给了自己
当鲍勃背着一把破吉他走进纽约格林威治村,他是有野心的,他想成为舞台上万众瞩目的superstar。
柳永手握一手好词,也是有野心的。要知道,他可是19岁就写出《望海潮·东南形胜》的男人啊。这首词千百年后还在折磨着成千上万处于义务教育阶段的中学生们。
与鲍勃反叛的青春期一样,少年柳永也不好好学习,喜欢到处写词撩妹,比如准备进京参加礼部考试,走到杭州觉得这里风景好好啊美女好多啊,就不舍得走了,到处游乐,一路边走边玩,等到了帝都应是5年以后了……
但柳永其实仍是一个有志青年。他关心人民疾苦,想有一番作为,否则也不会写下读之心塞的《煮海歌》。抱着学而优则仕的想法,柳永想用词为自己换一个锦绣前程。
但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一首《倾杯乐》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很受赞赏。但25岁参加春闱,却榜上无名。然后柳永就傲娇了,一生气写了一首《鹤冲天》,里面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年少轻狂赌个气可以理解,但是皇上不理解啊。怎么着,会写两首词你就牛×了,做我天子门生也是浮名咯?那你去浅斟低唱好了。从此以后,柳永的仕途生涯再也没有如意过,倒成了“奉旨填词柳三变”,一生都在卑微的官职中沉沦。
柳永在年纪稍长的时候有一首词,读起来心是很凉的: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少年游》)
仕途不顺,早年的志意早已消磨殆尽,一无所获;而年少时曾沉浸其中的酒色之乐,也已经索然无味。官场上不得意倒也罢了,到头来连生活中的一点乐趣也失去了。
你可以说鲍勃反叛,也可以说柳永反叛。但鲍勃的幸运在于他能从始至终地坚持自己的道路,用冯唐的话说叫“内心强大到混蛋”。但是柳永始终在自我与现实之中拉扯,剪不断,理还乱,耗尽一生。
叶嘉莹先生在比较柳永和苏东坡时,对此有一段很深入准确的评价:柳永是失败了的一生……因为他所追求的全是外向的,是“有待”,然后才能够完成的。……苏东坡就不同,因为他追求的是一个无待于外的完成,中国道家的思想,要无待于外,自我完成。其实不但道家这样说,韩愈讲儒家的道理也说过的:“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之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客观上不得意,还能不落迂腐消极,能够有积极的生活志趣,有持守的一种修养,这是苏东坡所以了不起的地方。至于柳永所追求的功名则是有待的,是向外追求,封建社会不给他一个机会,他就没有了。他听歌看舞,也是外向追求,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的时候,他就落空了。所以,柳永的一生是两边都落空的一生。
如果一千年前有诺贝尔文学奖,我觉得柳永肯定干不过苏东坡;如果柳永穿越到了现代,他也干不过鲍勃·迪伦。他是才华横溢,但无力对抗内心深处的软弱和对现实的 无奈。很多时候,文学不止是技巧,很大程度上关乎时代的精神和信仰。从这个角度出发,鲍勃·迪伦获奖也不算违和。
当然,我有理由相信鲍勃对这个奖也是没什么兴趣。毕竟,只有强大到混蛋的人,才有资格对所谓的权威表示: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参考文献
《宋词选》,胡云翼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宋词三百首笺注》,唐圭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
《唐宋词十七讲》,叶嘉莹,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
《答案依然在风中飘——迪伦的现实与我们的梦想》,《三联生活周刊》2011年14期封面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