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丰雪节

薄雾徐徐消退,富丽堂皇的酒楼当街而立。高比穆伫足观望。两个杂役正在门前洒扫。石狮子旁便是两根硕大柱子。柱子上各有一行字,金光耀眼。

“鲜香溢出天府海客沉醉豪饮千杯不虚行,麻辣源自西蜀四座惊喜独掌一勺有真功!”

高比穆默默吟念,心道:

“百年不遇!八珍齐,你这是赶上了别人几辈子都碰不到的好时候!”

杂役中有人认得高比穆,慌忙上前请安,请他到店里安坐,又把一杯热茶端送到他手里。

杂役摩搓着手,乐呵呵笑着,说道:

“大人今天好兴致,来逛街日来了。”

高比穆微笑,说道:

“衙门休假无事,闲着也是闲着,出来看看。你们八珍齐有几幅对联值得回味,我就进来了。”

杂役随意搭腔:

“大人瞧见哪一副写得好?”

“我只看到你店里的四副对联,对对都写得很好啊!”

高大人是在夸赞撰写对联的笔法,杂役自以为是,乐道:

“大人好眼力,实际上,这四幅对联都出自一人之笔。”

高比穆嗯了一声,起来走到左侧的楼梯处,看了看那副对联,说道:

“我对这手字倒是有些印象,似乎在公案上见过。”

杂役呵呵一笑,道:

“大人一定是见过这手字的。”

他留下半句话不说,对高比穆笑而不语。

高比穆心道:

“这个杂役倒也有趣,莫非要考我记性不成!”又细看一阵对联,笑吟吟说道:

“小哥,你却难不到我,依我这双老眼看来,这些字都是出自杨美城的某人之手。”

杂役此举倒不是因为胆子够大,竟敢小瞧了高比穆,而是故意示好,结果乃在意料之中。他对高比穆伸出大拇指,夸道:

“大人果然好眼力,这几幅对联,乃是祈掌柜把时常帮写讼状的刘擘英找来帮写的。”

高比穆装作恍然大悟,顺口说道:

“刘擘英这手技法,早在之前的讼状就已经令我印象深刻。”


杂役呵呵陪笑,讼状什么的于他来说显然不懂,他也不想懂。


高比穆把空杯子交还杂役,笑道:

“不知你店中该到何处解手。喝了你家的茶水,我内急。”

杂役急忙指了个方向,诚惶诚恐说道:

“小人带大人去了便是。”

高比穆摆摆手谢绝,径自走向杂役所指的地方。这处原是个通廊,中间有拐角。未几,杂役便看不到了他的身影。

通廊中有块牌子,上书“厨房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高比穆本就是奔着厨房而来,他毫不理会径直走了进去。到了开阔处,高比穆看见正当中有几个蓄水池,池中盛满了水,地面有些湿滑。一辆满载着蔬菜的推车后面,两个人一面忙碌一面扯谈。

高比穆蹑手蹑脚靠近推车,静悄悄地往厨房内里张望。半盏茶功夫,身后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祈美的声音传入耳内:

“高大人!高大人留步!这里污糟杂乱,还湿辘辘地,容易脏了大人衣物,您从这边走罢!!”

高比穆没有立刻回答祈美,目光不移,分明看见掰菜的外地人明显地都打了一个哆嗦,和突然间受到惊吓一样,并且话也不敢说了,本来利落的动作霎那间慢了下来。高比穆踮起脚尖,故意往里又走,一直走到看得见厨房灶台案板的一个角落才停下,说道:

“祈老板说的可是这边?你店里的茅厕离用餐客人太远了。”

真的是走错地方么?祈美不知高比穆是真是假,仓促中也不嫌地面湿滑,急匆匆踏水而过,抢到高比穆跟前,慌忙说道:

“这里是做菜的厨房,大人已经过了茅厕了。”

祈美闻了闻,空气中果然有呛辣的味道,乃四下环顾,笑道:

“你们的椒菜做得好,辣得香远,就连杨美城的空气都能吸引食客登门。”

厨房里也有几个外地人,正在各自忙活,对高比穆都只是牵强一笑,没有只言片语,转瞬又都转身,把背对着高比穆,继续干自己的活。祈美上前向高比穆施礼,说道:

“这厨房已经给椒菜师傅承包了,除了大师傅,剩下的和我们杨美城语言不通,我们说些什么,他们通常没有反应。”

他连说了几个请,带着高比穆从另一处转了出去。

二人回到大堂,高比穆说道:

“刚才听伙计说你是请了说书的刘擘英来帮你撰写那几副对联的,你看得出他写的字好,也算是长了一双慧眼!这些字可为你的八珍齐增色添姿了不少,让食客感觉大为不同,不知你给了他多少的润笔费?”

祈美不知高比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挤出憨笑,老老实实回答道:

“大家都是这条街上熟络的人,实不相瞒,我只给了他一百文钱。”

高比穆冷笑了一声,说道:

“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自磨砺出,你知不知道要写得这么一手好字,人家青春年少时要耗上多少工夫?你也明知道这椒菜酒楼是时下风尚,只要一开张,定会客似云来,财源不断,你本身就是富裕人家,现在又这么大把地赚钱,却连酬谢人家的润笔费都不舍得多给一些。我看你这人哪,还真的不能和这堂皇的八珍齐相比,算不得大气,主人肚量撑不起,终究不过还是小打小闹罢了。”

祈美不知高比穆来意,心中原本忐忑不安,听到这么一说,心里倒冷静下来,暗想高比穆莫不是看不惯自己给刘擘英的钱少,替人家讨债来了?这个刘擘英肚里蔫坏蔫坏的,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个嚼舌头的人,竟把润笔费的多少去跟大人说了,不过他们毕竟都是读书出来的人才,惺惺相惜也不足怪吧。

于是脸上推起笑容,说道:

“大人莫要见怪,那时我虽然只给了他一百文钱,实则只是前期的费用。那时我凑措新张,手里头也是有些紧的,只想等来日赚到钱了,再送上与之等值的钱币。现在,全仗着大人和大人那日送来的元宝石的鸿福,八珍齐一直高朋满座,生意兴隆。这笔支出已在我这个月的盘算里面,稍后就可以给刘擘英送去。”

高比穆点了点头,四处看看,踏上楼梯走了几步,看着楼上的对联说道:

“楼上雅座四个字,为何置放此处?如同横批一般,让人以为狗尾续貂。当初我不说,你便不知?这样贻笑方家,你真的愿意?!”

祈美连忙跟着上了楼,仔细瞧一瞧,想一想,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呵呵说道:

“我只是想把客人往楼上指引,所以才叫人贴了这四个大字,实在来不及多想,想不到闹出了这么个笑话。我这就命人重新规划了去。”

高比穆摆摆手,转过身来看着祈美。他要开始今天登门拜访的正题。随着这一看,他的面色变得冷峻,半晌不发一言,目光犀利,直看得祈美心中发毛,阴云密布。

祈美心中有鬼,一双眼不敢再看高比穆脸色,头垂了下来,双腿不住打颤。

高比穆越发心中有数,移动目光,徐徐看向他处,未几转身走向通道尽头,那里光线明亮。

“前些日子发生的抛尸一案,祈掌柜一定听说了吧。”

祈美跟在后面,心里正七上八下,听见问话,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小声回道:

“听说了。”

“那么衙差可有拿着死者的画像到你店中问询?”

祈美眼光上射,偷看高比穆一眼,不想高比穆正在紧盯自己,他慌忙又低下头来,回道:

“两日前便有衙差来过问了,店中伙计都说不认得那人。”

高比穆释然般说道:

“既然伙计都说不认得,你总是这样低着头做什么?心虚了?!”

祈美唯唯诺诺抬起头来,仍旧不敢正眼,额头上汗涔涔的。高比穆心内冷笑,幽幽问道:

“伙计说不知道是伙计的事。你是八珍齐的掌柜,对八珍齐往来的各色人等应该接触最多,你对那副画像上的人有何看法?”

祈美这才正眼对着高比穆,回话道:

“回大人的话,衙差来查案的时候,小民刚好不在店内,没有见到那张画像,所以,也说不上什么看法。”

高比穆抿起嘴唇,飞快地一沉吟,说道:

“你没有见过死者画像,说不上看法自是情有可原。只是我日看夜看那张画像,生出一些念头,却要说给掌柜听听了。”

祈美皮笑肉不笑,说道:

“这么说来,估计大人的念头一定跟那具尸首有关。抛尸一案人命关天,事关重大,像小人这种局外之人,听了只怕没有什么好处。应该避嫌吧!”

高比穆目露冷光,说话掷地有声,不容回避:

“八珍齐已经名声在外,每日慕名而来在这里吃吃喝喝的外乡人过路人都有不少,见多识广的祈掌柜一定能帮我参考参考。”

祈美擦擦额头上的汗,说话几无神气:

“呃!大人说吧,小民聆听大人指教。”

“有句千年古话,叫做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句话,想必祈掌柜不会陌生,原是说常常聚在一起的人大都意气相投秉性相近。依本官多年的经历看来,这句话也大可以用在人的长相的归结上,比如是夫妻的有夫妻之相,是兄弟的有兄弟之相,两家人,十几口站在一起,要从相貌上辨认出谁和谁是一家,也不是难事。越是不相干,越是距离得远,人和人的长相差别就越是巨大。我大沱国疆域广袤,由南到北,或是由东到西,人的长相上便有明显的差别。一些州郡,即使互为相邻,生活在其间的人的相貌上也有微小区别,不难看出。”

高比穆目光似箭,逼视祈美。祈美越发慌乱,心砰砰地跳。

“杨美城地处北方,人多是单眼皮,这眼皮又生得比南方人厚许多,肤色净白,却粗燥,长的不外乎是大脸庞高鼻梁鹰钩鼻尖,也有面部平坦鼻子略显低直的,但多半就衬着一副四方脸。”

“你知道我说什么么?”高比穆忽问。

“……”

“这个被半夜抛尸的人皮肤虽也净白,但是细腻,个子偏小,双眼皮,长就瓜子样的脸庞,知道这些特征,你有没有很明显的感觉到,其实这是一个来自遥远南方的人。”

祈美手心也开始冒汗,他紧拽拳头,四指在掌心不停摩搓,勉强挤出笑容,几乎牙齿打抖,说道:

“大人说得很是有理,杨美城乃是通往京城的一条要道,来来往往中确实有不少的南方客人。”

有的人,一个事你不直说,他总会糊涂装到底,高比穆深蕴此理,来回走了两步,复又看着祈美直说道:

“可惜,我看了多日的画像,怎么也想不到那些来往行人的身上去。那个死者不只是南方人,而且他和你店中请来的南方椒菜厨师相较,无论是身形还是外貌,都像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他们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

祈美差点站不稳,撑着一处扶手,眼前发晕,喃喃说道:

“大人,话虽如此,小人却不曾见到这班厨师里有谁曾经走脱过啊!”

高比穆似乎站得累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眼看了看四周,又看看祈美,指了指他强撑着的手臂,不动声色地说道:

“祈掌柜,你这么硬撑着,倒不如在我旁边这位置上坐下来,放轻松一些又有何妨!”

身子有些麻木,祈美缓缓坐下,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脑子一片空白,旁边的不是和蔼可敬的高大人,是另一个人,或不是人。

高比穆自信已将案子断了个八九不离十,轻轻咳了一声,说道:

“那人乃是身中剧毒而死,却又不是药店售卖的砒霜,杨美城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这般厉害地夺人性命,不知祈掌柜晓不晓得?”

祈美木然地摇了摇头。

高比穆觉得时机已到。

乃咬咬牙,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祈美说道:

“自打你这八珍齐开张之后,我还没有恭喜你祈大老板大吃四方,日进斗金,现在向你恭贺,应该还不算晚吧?!”

祈美一下子陷入云里雾里,抬头转脸,茫然看着高比穆。

高比穆面不改色,鹰一般犀利的眼神依旧盯着祈美,说道:

“日进斗金不是小数目,一个人全吃在嘴里,容易噎着。”

没错,高比穆今天一大早出来,就是要分八珍齐一杯羹!

祈美非是蠢人,登时间醒悟,瞪大双眼,嘴唇蠕动着,想说些什么解气的话出来……

高比穆猛一摆手,要他隐忍,自己继续说道:

“我看,这回你在八珍齐下的本钱可不算少,现在可是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是个精明人,算盘打得噼噼啪啪作响,不会只想赚了两个月就此打住收手的吧?你的眼光要是放得够长够远,今日起广结善缘,来年把分店开进京城里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这番话说出口,高比穆如释重负,他挨着椅子靠背,不动声色地看着心乱如麻的祈美,继续说道:

“这不就是一个流落他乡的小厮么,性命贱得很,死了以后身边的朋友一点都不着急,杨美城上上下下的百姓就更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和不见了一头猪一样!有何差异?!只要衙门这边不去刨根问底,不再搞出什么动静来,过些日子按我吩咐贴出一张安民告示,声明死者并非我杨美城周遭人士,由于身份不明,目前无法查清案情,我将之列为悬案上交刑部,管保不出两个月,杨美城百姓就会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高比穆伸了伸脖子,自己说得够多了,余下只要抚慰即可。他抬起手,食指点了点桌上的茶具,示意祈美喝点茶,缓一缓劲,惊乍过后,不必再将旧事放在心上。

祈美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对眼前厉害关系的权衡清清楚楚,沉默半晌之后,心情渐定,不就是清官突然变了个人,要做贪官么?!脸上带笑,说道:

“祈某苦命,本想用此机会大展一番拳脚,不幸却遭此横祸,这段时间确实有些心力交瘁,既然大人心如明镜洞悉一切,小人只得有劳大人帮着斟酌应对。”

高比穆冷笑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到窗户处,一边往外看,一边说道:

“在商言商,商者,生意也。这生意应该怎么做,祈掌柜!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外行吗?若是你愿意赐教一二,本官一定是受益匪浅的!”根本就是把话说开了,这次来就是和你祈美做交易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祈美决定先灌高比穆一壶迷汤试试。

他站起来,走到高比穆身边,低声并且恭谨地说道:

“八珍齐生意再好,但里里外外琐事繁多,终究不是我一个人应付得来的,大人要是有意从中协助,祈某情愿分一杯羹与大人同食。大人一向英明,那管辖全郡的聪明才智,要是用在生意场上,收获一定丰盛有余。”

他的后半句隐含了高比穆能够帮着八珍齐发财的意味,话说出口,才觉得这半句此时此刻听起来其实充满了嘲讽的韵味,说得实在不是时候。

高比穆无所谓,假作不解,呵呵笑道:

“若能在任上令祈掌柜发达兴旺财源滚滚,本官心中自然欣慰。但本官历来头脑愚钝,两袖清风,倒不知该为八珍齐留下些什么才可以换回我该得的那份酬劳?”

祈美猜不透高比穆心里的想法,一时间无话可说。

高比穆眼一晃,看见雅座包厢窗口上的写意水墨画,会心一笑,上去弯了腰边看边说道:

“我放在你这的元宝石,这些日子给你带来的财源倒像是这画中的山山水水,祈掌柜过来瞧瞧,这潺潺流水画得如此的逼真,似乎还没停歇过啊!”原本他是将元宝石作为开张贺礼送给祈美的,这时有意不说“送”而说“放”,明显有个寄放的意思,就是说这东西还是我的。

祈美心领神会,勉为其难地笑了,即便笑得勉强,他的眉毛也舒展开来,说道:

“大人的元宝石汇聚灵气非同一般,有它在店中坐镇,管保八珍齐……管保大人财运亨通。”

高比穆也很欢喜,说道:

“这块元宝石就算是我入股八珍奇的本钱了好吧?”他并不需要祈美的回答,继续饱含深意的说道,“开张那天我说了,你也知道了当初我是历经艰险才发现它的,我家里上上下下把它当作珍宝一样护着,不知现在它每月能给我带来多少孳息?”

祈美没有说话,心里在寻思。这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滑头!原来好心送来的一块破石头竟然还打着埋伏呢!那时他当着众人的面,大大方方的送了这块石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现在居然要把这拿来做入股的股份,天杀的哪一个会想得到!

心里一盘算,咬牙说道:

“我祈某一家大小全要仰赖大人的关照!大人觉得高兴了便是小人有福,小人有福了,财源自然就会滚滚而来。”

左右张望了一下,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紧张地看着高比穆说道:

“我看这块元宝石如此灵验,每月孳息不少于这个数目如何?”

高比穆面有愠怒,说道:

“这个数目是多是少,实在难以叫本官算得清楚。只是若要追查抛尸一案,这个查封店面,把相关人等拘押起来收押候审的事,却不是一年半载就能说了便了的。”

祈美又一次惊愕!他何等乖觉,顾不上心头不满,顾不上头上飙汗,叉开五指的手翻了一番,咽了一口唾沫到肚子里,说道:

“大人,小人说的是这个数字,每月一千贯钱。”

高比穆慢慢地直起腰来,目光从水墨画上离开,转而满脸阴沉地看着祈美。

他心里的恐吓与神情完美契合:

“老子一生的名节就是毁在你这儿了,你可得给我牢牢靠靠地,千万不要节外生枝,要不然,哼哼,我就像拈死个臭虫一样,拈得你尸骨不存。”

高比穆将祈美足足打量了一盏茶的时间,传达了足够的威严和恐吓,笑了起来,说道:

“这副算盘,还是祈掌柜打得好,扬美城要是人人像你,个个都是大财主了。以后,我会常来这里向你讨教!你可不要吝啬,哈哈!”

在笑声中,转身扬长而去。

吝啬?!不就是要自己大方给钱吗?祈美呆若木鸡。   

自打椒菜厨子来到八珍齐后,厨事繁忙,一直呆在厨房后院,除了两个外出采购的常常大清早起来买菜外,其他人几乎未曾出过八珍齐,与生人极少打过照面,杨美城多的是来来往往的外地人,大多数都是一晃即过,对这一帮椒菜厨子,本地百姓同样也没有什么印象。椒菜厨子怕人偷师学艺,厨房与外间泾渭分明,与八珍齐里的其他伙计少有交往,并且分开住宿,偏居于厨房后的院落里,以至于这些本地伙计也与死去的厨子不熟。这个厨子在八珍齐内中毒暴毙也就是几个椒菜厨子知道,那几个人得到自己不薄的封口费,还指天盟誓地说绝不会把这事说了出去,虽然他们听自己教唆于半夜抛尸却不慎给人家发现了尸首,但若非辨认得出尸首的身份归属,高比穆绝对难以查到八珍齐。


“应该不是他们说出去的!”

祈美自言自语的说出声来。那日厨子暴毙,他给在场的其他厨师分析了张扬与不张扬的利弊,得到这帮厨子的一致认可,高比穆今早来得突然,结合眼下的情形,确实不像是有人揭发举报,而是高比穆经过自己细察而获得的结果,而且一定再无他人知晓,要不然高比穆也不敢就此讹上门来。


祈美垂头丧气,捶了捶自己脑袋,再一次想到高比穆这次的登门讹诈,前前后后进退有据,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把柄:

“这个高比穆,如此老奸巨猾,如此才智过人,如此城府甚深,我怎么就结交上他了呢?每月一千贯钱,血亏啊!今后和此人持续交往,不得不防啊!”

时光荏苒,杨美城的树木在寒风一再吹袭下,都只剩下突兀的光杆。冬风渐起百事哀,日逐一日让人感慨。


即便如此,杨美城里也是过客不断,繁华依旧。誌古斋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大圣和八戒一时间又闲极无聊起来。八戒倒转水壶,倒了两杯暖茶出来,伸出右手食指沾了一点茶水,在台面上写写画画,说道:

“我说老表哥,怎么刘擘英写的字就那样好看,这些日子我也学写了不久了,愣是没有人家写的那种俊秀挺拔。”

大圣伸手拿过茶杯,暖着手,在柜台翘起了二郎腿,看着天花板,笑话道:

“你这样的也叫写字?我看你还是省省吧。别看我们上天入地了几千年,可是把我和你写的字全加在一起,都没有人家一篇作文的字数多。刘擘英写字,要的是看起来养心怡神,读起来朗朗上口,在关键的时候,还可以换来身上衣裳口中食。你写的字鸡爪疯一样,也就只能写在桌子上了,等会儿给风吹干了,人家也看不出你的丑来。”

八戒经受的嘲讽多了去了,安逸坦然,也不拿正眼瞧大圣,照旧一边写一边说道:

“你就是孤陋寡闻。沾水写字怎么了?多少名家不也是这么练出来的。你不是要在这里常住吗?谁叫我们师兄弟俩呢,我便陪着你一直住着,闲了就在桌子上不停的写,最好你住个百八十年的,我也专心练它个百八十年,到时你再看看,我的字丑还是俊。”

“嘿嘿!”大圣笑出声来,说道:

“行啊!你真要这么做,我倒是不敢轻看了你。在这里住上百八十年,呵呵!那时你要怎样变化啊!你都可以做人家爷爷的爷爷了,就没见过那个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写字的,你还以为这回真是越活越年轻了?你倒不如说那时你跟着我过得乏了腻了,带着一手好字到天上去给师父佛祖他们鉴赏邀功,说不定也得一个什么妙笔生花佛的晋升,或许就再不用寄在猪头猪脑的躯壳里做这贪吃懒做的净坛使者了,那也是你心中所愿!”

八戒一乐,傻笑道:

“真的要有那一天,能不要这猪头猪面自然好,贪吃懒做是我原来的秉性,却还是要留下来的。”

八戒乐呵呵地,哼着小曲自得其乐。忽然,门外行人向两旁避让,一辆豪华马车缓缓驶过。


车内一人倚窗而坐,其人四十岁上下,长得俊逸不凡。大圣看着他,他也不经意地朝大圣这边看了一眼。大圣见他天庭饱满,双目炯炯有神,禁不住心念一动。


师兄弟二人照旧闲聊打趣。豪华马车突然又转回来,在誌古斋门前停下。车厢后厚重的绒布门帘被掀开,相貌不凡的中年人走下来。此人气宇轩昂,一身华服,迈步直入店中。


大圣连忙上前招呼:

“客官好生气派,光顾小店,诚令蓬荜生辉!”


客人微微一笑,客气地说道:

“不客气!鄙人随意看看。”


柜台里的古玩寥寥无几,客人颇为失望,露出遗憾神情,大圣见多不怪,陪话道:

“客官随意看看就是,这回没有中意的,下回再来,大家交个朋友。”

此人颇得大圣好感。大圣想了想又道:

“我家时常会有好东西。”


客人看看大圣,露出嘉许的笑容,须臾抬眼看向博古架,见到一幅卷轴,乃对大圣揣测道:

“这是一副古画么?”


大圣点头称是,转入内里把卷轴拿出来,放在柜面上摊开,说道:

“客官可曾听说凫瓒?这幅画署名凫瓒,画工精绝,无人能比,这便是他的真迹。既然有缘来到我这小店,你该好好看看!”


客人来了兴趣,瞪大眼睛,弯下腰来仔仔细细欣赏了半晌,末了不动声色问道:

“这幅画么,不知店家要多少文钱才肯出售?”


大圣伸出食指,眉头一扬,说道:

“一千贯!盛世古董,我这幅画值这个数!”


中年人笑了笑,一脸认真地说道:

“店家,你开这个价,太不像老实人做生意了!”


大圣哂笑,转回柜台,从博古架原先存放卷轴的格子上取下一张纸条,摆在古画边上说道:

“客官,我不是随意开口,这里标出的实价一直未改,您看看吧!”他把茶壶端在手里,试一下冷暖,一边走向门外一边回头说道,“客官要是真的有意,我就卖你个九折,九百贯,再不能少了。”

早见门前无有行人,大圣把手一扬,茶壶内凉水倾泄而出……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带着一身光芒,款款而来。

“哎呀!”

冷茶正中女子脸颊,茶水沿着颈脖直流到衣襟里。女子以手遮挡,快步走入誌古斋,店内一时满是兰瑟香气。


女子花样年华,姿色极美,面若桃花,呼气如兰,粉红的瓜子脸上眉似新月,明亮眼眸就如一泓净水清潭,要说此女貌似嫦娥,却又盼顾毅然,神色明朗,比嫦娥还要多了三分英气。她被茶水泼中,憋红了脸庞皱紧了眉头,惹人怜爱。


拭擦脸上的茶水,极不乐意,嗔怪道:

“喂!就你这家店会下暴雨?明明是大晴天!!”

失手的大圣像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杵在当中。


中年人啧的一声,一脸正色。八戒赶紧上前搭话,笑道:

“我是店里的二掌柜,我这大掌柜素来有些毛手毛脚,客官莫要见怪。”


中年人瞥了一眼,说道:

“这是小女!”

忍不住责怪大圣道:

“你也真是,泼洒茶水怎能这样随意?”


大圣慌了手脚,蓦地伸手往女子颈脖上拭擦。他无意冒犯,却还是一把刮到姑娘前胸。


女子“蹭”地跳到父亲身边,通红的脸蛋羞得红如火烧,连声说道:

“好了好了,简直越忙越乱……一团糟……我进车里去了。”

出门进了马车轿厢,玉手轻抬,把门帘窗帘紧紧拉上……大圣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容。


“看你这死乞白赖的脸!”

八戒板起脸,为这一对父女出气。


女儿貌似天仙,当爹的见多了俗人这般嘴脸,并不往心里去,冲大圣咳了两声,仍然认真说道:

“我看上这幅画作了!只是卖价离谱,九百贯还是嫌贵,你若还能打个对折,四百贯,我便买回去收藏。”

这是钱的事,钱的事不可掉以轻心,八戒打起精神插嘴:

“客官,我家大掌柜早告诉你了这是真迹,无价之宝,没听进去还是没放在心上?!你要是拿到京城转手,怕还不止一千贯呢!”

“你愿意出四百贯,足以见得你是行家。曾有看过此画的人说过凫瓒的画最多仿作,谁买谁掉坑里。你既然认出这是真迹,何必再砍价?机会难得啊!”

大圣说着,“嘿嘿”地笑,上前催促八戒到后院去打热水泡茶,请中年人面对面坐下讨价还价,二人说了半晌谈不拢。

马车里传出妙龄女子百灵鸟似的声音,催促道:

“爹爹,既然谈不成,我们就走了吧!”


中年人放下茶杯说道:

“叨扰二位,我们后会有期!”随即出门上了马车。马夫催马而去。


大圣歪着身子倚靠在门口,看着渐渐湮没在人流中的车子,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说道:

“这比以往好,虽然还没有做成生意,好歹聊了一阵天!”


这晚愈见寒冷,冰冷的疾风在黑夜里呼啸着,犹如无形的针尖直刺入人们的心田。人人都在忙着添衣加炭。到了深夜子时,果然不出枚芳所料,天上就飘飘扬扬地下起了这年的第一场雪,到了天亮时分,雪势渐渐加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地面有了积雪,早起的行人走过,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足迹。

瑞雪兆丰年,杨美城历年都要在这日夜晚庆祝第一场雪的降临。有的地方冬大过年,而扬美城,历来是下第一场雪的次夜大过年,并以节庆欢度,叫做“丰雪节”。

这一夜,官民同乐,逛夜市,抬花轿,吃火锅,吃小食,猜灯谜,看大戏,其乐也融融。子家老宅里的几个人近来心情不坏,先是孙醒和朱谓能在内堂下棋喧哗,而后别的人也都从房内出来,商量出去凑凑热闹。 

子归逢手里提着一个火笼,左看看右看看这个灯笼,有些无奈地说道:

“当年我家太公七十多岁也不曾用过火笼。我这身子虽说经历了一些坎坷,但总不算得太弱,翠柳硬把它塞来给我,直叫我用得离不开了,过些年真要老了,还有什么可以替换?那时一旦天冷,我不是要整日裹在被窝里烘个干透?”

崔姨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抽空将火塘烧得通红,随手扇了扇熏人的火烟,露出节庆的笑容,说道:

“子老爷,这场雪下了一整天,直到现在飘得沸沸扬扬的,真是很祥瑞。像以往似的,今晚定会有许多达官贵人出来,他们哪个不装扮得雍容华贵的?老爷也是贵气过的人,今晚穿上那件黑色缎锦的棉袍来,加件围脖坎肩,把手拢在火笼上,眨眼就能回到以前的那些日子了。”


八戒神态轻松,看着冥思苦想的大圣,“嘿嘿”地笑道:

“那敢情好!我也能依稀见识老爷年轻时英俊的模样嘛!”棋盘上大圣终于走了一步,八戒赶紧移子应对,高叫一声,“将军!”兴奋地一拍大腿叫道,“好妹子,你孙哥哥又输了!”

桌上,早已摆好一只笔和两张纸,翠柳面对笔纸发呆,撇撇眼,怔怔说道:

“老爷啊,我倒是愿意和你交换,我替你拿火笼,你来出灯谜吧,我都想半天了,也不知道要人家猜些什么。人家出灯我们也出灯,人家的灯上不一定都出谜语啊!我们挂两盏白灯就算凑热闹了,好不好?”

子归逢笑道:

“年幼的时候要多学点东西,家里最小的就是你了,你就当借着今晚的热闹活络活络自己的头脑吧!你们都把我当老了看,哪还能叫我来做这般费心思的事儿!再说,今年儿大家都想喜庆,挂盏白灯没有趣味,多没意思啊!是不是?”

枚芳也对翠柳说道:

“老爷想的是今儿夜里过得有趣些,你就应着他的心思,用你女孩儿的心肠想些什么高兴的喜事儿哄哄他吧,实在难想,阿醒、谓能都可以来一起参议啊!”

大圣已经输了一局,他下棋不是八戒的对手,正在苦苦寻思对应之着,枚芳说的话解救了他,乃伸了个懒腰,对八戒挤眉弄眼,滑头滑脑地笑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的还费这么大的心思在棋盘上?行啊,这一局我也放你一马,我要给翠柳做参议办今晚正事,不陪你玩了。”

八戒庆幸自己得势,即将大开杀戒,不愿就此罢手,急忙伸出手一把按住大圣肩头,嘴上嚷嚷道:

“喂喂喂!你这什么棋品?!没你这样糊弄人的啊。就算你输定了,也要走到最后一步,我这都排兵布阵半天了都,你可不许耍赖,喏,快点坐好了走棋。”

大圣眨眨眼,争辩道:

“谁输定了?师傅不赢头盘棋,上一局我就是让你赢的,这局还没杀两个子呢,难道你又想挨到最后要我让你?这可都第二盘了,你不能让我名师出高徒,连着要师傅让,多不好意思啊不是!”

八戒“切”的鄙夷道:

“连着输才不好意思呢,你人没我胖,脸皮倒比我厚得厉害,有本事这盘你赢一次看看。”

大圣把八戒手一拨,自己弹到翠柳旁边,笑道:

“好表弟,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棋改天我再陪你玩了,没听见枚芳婶说什么吗?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也过来参议参议,看看究竟怎样才出得一副好谜语。”

碍于子家人的面子,八戒只得作罢。他看看翠柳面前的两张白纸,怨气顿消,乐道:

“我都快赢两盘棋了,你好像也是那时就开始想的吧,这么久了真的是一个字没写!”

翠柳撅嘴,不服气地说道:

“写几个字算什么啦,我脑袋里都装着刚刚想来又想去的东西呢。”

大圣“哦”的一声,问道:

“那你都想到些什么了?有没有能哄两位老人家开心的?”

“喏,我想要大家猜一句成语,叫做六神无主。”翠柳把眼睛睁得老大,认真的看着每一个人。

“这喜庆的日子,要大伙猜这个,怕不好吧。”崔姨吃吃地笑着。

“这个灯谜图的是好玩。谜面是这么出的,七仙女嫁出去一个,嘻嘻,剩下六个神仙没人要呢,所以六神无主啊。”

众人恍然,八戒笑道:

“好,好,有趣,开天上仙女的玩笑,太好玩了。我记着,以后有机会也涮她们一把。”

八戒心里想的是天上真正的七仙女,大圣不点破,接着话茬说道:

“我看不好,要大家都有主才算得妙,才算得喜庆。翠柳妹子,你说下一个。”

翠柳眼珠一转,狡黠地笑:

“我还在书上见到过一个,这会让你们先猜,谜面是小白长得很像他哥哥,猜一个成语。”

众人沉吟,半晌不得其解,八戒焦急地胡诌:

“妹子不要让我们瞎想了,两兄弟长得像太平常了,这还能猜个成语出来?难道有个大小不黑的成语了。”

翠柳噗嗤一笑,说道:

“什么大小不黑啊?真相大白,不就是了?”

大圣挠挠头,笑着说道:

“妹子倒是费了好些心思。不过,哄老人家开心才是出灯谜的重点,不知你可想到了?”

翠柳有些迷茫,呆呆地说道:

“其实这两个谜语都挺逗人开心的,难道老人家和年轻人不一样,猜这两条谜语还开心不起来吗?”

枚芳笑道:

“阿醒,老人家没有这么刁钻,不要太为难翠柳了。”

子归逢心有所思,抱着火笼缓缓跺步,微笑不语。

翠柳忽然想起什么来,急忙说道:

“这个谜语如何,谜面是老人一只手,猜一个字。”

大圣很快知道谜底,笑了笑,道:

“这谜的意味是有了,可还是哄不了人。”

八戒嚷道:

“翠柳可是想了半天了,你一来就说这个没有主,那个哄不了人,依你的意思,你倒说说看,什么样的谜语才哄得了子老爷开心?”

呆子记恨大圣,拿起笔递到翠柳面前,软语温存道:

“他尽在鸡蛋里挑骨头,没必要理睬,把你先前说的写两条下来,谓能哥陪你到外边挂灯去。”

“且慢!”大圣笑道,“子老爷是这屋子的主人,你就不征求一下子老爷的意见?!”

“大家看我这条谜语的寓意如何。谜面是衣冠楚楚,俘获芳心。翠柳小妹,你就猜一个成语,我且看你知不知道这里面的意思。”大圣嘿嘿一笑,意味深长。

崔姨不由得笑道:

“这谜语也太直接了当了,说的不就是你们年轻人情情爱爱吗?子老爷一把年纪了,还会喜见你们年轻人哝哝我我的样子了?你这个人,还说要老爷开心宽慰,做出来的谜面尽顾着自己好玩了。”

翠柳细想,忽而叫到:

“我知道谜底了,叫做穿井得人!”

八戒不屑,说道:

“我早说不要理睬他了。早知道是这样的谜语,翠柳妹子还不想一大通出来啊!呵呵,这谈情说爱的谜语,还轮不到他出呢!”

子归逢却点点头,颇是欣慰地说道:

“你们年轻人,男的钟情,女的怀春,合在一块说说情爱,就算不是自己的情爱,心里也都会不由自主地高兴。我是过来人,懂你们!现在你们哪个真要有了意中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会乐得合不拢嘴啊!哈哈!”

翠柳听了,脸颊绯红,羞得把头低了埋在手中,崔姨呵呵地笑着,说道:

“你们三个,特别是阿醒和谓能,年纪都一大把了,顾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吧!看看来年是谁先找到媳妇吧,我可想吃你们的喜糖喜饼了呢!”

情字胶着几人知?

枚芳默默无语,一面转回屋里,一面自顾自说道:

“今晚又是花灯又是庙会,街上一定热闹得不得了。到时大家都去游一游,玩得要开心些。”


枚芳的落寞被大圣看在眼里。大圣心道:

“这个心结还是要早些打开的好。”

乃向翠柳投以安慰一笑,说道:

“子老爷说好呢——这一个谜是哥哥我好不容易点对他老人家心思的,你就留着好吧。按照我这样的意思,小妹自己也想一个,凑成两,就可开写完工,算小妹今年在子家立的大功一件。”

翠柳凝眉细想,说道:

“这样出谜语并不是难题——与君共同到桥头,猜一种树木的名字,谜底是珙桐树。”

大圣乐道:

“妹子一点即通,真是好才情,太合我意了。子老爷,恭喜你请得一个好姑娘啊,我看翠柳真不是个丫环这么普通,那太可惜了,子老爷索性收她做义女吧,您瞧她多么聪明伶俐!”

子归逢面带笑容,自去拨弄火笼里的木炭,说道:

“你也不赖啊,眼明心亮也算你一份。”

八戒不再埋汰大圣,顺势说道:

“呵呵,子老爷心里也真年轻,这些心思我可是想不到的,只有表哥,他是人家肠子里的蛔虫做得惯了的人,猜人心思的功夫才会这般老到。不过,以后你们有什么心思不想给别人知道的时候,记得不要在他面前寻思那些事了,要不准给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翠柳有些犹豫,大圣微微一笑,对她说道:

“呵呵,谓能哥说得不全对,我可不会没事尽猜人家的心思,特别是姑娘家的心事。女孩的心思你别猜啊!妹子莫怕。”

吩咐八戒:

“谓能,快给妹子侍候笔墨,我们写灯谜!”

翠柳看看大圣,又看看八戒,说出的话莫名其妙:

“你们一个胖点一个瘦点,又都是快三十岁的大龄男子,还不是本地人,说不定几时又要走了,做妻子的到时一定会和老家人两地分隔的,留下老父老母在家孤零零呆着那可多凄凉啊!我肯定不找你们做夫婿!”

众人被吓了一跳。大圣眨眨眼睛,心里说道:

“坏了,子老爷才说了少女怀春,小妮子莫不是就拿我们师兄弟两个比划,当作未来找夫婿吧?!”

翠柳的眼神是无邪的,眸子里有光,那光是对未来的期许。如她所说,大圣和八戒都不在她的期许之内。她眼中的未来,乃是沉醉在清淡的氤氲,自诩自足。

枚芳从房里出来,双手托着上百文铜钱,来到众人面前,说道:

“我还有一些这几个月开支后剩下的余钱,现在分给大家。你们每人拿几十文去,今晚多少也能派上些用场。我们是小家,平时除了月钱也没有什么例用,这几个钱,就当是子老爷这回过冬的打赏。”

崔姨和翠柳乐呵呵地接过银子,高高兴兴地先谢子归逢,再谢枚芳。大圣和八戒呆站着,看起来有几分不知所措,枚芳微笑道:

“这是老人家给的钱,屋子里的都有份,谁也不许推脱,开开心心收了,子老爷图的就是个喜气。”

大圣讪讪地笑了,双手接过银两,唱诺一声:

“谢子老爷,祝子老爷吉祥,祝子老爷安康。”

他故意逗八戒:

“到你说了,可不许学我说的,要动脑子,要动听,要大家听了都高兴。”

八戒先把钱数了一数,整整六十文,而后瞅瞅大圣,再看着子归逢,咧嘴笑道:

“这有何难!我祝子老爷六六大顺,老树发新芽,来年行大运。”

戌时,市集上灯火通明,夜市游人摩肩接踵越来越多。闹市正中央,一座大戏台,坐席边上人头攒动。掌声响起,穿了一身便服的唐瞬乙笑吟吟的,抬手示意安静,高声地说道:

“各位乡邻、街坊,大家都见到了啊,这是昨夜子时起的大雪,一直到今天酉时才停下,落了满地的积雪扫都扫不及,不过,节日的雪越厚,就预兆我们杨美城百姓的日子就会过得越好,今年我们杨美城的丰雪节乃是天公作美,满天白银一日之内绵绵不绝,我在杨美城七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好景致,想来一定是高大人在这里鞠躬尽瘁、勤事民政十余年给大家带来好兆头啊!我们就请高大人上来,大家给多点掌声感激他。”

他向台下招呼一声,把双手举过头顶,卖力地鼓掌,带头喝彩。随着助威的锣鼓声咣然响起,唐瞬乙满脸写遍了恭敬和崇拜,坐席下坐着的和站着的人兴奋伸长了脖子,或挥手或鼓掌,全场一片喧腾。

高比穆披着一件灰色貂毛斗篷,戴着暗红瓜皮棉帽,帽檐的碧玉熠熠生辉,走上台,满面春风,笑呵呵地环顾四周,抱起拳来向众人还礼。他中气十足,缓缓地说道:

“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贵宾,今天下了大雪,天气严寒,但是我的心是热乎乎的。每次新年来临的时候,我都很想早些和大家见面,希望和这么多的人一起聚一聚,聊一聊。现在下去,就是严冬季节,但是我在这里看到这么多的乡里乡亲,就像看到了杨美城光明的前途。因为我相信,杨美城的百姓有才智有勇气,我们官民同心,大家的日子是可以过得越来越好的。“

“我现在是在用心说话,讲真话。这些年以来,我了解大家就像大家了解我一样,我们都希望实实在在地做事,安安份份地过日子,为自己也好,为子孙也好,总之大家很勤劳,愿意付出,不怕艰苦,这都是十分可贵的,这是达成我们心头愿景的最大潜质。我在杨美城为官,事实上就是坚持以人为本,在公正的条件下促进杨美城的全面发展,就是维护各位的尊严和自由,让每个人的智慧和力量得以迸发,成功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付出就有收获,付出多少就收获多少是每个人心里的一杆秤,我们今年更要大力发展杨美城的优势行业服务业,在这个过程中,大家都会看到,这么多年来我们失去了的落后了的都将在我们的团结进取中得到弥补和追偿。”

“以和为贵是我们泱泱大坨的传统,杨美城百姓胸怀宽广博大,就像大地承载万物,宽厚包容,又能像苍天刚健运行一样,彰显正义。”

“为大家把脉开方的大夫说过,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事实上,通与不通都是身体变化发展所固有的,我们要身心健康,要兴旺发达,也要用发展的眼光来做事做人,要学会变通圆润,顺应机理本身的变化,真正达到和谐共融。”

“杨美城的能人志士很多很多,他们是行业翘楚,富甲一方,都是有德之人。道德是人世最伟大的,道德的光芒甚至比阳光还要灿烂。在大坨,杨美城要富足,艳压群芳,大家就要以他们为榜样,对见利忘义,损害公众利益,丧失了道德底线的那些人厉行批驳,人人喊打。我们应该倡导,乡绅富贾要承担社会责任,身上要流淌着道德的血液,要带着邻里街坊一起,扩宽发家致富的门路,让我们杨美城的百姓个个都富足,个个都吉祥如意。”

高比穆说得滔滔不绝,目光多次有意无意地在祈美面前停下,祈美一一看在眼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各样的滋味涌上心头,念想每月孝敬的一千贯钱……

周围鼓掌雷动,百姓纷纷为高比穆的一番说辞叫好,祈美定了定神,随着众人鼓起掌来。

一声炮响,礼花冲天而起,鞭炮齐鸣,电光闪射,缩在巷头巷尾的各种阵仗敲着锣打着鼓,咚咚锵锵地走上大街,踩高跷的、戴大头的、耍杂的、抬花轿的、扭秧歌的、男扮女的、舞狮的、舞龙的、玩着把戏的、唱戏的花旦青衣武生混杂一处,花样百出,多姿多彩,游人纷纷驻足围观,各种叫卖声、敲打声、男腔北调声轰轰嗡嗡,一派大好景象。

良辰美夜,子家一起出门,休闲游乐。节日里人人兴致高昂,大圣有意给子归逢和枚芳酿就独处的机会,正巧子归逢在一副灯谜前痴醉成迷,乃扯了扯八戒,又叫住翠柳,借口离开二老。

夜市一隅,刘擘英的说书摊子围满了人。这晚他只说些短小精干的书评笑话,两三盏茶的功夫便说完一个段子,来客只要坐下来听,就交五文钱。客人不时发出笑声,翠柳拉着两个老哥挤了进去。

没想到看见一个九、十岁的小哥“扑通”一声跪在刘擘英面前,稚声稚气的叫道:

“请刘先生收我为徒,请刘先生收我为徒!”

这一开了头,小哥身后紧接着又跪下几个顽童。这群孩子一边磕起头来,一边异口同声的高叫:

“先生收我,先生教我!”

竟像是捣蛋一般。

刘擘英急忙一一扶起,好言好语说道:

“你们这些孩儿,正该用心念书,学这些玩意做什么,耽误了将来的大好前程。”


听书的客人们又笑又急,纷纷叫唤起来。

“父母叫你们了,快回去吧。”

“小孩儿,快走开,刘先生还要说书!”

“没教养!这一来,耽误我们听书了。”

带头下跪的顽童是个倔脾气,眼见其他小孩在众人催促下都站立起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退到一边去了,他还拧着脖子继续跪,嘴上说道:

“先生在这里说书,我都听了几回了,我就是喜欢听,我就是要拜你为师跟你学艺,这我都跟我爹我娘说过了,他们不准许,我也要来,先生要是不收,我便一直跪着,跪到先生答应为止。”

有人认得这孩子,笑着说道:

“朱峭文老弟,前些时你不是才去唱大鼓的马家拜人家两公婆为师吗?后来人家没收你吗?还是你这么快就被逐出师门了,不得已又要转投刘先生的门下?”

原来小孩子做事三心二意,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被他人揭丑,朱峭文脸上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争辩道:

“马家不认得我的一片诚心,再说他那家里事情也多了,不收我是、是权宜之计,我、我、我以后还要去拜他的。刘先生,今晚我是诚心诚意要学你说书的,你收下我吧!”

刘擘英跺了一跺脚,责怪道:

“你这小孩,到底要学什么哩?起来吧,我是真没空顾得上你。”

一个往外望着的孩童回过头来叫道:

“峭文,你娘亲来了,要遭罪,快跑!!”

转眼间一个胖乎乎的大婶挤入人群,高声喝骂,没等得朱峭文站起来,已信手拧住朱峭文的一边耳朵,一手牵着朱峭文的一边衣袖,一边往外拉扯,一边恨恨的吼道:

“丢人现眼的瓜崽子,老娘白白养这么大了,不好好上塾堂向学读书,日间顾着鹦鹉学舌,招猫逗狗,还逢人就跪,总惹一担子笑话回家,把你老朱家的脸都丢尽了,看一会儿老娘怎么教训你。”

朱峭文被当众拉走,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刘擘英尴尬地施礼,继续开说笑话。众人频频欢笑。

翠柳和大圣也驻足听了许久。八戒想着去看戏班唱戏,好说歹说拉了翠柳和大圣出来。

大圣挠着头,笑话道:

“呆子,这样沉不住气,我看刘擘英那话也是说你呢!你到底要看什么?是不是你们朱家人做事都这样三心二意,到头来总是不知道自己一开始究竟要干什么来的。”

翠柳撅起小嘴,臭了八戒一眼,突然间想到了一事,看着师兄弟二人,幽幽说道:

“你们男人真好,可以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女的就可怜了,不是做婢就是卖菜做饭,大不了嫁到一户好人家里,终日窝在家中闲手闲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怕将来自己会闷出病来呢!”

八戒不以为然,笑道:

“丰雪节就个把时辰,这么多好玩好看好吃的东西,我们不这看看那看看,不这玩玩那玩玩,不都浪费了吗?不要说什么将来,妹子你要是今晚上错过了,明儿回想起来马上都会悔出病来呢!我们走马观花,一样不拉,这样才算是精明。”

说的牛头不对马嘴,翠柳索性问道:

“二位老哥哥,你们小时都想过自己长大了要做些什么吗?”

老?!大圣把手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擦了擦,活络了一下面皮,笑着问翠柳道:

“老哥哥?!哥哥真的很老了么?”

翠柳觉着滑稽,笑道:

“老哥哥,你擦脸洗脸也没用,这可有两个原因呢。一是你们不曾婚配,自己也不怎么去找媳妇,我的家里就把已经一把年纪了还单身的人都叫做老哥哥,是敬称,翠柳是好心提醒你们呢;二是你们快要三十了吧,人家到了这个岁数谁不是拖儿带女了?妙龄女子找婆家谁会优先考虑你们啊?”末了眨眨大眼,狡笑道,“阿醒老哥哥,谓能老哥哥,我不说出来,你们就真的以为自己还年轻么!”

八戒认真说道:

“我小的时候么,距离现在也太久了吧,都快要记不得了,不过我这个人嘛,呵呵,我还是记得那时我曾经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跟现在也差不多啦。后来得一个有道之人的点化,他对我嘘寒问暖,告诉我做神仙的许多好处,于是我就想做神仙,就想长生不老了,那可能就是我年幼时对将来的想法了吧。”

做神仙?!翠柳一听,急得跳了起来,撅嘴叫道:

“我叫你老哥哥,你就应该把我当小妹妹,真诚相待,可你居然拿胡话唬弄我。哼!”

八戒的回答显然令她十分不满。

大圣劝说道:

“我们两个的家乡可不平常,乃是礼佛之邦。礼佛之邦是什么样的你是没见过啊,有这样的愿望不足为奇,这都是千百年家教的渊源么。妹子,莫着急,什么样的树结什么样的果,你懂的。”

翠柳脸蛋通红,不服气地说道:

“那你们家乡有谁做成神仙了?还有道之人!你们逗我玩呢!!”

她瞪着一双明眸大眼,走几步,回过头做个鬼脸又道:

“那后来你们发现自己做不成神仙,对自己的将来又有了什么新的愿望呢?”

打破砂锅问到底啊!

八戒傻眼,看向大圣。大圣使眼色,要他把话圆好,勿使翠柳失望。八戒说得勉为其难:

“其实做神仙的想法啊……大家还是孩童的时候都会有。特别是亲人逝去,阴阳两隔的时候,谁都希望自己能够起死回生,希望长生不老……有道之人,应该也是有的,这个啊那个,有很多有名的神仙开始不都是凡夫俗子嘛?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济公、张天师、陈抟老祖、陈塘关李靖这些人,我们,虽说常见……不对,虽说没见过这些人,但不能说从来没有这样的人吧,付出了心血最后功成名就的人总是有的,要不然我怎么会站在你面前……这个,有这些事可说呢?对吧?”

说得刻意,大圣笑骂一声,说道:

“啰嗦!啰嗦,连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翠柳妹子,我和你朱老哥哥寸步不离,他从小到大的愿望我是都知道的。”

“欺负我读的书不多……”翠柳忽然欢喜道,“他说得这样不情不愿,那些愿望一定是好好玩的。”

大圣笑道:

“你这个朱老哥哥小时一心向佛,潜心修行,做了无数善事,为的真是能当上神仙。这便是他的第一个愿望。后来,他发现自己该倒霉还是得倒霉,该撞墙还是得撞墙……该饿肚子还是得饿肚子,他索性不再想着做神仙了,那时他就想专心读书,间或舞刀弄棍,要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哩,这是他的第二个愿望。”

翠柳笑道:

“想考取功名啊?有志气!不过朱哥哥,你的样子真的不像个读书人,秀才用脑,不用嘴,可不会像你这样能吃啊!”

身边有小贩叫卖冰糖葫芦,八戒拦下,买一串,一口啃下两个冰糖葫芦,说道:

“秀才有什么好了,穷酸受罪,哪有我现在了无牵挂想吃就吃的好。”

大圣睁大眼睛唬翠柳,说道:

“那时候朱老哥哥本事可不小,本来可以功名大大的,怎奈他为了第三个愿望,把自己的前程搞砸了。”

“有这样的事?!快说快说!”

“嘿嘿,朱老哥哥他血气方刚,年少轻狂,壮志凌云,所向披靡啊!”

八戒不知道大圣会说出些什么,眼睁睁的道:

“你莫要胡说,逗人家女孩儿可不是你的本事。”

翠柳知大圣有嘲笑之意,乐道:

“快说快说,一个一个说,我要知道你们的糗事!”

八戒一下子变得不慌不忙,笑对大圣道:

“对,我们都是一身的糗事。你要说我,我也说你,你给我保密,我也不揭你的短。”

大圣心里吃急,迅速的盘算一阵,笑道:

“我光明正大,哪里有什么糗事。你说,我便给你先说,要说不上来,我就揭你色胆包天的往事。”

“啊!”

翠柳吃惊,露出鄙夷的神情,却又笑道:

“朱老哥哥的第三个愿望一定是情情爱爱,起于女子,而后又毁于女子吧!”

八戒嘴里的冰糖葫芦咽不下去,脸上又青又红,争辩道:

“是又怎么样了?谁人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心里喜欢一个人又不是错误,谈情说爱是人的天性不是?顺着天性做事是错的吗?难道,难道要人人都像你,长着一幅尖嘴猴腮,无人疼没人爱,自己也不好意思追求中意的女子,偏也要人家陪着你孤零零地过日子,真没道理!”

尖嘴猴腮?!大圣慌忙把脸抹了一抹,原来并没有现出本相。

翠柳诧异道:

“孙哥哥以前很瘦吗?自惭形秽吗?瘦到不敢喜欢自己中意的姐姐吗?”

八戒狠狠地点头:

“瘦啊!很瘦!瘦得简直太厉害了,都没人能瘦得过他了。而且,他还有随地小便的毛病,一不小心就尿到了人家的五根手指上,把人家惹火了,被拘禁了很久很久呢!”

大圣并不气急,呵呵一笑,说道:

“那都是些陈年旧事,好汉不提当年勇,罢了罢了,翠柳妹子,我们都是快二十好几的人了,以前的愿望已不敢再提,现在就想好好做点生意,赚几个钱,过个自由自在的日子。”

八戒出了一口恶气,也有心休战,顺势说道:

“是啊,过日子更重要!快三十了再说什么愿望的会招人笑话,我跟你老孙哥哥现在都很现实啦!”

越是不说,翠柳就越是想知道:

“我又不是要你们说现在的愿望,不就是以前的事情嘛,说说也这么难吗?我发誓不向其他人乱说好了吗?”

大圣挠挠头,小姑娘居然这么麻烦,喜庆佳节,万一小妹子不高兴,那算什么事,便笑道:

“以前的事不是难说,是说了没意思,你听了觉得是个传奇故事,我们两个老哥哥提起勾心债可是要犯心疼病的!我们都应该往前看,看眼前。”

不远有一面飘扬的旗标,上面花花绿绿,“魔术”二字渐隐渐现,大圣说道:

“我现在就给妹子变一样东西出来,你看好不好?”

翠柳颇是无趣,说道:

“愿望你们不说,难不成我还能指望你们变什么出来么?你们也不是变戏法的人啊。哎!”

八戒又有了精神,一语双关,斥道:

“就是,哄人开心你得换第二样来,变什么戏法呀?你会变吗?你能变吗?小心变砸了!”

大圣瞥了八戒一眼,颇有蔑视的意味,然后挪动脚步,拉开距离,面对二人。

他双手藏在身后,装模作样,口中念念有词。正好一束焰火在他身后冲天而起,砰的一声巨响,焰火炸开,迸射出璀璨礼花。礼花洋洋洒洒,熠熠生辉,如同每个人心头曾经灵光一闪的理想和信念毫不踌躇地坚决释放。声光色电闪耀白雪之上,惊艳天下。杨美城顿成奇幻仙境。

“变!”

大圣喝了一声,笑盈盈地从身后腾出一只手来,原本空空如也的手上竟捏着一样物什。这物什像是折叠起来的扇子,长约三尺。八戒和翠柳不解,疑惑地看了看,相互对视一眼,提不起兴趣。大圣脸上依旧笑盈盈的,从身后腾出另一只手,作势向着折扇一样的物什一指,原先捏着物什的手指轻轻捻动,看起来像扇子一样的东西慢慢地展了开来。路过的游人好奇,停下脚步围观。

扇子越开越大,渐渐地露出一左一右两只描绘得艳丽生动的鸟来,加之扇子本身是洁白透亮的丝质缎布,街市上明灯映白雪,大圣手臂轻抖,那两只鸟儿就栩栩如生一般,身上似有光芒射出,众人哗地惊叫起来,八戒和翠柳也不由地看呆了。

大圣呵呵一笑,双手奋力地向前一送,双臂猛然向下一震,扇子已然离手腾空,大圣乃将右手作势一牵一扯,那扇子已不再是扇子,竟然化作一幅精工巧妙的纸鸢,随着大圣手上的动作在低空优雅婀娜地飞舞起来。

众人连声喝彩,啧啧赞叹,纷纷鼓起掌来。有好事者叫道:

“纸鸢快些飞起来吧!”

大圣应了一声好,右手往正当空一指,纸鸢应声而起,直冲天际。这时,众人才发觉他手上早就多了一副卷轮。

那纸鸢被风鼓动,绷紧了纤绳,几绺丝帛般的布缀做成的鸢尾轻舞飞扬,两翼上下起伏,它在夜空下越飞越高,它的身影宛若一只硕大的彩蝶,随着不停升上高空的焰火的照耀,展示着它清丽怡人的风姿。

翠柳惊得出了神,眼光随着纸鸢的飞舞而转动。半晌,她喃喃地说道:

“原来他变的竟是纸鸢啊!”

八戒也怔怔地看得发呆。围在大圣身边的游人越来越多,无不是带着恭敬和崇拜的神情,对着大圣或是天上的纸鸢指指点点。大圣洋洋自得,满脸的满足和惬意。八戒忽然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抱起手臂冷冷地观望着面前的一群人,心中暗暗说道:

“这猢狲真正该死,当初成天劝戒俺不要在人前卖弄法力,不得爱慕虚荣,他自己来了兴致却又随处施法,引人围观。他如此的宽以待己,严以律人,原来那些话都是骗俺老猪的,老猪不信得他了。”

呆子心里恹恹的,翠柳将他一扯,拉着他的手疾步跑到大圣跟前,赞道:

“孙哥哥,又变戏法,又放纸鸢,刚才大伙儿都看着你呢!”

大圣把纸鸢收下来,众人挤上前一看,原来纸鸢上画的两只鸟儿是一双成对的鸳鸯。


大圣有心向翠柳卖好,便道:

“老哥哥把纸鸢送给你了,提前送你的新年礼物,高兴不?”

翠柳欢喜地跳了起来,叫道:

“真的吗?高兴,我太喜欢它了。”

翠柳心头美滋滋地,自说自话:

“这是今晚丰雪节飞得最高,最受人留意的珍奇玩意了,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咯!”


大圣不再耍弄纸鸢,围观的众人渐却散去。

八戒吃一肚子醋,不阴不阳地说道:

“妹子你可要当心,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伤心难过的事都还没起头呢!这是他凭空变出来的玩意,小心回到家里就变成枯树枝烂抹布了。他那一套唬弄人的把戏,骗得了你可骗不了我。”

大圣太懂八戒了,呵呵地笑道:

“老表啊老表,你没正眼看我变这个戏法的么?你当真以为我会法术不成?”

法术?!可是你大圣自己说的!八戒抬头看看天,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无奈忍不住,兴灾乐祸地说道:

“我可不敢说你会法术,戏法也是变出来么,呵呵!反正好赖都让你说完了。你看翠柳妹子现在被你哄得多开心啊,我是担心等一下她伤不起。”

大圣懒得理会,对翠柳说道:

“你别看这副纸鸢那么大,它的机关在这里哩。”

将手指朝纸鸢上一碰,那纸鸢竟然缓缓地收拢了,收到最后,便成了一把合拢了的大扇子。

翠柳好奇地把纸鸢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大圣盯着纸鸢上的两只鸳鸯,借故问道:

“妹子,你来看看这一对鸳鸯,它们像谁?”

翠柳仔细看过,摇摇头,说是不知像谁。谁人长得像鸳鸯呢?八戒伸长脖子撇了一眼叫道:

“这么逼真的模样,还能像谁了,不就是枚芳大婶在池塘里养的那两只樱桃鸭子变过来的嘛!”他的口气,倒是真像在夸赞纸鸢上的画工画得好哩!

居然如此不解风情!大圣直截了当说道:

“我说这像极了子老爷和枚芳大婶两个人!”

翠柳眨了眨眼睛,把纸鸢一合一开,恍然大悟,乃把纸鸢伸到大圣面前,却又挡着自己双眼:

“哎呀,你怕是有什么坏心眼吧?”

大圣把纸鸢轻轻一拨,笑道:

“小妹子,我看你也聪慧伶俐,不是姓朱的可以相提并论的,我看见的东西难道你会看不见?”

一句话,噎得八戒直翻白眼。

翠柳把纸鸢收起,抿着嘴儿静静地不做声。她一入子家,便知子枚互为主仆。此后日复一日,屡屡看到他二人举手投足间情意绵绵,耳濡目染多了,便知他们彼此爱怜。日久天长,翠柳早已觉得他们同住在一个小小屋檐下,名不正言不顺,是以情有梗阻,多有不便,有时听到别人就此说些闲言碎语,自己也气郁胸膛觉得羞煞。二人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怎奈自己一介女孩儿年幼位卑,说道不得,又拘泥于礼数,对孤寡二老之间的情分不知如何应对,更不敢在人前稍有表露,通常也只能在心里胡思乱想,又总是不得其解法。

眼下孙老哥哥以画寓意,打开天窗说亮话,终于可以一扫阴霾直抒胸臆了。翠柳当即说道:

“以前又没有人跟我说这个事,在他们面前有时尴尬得不行。我一直心烦着呢。孙哥哥,你怎么不早说?”

八戒不知者无罪,知道了便良心发现,他笑呵呵说道:

“既然大家都有善心,他们又是孤家寡人,无牵无挂,我们就成人之美,撮合他们得了。”

大圣赞他:

“你说了一句好话。不然你以为我们真是凑热闹来了!”

三人走到一处茶档,叫小二上茶。思前想后闷闷地喝了两盏,大圣开口说道:

“我早就想过撮合他们了,只是在这中间必定会碍着一些礼数。到时他们面子上万一挂不住了,就会坏了大事,让原本相亲相爱的两个人无端端地生出嫌隙来。”

八戒不以为然,说道:

“总说婚姻大事婚姻大事的,说起来不过就是人家两个人自己的喜事嘛!我看真的没有必要想太多。他们两个是上了岁数的人,都已经住到一个院子里去了。说尴尬,也就是我们在旁边看着的尴尬,他们自己还有什么可尴尬的?我可不想做皇帝不急太监急,太监急了也尿不出的的乏腻事。还是对他们直说了吧。我看这事肯定成,直话直说吧!省得我们在旁边左右看着不自在,他们却早晚得是自己人。”

翠柳怔怔的发呆。大圣说道:

“妹子,哥哥看你有急智,好歹你也帮着想个两全齐美的计策了了这两老的心事。”他坏笑道,“要不,你心里揣着这种心思成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看着他们说亲不亲,说不亲偏又有亲的你浓我浓,我估摸着,你算是杨美城里最难熬的了!”

翠柳瞬间崩溃,一把抱住脑袋,啊呀呀地大喊,引得旁座侧目。她委屈得几乎落泪: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最难熬那个了,你还要说出来,亏你还自称哥哥。都不懂怜惜人家小姑娘。你们明明是在合伙欺负我!”

她站起来,围着八仙桌转了两圈,明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若有所思,又看了看大圣和八戒,紧蹙的眉头突然一下舒展开来。她计上心头,笑靥如花地说道:

“有了。果然被我想到了一个妙计,要是真能行得通,不只是成人之美,简直就是大团圆。”忍不住心里的得意劲,翠柳笑得花枝乱颤。

大圣一口喝掉满杯的茶水,不暇思索,跳起来附和,信誓旦旦说道:

“既是妙计,一定行得通,要是遇到阻滞,有你孙老哥哥在,一定设法给妹子你推波助澜。”

翠柳笑得岔了气,叉着腰说道:

“有你这番话,我的计策就成功了一半,要是朱老哥哥也愿意相助,那另一半也都成功了。”

八戒端坐着,笑道:

“妹子不要小看了朱老哥哥,我不是小气人,要说帮忙相助的事,我做得不比你孙老哥哥少。”

翠柳呵呵地笑个不停,说道:

“这回要你们亲力亲为,其实真的一点儿都不冤。你们附耳过来。”

她对着两人耳语一阵,期间忍俊不禁,几次笑出声来。大圣和八戒听着听着,双双一怔,脸上都是犹豫。大圣的心思转得飞快,转眼间笑嘻嘻地说道:

“这有什么为难的?没有问题!我们都听妹子的安排就是。不过是做人家儿子而已。我们来自远方,远离家人,正好也可以在这里享受天伦之乐呢!妹子果然出了妙计,哈哈。”

乃面向八戒,要他附和:

“老表,你说是也不是?”

拜做凡人的儿子,修人心养人性正当其时。

八戒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当仁不让地说道:

“你做得我便做得,谁怕谁啊!这样一来还不是做回两兄弟吗?翠柳妹子,我们两兄弟听你安排便是。”

翠柳很是满意,点点头,不经意地向游人如织的路上看去,顷刻间神色突变,说道:

“今儿丰雪节,老爷他们兴致高昂,打铁要趁热,就是现在了——他们现在就要过来了!”

刚刚还天不怕地不怕的两个好汉吓了一跳,顺着翠柳的目光,看见子归逢和枚芳走出人群,缓步登上茶档台阶。

大圣一时慌乱,压低嗓门轻声说道:

“妹……妹子,也太快了,其实我还没准备好……”

翠柳管不了了,眼睛一横,眉毛竖起,急切地催促两人:

“你们哭啊,快哭啊!抱在一起哭啊!”

大圣和八戒面面相觑,看看翠柳,终是无奈地双双趴倒在桌上,肩头耸动,假装抽泣,大圣在桌底下狠踢八戒一脚,低声说道:

“呆子,你先说!”

八戒吃痛,“啊呀”一声叫唤出来。


翠柳哪里知道八戒被踢了一脚,悄悄说了句:

“朱老哥哥,你可得装得像点!干嚎着没有眼泪,不行的呢。”乃伸手在八戒腿上掐了一把。

急切之中,翠柳只嫌下手不够重,好像这三十来岁的朱老哥哥皮也够粗了肉也够厚了,这一掐她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两下夹击令八戒再也消受不起,疼得是龇牙咧嘴,口中不清不楚地叫道:

“怎么尽欺负俺啊!这有公理吗?呜呜!”片刻之间两眼晶莹,泪水奔流而出。

子归逢和枚芳走过来,见状十分奇怪。翠柳起身道个万福,站在子归逢身边说道:

“先前他们两个看见游客扶老携幼,拖儿挈女,举家三代同游,其乐融融。就感念自己远离故土,没有家人疼爱,只有二人相依为命,备觉孤苦零丁,不知不觉就伤心至此。”说完,自己假意擦了擦眼泪,未想居然真的落下一滴泪来。

子归逢和枚芳摇摇头坐下。枚芳劝道:

“出门在外就要受这般凄苦的了,相思累人啊!要不,来年开春后回家里看看罢,你想家里人,家里人也想你们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八戒心说苦也。他随有道之人修炼之后就再没回过故土,至此已经经历了数千年,老父老母已不知转世投胎多少回了。孝心在心头闪过,乃重重地拍着桌子,流出真正悲怆的泪水哭道:

“我们两个虽是表亲,其实他和我一样,父母都早已不在人世,我们不得不辞别故土出外谋生,其实是要排遣对父母的思念之情啊。”

他渐入佳境,情真意切,倒也不愧是人之子孙。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么多年了,只要是什么中秋节、重阳节,特别是父母的寿辰忌日,我们都受不了心里的折磨啊。同样是礼佛之地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为什么人家的父母老祖长命百岁可以四代五代同堂欢叙?而我们还年纪轻轻少不更事的时候,就要没了慈父慈母?呜呜,上天不公,不公啊!呜呜!”

大圣听得真切,一时间心里也拢上了莫名的哀伤。他无父无母,由石中爆出,浑然天成,经日月光华的润泽,也和凡人一样怀有父母情意。这一刻,八戒想到的是亲生父母,他想到的却是从五指山解救了他又带他一路取经求得正果的师父唐三藏,念想到自己现如今忒不争气,居然厌倦佛门蜷缩一隅,也不禁泪眼涟涟,低声呓语:

“对不住啊师父,徒儿只怕要辜负你了。”心中乏闷,失声了叫出来道:

“礼佛之地,到底是佛法无边还是苦海无边?日诵佛夜诵佛,在世的人为什么逝去,逝去的人又有谁唤得回来?!”

两人哀伤恸哭,子归逢一时手足无措,说道:

“嗨!你们可是两个大男人啊,要撑起门面好好做生意的。生离死别本是人世间的无常之数,你们这样又流泪又叫喊的究竟有何用处?怎么能这样让人看着笑话?”

枚芳也陪着掉下泪来,口中悲悲啼啼地叫道:

“可怜的人呐,我们怎么都这么命苦哦?”

子归逢心里不禁有些烦躁,站起来又坐下,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又好气又好笑,心中说道:

“今儿不是好好的日子吗?如此愉悦的时光,怎么一下子的全都伤感起来了!”


他凝神细想,对大圣和八戒说道:

“我们既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平日里有来有往,彼此互相照顾,也算是有所依靠,遇到不如意的事了可以说出来让大家帮着排遣郁闷,两位不要太过感伤了么,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哪天哪个人不都得挺着的?!想我已经花甲之年,黄土都要埋到脖子上了,这我老头子都能看破世事,安然度日,你们这般年轻,不应该这样想不开啊!”

话音刚落,翠柳失声叫道:

“老爷,你鞋底沾上污泥了。”

没等子归逢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蹲下帮他轻轻蹭了一下鞋底,暗中却一把掐在八戒的小腿肚子上。

八戒恍然间又白吃一痛,满眼泪光,嘴角颤动,好在这回他还算机灵,记得继续使诈。他蓦地站起来,一把拉开凳子,向着子归逢跪倒在地。

子归逢吓了一跳,满眼都是疑惑,不知此子要弄什么玄虚。

八戒拭去眼泪,鼓足勇气了说道:

“子老爷,你岁数大了,举目无亲的,也不好过日子。你要是真的不嫌弃我这个粗鲁人,我就拜你做自己还在世的父亲,你就把我当做亲生的儿子来关照,解我思亲之苦,我也好生奉养你,让你老人家颐养天年,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他连磕了几个响头,长久地拜倒在地上,显得极是诚心诚意。

子归逢惶惶然,又悲又喜,越发显得难堪。但彼此之间确有这样的情份,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早早伸出来的一双手,想扶八戒起来也不是,想把手往后撤回也不是,只好干晾着,说道:

“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快快起来,这种事怎么能如此这般地草率?我是一个经历数十年辗转颠沛的老朽,说句不好听的,都没有多少天活头了,不知几时说没就会没了的人……就是个累赘,怎么还敢耽误你青春年壮的大好时光?!”

枚芳心里迅速思量,微笑着劝解子归逢:

“老爷啊,我们相处日久,谓能对长者的孝心,平日里也可见一斑,若是谓能以此地为家,老爷又答应了他,谓能日后娶亲有了子嗣,也可以令老爷膝下承欢。老爷!一辈子到了最后能过上一个幸福的晚年,也弥足珍贵,可遇而不可求啊!”


八戒在地上抬起头来说道:

“我这都认了爹了,就不再想什么礼佛之邦了,和爹爹在一块过日子才称心哩!”

他想到先前那个欲拜刘擘英为师的顽童朱峭文,也学着那孩子的口气说道:

“爹爹要是不认我,我便一直跪在这里了。”说完又埋下头来。

翠柳一面轻轻地给子归逢捶着背,卖弄乖巧,一面转动脑子飞快地想着——她要打起边鼓暗中激励子归逢,说道:

“谓能哥,不是我要说你,平日你真的不怎么安分呀,尽知道跑大马路上四处撒欢了,就不知道每日过来向老爷问候请安吗?现在念亲了就要认爹,是不是急了点啊?我看你的诚心不够嘛!我家老爷宅心仁厚,重情重义,生就一副慈父心肠,他喜欢的是阿醒哥这样老老实实在店里做生意的人,要说收儿子,也得先收了阿醒哥做大儿子,你呀,靠后站去,哦,枚芳婶!”

“讲得好!”

枚芳眼中流露出嘉许的目光。

她和子归逢之间的交流,除了言语,更多的都是通过眼神、表情来表达,他们对彼此的一频一动心意相通,相互之间的情感早已跨越主奴之间的沟壑,然而一旦念及述说衷肠,又被对方的身份和境况所约束,他们只能让最深的爱恋继续停留在心底深处,艰难地为对方也为自己默默地守着那层似乎重有千斤实则飘渺的雾一样的薄纱,谁也不敢轻易揭开帘幕一角。

茶档里的客人见到有人跪在地上,纷纷侧目,都过来看热闹。八戒人来疯似的,趁势大声说道:

“爹爹,我有本事着呢,肯定做个好儿子不让您吃亏,以后您就等着享福好了。您再不说话,我可就当您已经认了我这个儿子了啊!”他又磕响头,一连九个,恭敬不已。

子归逢面上泛起红光,惶惶不安的神情变得温和。茶庄伙计伸手递出一杯茶来,好心对八戒说道:

“快给爹爹敬茶,他已经是你爹爹了!”

八戒双手接过茶杯,高举过顶,口称:

“爹爹,孩儿请你用茶哩!”

大圣和翠柳都捏了一把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


子归逢眼中饱含热泪,不再矜持,笑吟吟地轻轻一拍八戒肩膀,双手接过茶杯,动情地说道:

“好,好,好!爹信你,你会是个好儿子!”

他的目光和八戒对视一眼,乐呵呵地笑着,将温热的茶水一口喝下,众人齐声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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