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她曾是世上最不自由的人,可她却认识了一个全天下最自由的灵魂。只有上天才能安排出这样的邂逅,凡人中虽有一些颇有才华的著书人,可就算他们绞尽脑汁,也决想不出如此非比寻常的桥段。”
疯婆的脸上露出一种似是而非的笑容,说它“似是而非”是因为它也许不是笑容,而是一种以极坦然的心态去回溯极坎坷人生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江初雪静静地听着,连呼吸都放得很慢。
“姑娘,你相信吗?有人在她人生的前十六年里只见过一个男人。她被锁在高高的阁楼里,不得与外界往来,甚至站在窗边也只能看见比邻的空阁和无人的荒野。为她梳洗、为她送饭、陪她玩耍、教她诗文女红、甚至给她瞧病的都是女人,而那个她唯一见过也唯一能见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她曾经以为所有女孩都是像她一样生活在囚笼一样的高阁中,除了父亲不得见其他的男人。你也许想不到,那个女孩直到她九岁的那年才从诗文中知道,自己还应该有一位母亲的存在。女孩不止一次问过她的父亲关于母亲的事,可她的父亲除了告诉她她的母亲已经死了之外,不愿对她多说一个字。其实,她的母亲没有死,而是与人私奔了,这是女孩后来从父亲的梦话里听来的,这件事应该深深地伤害了他,因为每一个有女孩母亲出现的梦里他都是哭着醒来的。女孩不知母亲为什么会离开父亲,因为那时她根本不知道这世上存在着一种冲动,它能让你放弃所拥有的一切,让你为它甘受世人的唾弃,忍受所有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直到有一天女孩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时候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只能用“莫名”的感觉来加以替代。这也正常,就是因为怕她有一天会像她的母亲一样被那种冲动拐走,女孩的父亲才会把她锁在这与世隔绝的阁楼里的。”
疯婆垂下眼皮,歇了一口气,她似乎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你也许会很好奇,她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他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嗨,这世上有一些人极为聪明,身体里也有着充沛的情感,他们称之为“爱”,但他们的爱是软弱的,在强大的占有欲面前它只能俯首称臣。一旦他们遭到伤害,自负的内心中就会留下耻辱的伤疤,阵阵的痛楚会驱使他们走进自私自欲的绝谷。听女孩说,她的父亲也曾是无比慈爱的父亲,他甚至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自她母亲走后,他再也没有娶妻纳妾,他把自己所有珍宝都放置于高阁中作为女儿的陪衬,而且每有闲暇都会片刻不离女孩身边。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她就像是一只井中的小蛙,虽不知天地之宽广,却也活得无忧无虑。她一年年地长大,身边的用人都说她越来越像她的母亲,而这个事实却遭到她父亲的刻意回避,只要让他听到有下人这么说,一定会严厉地加以斥责。他在用这样的方式控制着自己,显然他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脑海里生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念头。在女孩的及笄之礼上,她第一次穿上了鲜艳的华服,头上也插上了琳琅点缀的发簪,面施胭脂的她脱去了少女的纯真,满身的椒兰之气已经能够勾人心神。她快乐地站在父亲的面前,骄傲地展示着自己初成的美丽,可她的父亲见到她却好像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一样,眼神闪烁,神情狼狈不堪,只是草草地敷衍了一番就仓促离去。她当时以为父亲只是身体欠安,怎能想到在她父亲的内心中刚刚结束了一场惨烈的争斗。就在那天子夜,她从睡梦中苏醒,迷迷糊糊地看见父亲就站在床头,她没有作声,只是提着胆子眯着眼睛偷偷地观察,她看见她的父亲一脸迟疑地看着她,他虽然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可前胸还是一高一低地起伏着。他额头的汗迹闪着月光,双手在微微地颤抖,在一段踟蹰过后,她的父亲慢慢地跪在床前,像轻嗅花香一样轻轻地嗅着她露出的足尖。不知怎的,父亲脸上痴迷的神情让她害怕,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脚,这一下可吓坏了她的父亲,他不知所措地钻进了床下,足足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后才小心翼翼地爬出了屋子。那个夜晚她一夜未眠,她好像明白男人与女人间还有另一种关系,一种令人难以自控却又羞于示人的关系。她的心里害怕极了,与父亲也疏远起来。可从那晚开始,他的父亲总是在午夜悄悄潜进她的房间,痴迷地看着她。她看得出来,他也是痛苦的,因为她时不时就能在他的脸上看见羞愧、懊恼、悲恨交织的可怜表情。有那么一夜女孩的父亲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他趁着酒劲闯进了女孩的房间,他紧紧地抱住女孩,用滚烫的嘴唇亲吻女孩,口里嚷着:’你好狠毒,不仅离开了我,还带走了我的心,你走后我没有一刻不想你,没有一刻不恨你!’,女孩吓得哭泣颤抖,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喊了一声“父亲大人”。她的父亲被惊得酒醒了七分,他放开了女孩,狼狈不堪地抽打着自己,沮丧得如一只被打断了腿的野狗。他用空洞的眼神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中的女孩,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吞了回去,他的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像是一尊被暴雨冲刷得面目全非的泥像,看那架势,就算雨过天晴也无法再归复如初了。”
江初雪的鼻子酸酸的,薄薄的一层泪水镀在她的眼仁上,闪动着波光。如果善良是一种天赋,那它的表现就是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江初雪紧紧握住疯婆的手,这给了垂死之人莫大的勇气,让她所有的心事讲出来。
“有的时候,人心真的是捉摸不透。你猜那绝望的女孩当时最憎恨的人是谁?是她的父亲吗?不是,她不敢憎恨她的父亲,她是个胆小鬼,她只能把恨转嫁到其他人身上,哪怕那个人根本不是罪魁祸首。女孩选择的替罪羊是她的母亲,女孩埋冤她的离去,诅咒她一定过着比自己还要痛苦百倍。仇恨虽然是一瓶毒酒,但它也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稀释你眼前的痛苦,二是可以给予你继续生存的希望,只要还有仇恨在,人的心就还没死。但真正让女孩的垂垂将死的心活过来的却不是仇恨,而是之前说过的那种莫名的冲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一个怪盗闯进了这个无人能涉足的监牢,还顺手偷走了女孩的心,但他从没有辜负过她,哪怕遭到误解与怨恨,哪怕身受无尽的痛苦,他都没有背弃过自己的誓言。”
疯婆突然睁大了眼睛,她的目光是如此的妩媚动人,那是女人想起她的情人时才会荡漾起的春光。江初雪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着疯婆的面孔,曾经由于同情心江初雪刻意回避着这么做,而这一次她惊奇地发现除去那些骇人伤疤,疯婆年轻时本该是个绝美的女人。
“那真是一个漆黑得不能再漆黑的夜了。女孩躺在床上只听见“吱溜”一声,窗影一闪,好像进来了什么人,屋里太黑了她看不清那贼人的面孔。女孩吓坏了,蜷缩在床上屏住了呼吸,而那贼人似乎也没有料到她的存在。贼人的手脚很轻,活像一只来寻食的野猫,他前前后后翻腾了一阵,很快便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走到房间中央,打开了刚刚获得的锦盒。一道青色的珠光倾泻到屋子里,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孔和女孩的身影。他们都大吃了一惊,但贼人很快就镇静下来,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举着发光的盒子,向女孩步步逼近。当他走到女孩面前时又是一惊,发狠说道:’我是大盗浪里飞,今夜来取这颗夜明珠,可否?’女孩点了点头。浪里飞咬着牙接着说:’看见我面容的人都得死,我要取你性命,可否?’女孩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浪里飞将匕首直刺女孩心窝,女孩只是闭上眼睛,并不避让也不喊叫。匕首在距离女孩胸口一寸处停下,浪里飞被女孩弄糊涂了,他问:’你不怕死?’女孩回答:’怕,只不过也许死了,会有另一个活法’浪里飞听后大笑,说:’荒唐,人死如灯灭,哪还有什么活法!想要另一个活法,就应该趁着今朝好生任性一番,和我说说你想要怎么活?’’我想去看看山,看看海,夏日里的荷,还有雪中的梅花,所有我在书里面读到的一切我都想看。’浪里飞再一次被女孩惊到,’你难道没出过这个阁楼?不可能,想必你应该是个痴女子,被锁在此处。’女孩不知道痴女子是什么意思,怏怏地说:’我真的没有出去过,除了我父亲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男人。’浪里飞惊在了原地,他从未想过天下会有这样的事情,他一脸坏笑地对女孩说:’那我带你出去,如何?’女孩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我不敢,这个楼阁就像是一个蜗牛的壳,离了它,蜗牛可怎么活啊?’’哼,多么矛盾啊,简直让人发笑’不知怎的,浪里飞却没有笑,他把夜明珠的宝盒丢在了床上,转身离开,’我知道很多关于外面的事,如果你想知道,就把夜明珠放在窗口,我便会来。’’你怎么不要这个了?’女孩傻乎乎地问道。浪里飞笑道:’我找到比夜明珠更珍贵的东西了。’’那是什么?’女孩话音未落,浪里飞就不见了踪影。”
疯婆脸上露出了笑容,一道道锁链似的伤疤再也禁锢不住她内心的情绪,它自由了,毫无顾忌地炫耀着自己。
“让我来讲一讲浪里飞的事吧,讲一讲这个十恶不赦、胆大妄为的大盗究竟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