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的寄信人 八月长安

一大早踏进临时办公室,就看到桌上白色的信封。

  只有收信人地址姓名,寄信人一栏一片空白,从邮票上看应该是同城信件。

  她微微诧异,心底有一种久违的喜悦和神秘感。

  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信件和包裹永远有一种魔力,把简单便捷的QQ、MSN、E-mail映照得太过轻浮。

  她甚至有点不舍得打开。摩挲了几遍微微有些粗糙的信封,忽然想起小学的时候和山区小学的孩子们结对子,做笔友,每次都会在信封上面画上一颗红心或一个背着单肩包的小人,附着一句“邮差叔叔辛苦啦”。

  那样的年纪。

  她兀自笑起来,从前台借了裁纸刀,划开了信封。

  “这封信很长。不过我知道,你看到最后,也无法想起来我是谁。

  “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居委会那个被你气得两眼一黑送急救室的老太太,你还记得吗?”

  这样的开头让她张口结舌了半天,再次抓起信封核对了一下收信人,的确是她的名字,端端正正。

  信只有薄薄的一张白纸,三行,结束。

  可是写信人却说,这封信很长。

  是不是后面的几张忘记塞进信封了?她把信封对着窗外熹微的晨光,仔仔细细地搜寻过,没有遗漏下一个字。

  刚好这时有人敲门,她放下信。门口出现的那张俊脸让她的注意力紧急集合。

  好像新的一天此刻才刚刚开始。

  男人微笑问好:“走吧,他们都准备好了。”

  从当初看到那个男人第一眼,她就知道 ,自己那颗春心活蹦乱跳起来了。

  轻车熟路地偶遇、搭讪、试探、卖萌。那样自然大方,水到渠成。很快她就挖掘到彼此间不少的共同爱好,培养了一点点小默契,那随之而来的频繁地相视一笑,带着一点初萌的甜蜜。

  暧昧。

  一整套流程化的行动计划从初遇那一刻就已经自动浮现在脑中,她是那样地毫不犹豫,经验老到,游刃有余。

  终于这次有机会回自己家乡这边公出,两人同行。开过会后,并肩聊着企划案的细节,她眼角瞟过自己办公室的门,有点牵挂那封怪信,旁边的男人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她连忙抱歉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说……晚上,有空没有?他们都说晚秋高地很美,可是我还没有机会去看看。”

  她一愣,终于。旋即用明朗的笑容化解了对方的尴尬,大方得体地回答:“哈,是我不对,身为地头蛇没尽到应尽的义务。早就该带你去转转的,要不今晚八点?”

  男人脸庞微微发红,却也被她带动得放松了许多:“干脆一起晚饭好了。”

  她几乎可以预见,未来的恋情已经步入轨道。

  拿纸巾擦嘴的时候,她无意中一抬眼,西餐厅暧昧昏暗的灯光下,男人中指上的戒指竟然闪耀了一下。

  就像神明轻抬手腕甩了她一耳光。

  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喝了口水,便神色如常。

  心里却已经冷了下来。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夜景一片漆黑,所能看到的竟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玻璃上的影像,男人低头默默地切牛排,侧脸干净温柔,她如瀑长发垂在背后,莹白的面孔微微发光。

  又一次无疾而终。

  “怎么了?”男人终于意识到她在盯着玻璃走神。

  “没什么。”她回过头笑。

  这次的笑容,是真的大方自然。

  就像卸下了一张皮。

  之后两个人安静地吃饭。男人一直不大爱讲话,严谨内敛,一直以来都是仰仗她的机智和活泼,才找到了那么多的共同话题填补进彼此的距离之间,铺成了一条细细碎碎的路。

  现在连她也安静下来了。

  “竟然是芦苇荡?”男人扬起眉毛,呼出一口白气。

  月亮刚刚升起不久,斜挂在天边,泛着浅浅的红铜色。月色下一片广袤的浅金色芦苇在隆起的高地上随风微微耸动,像一只温柔懒散的沉睡巨兽,呼吸起伏。南方靠海的小城到了深冬一样冷,湿哒哒的寒气钻进毛孔中,再从心底蔓延开来。

  她耸肩笑了笑:“我不知道长在小高地上面是不是也叫芦苇,下面又没水。就叫旱地芦苇好了。”

  “旱地……芦苇?”他语调上扬,她却只是笑,没有再把话题接续下去。

  虽然之前费了心思,但是说到底也只是付出了点心思,她只怪自己太想当然,并没有感到沮丧或痛苦——初遇的心情像恋爱,但毕竟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生根。

  她总是这样陷入恋爱,然后不治而愈。地铁站陌生男子礼貌的帮扶,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萍水相逢的小温暖都能让她带着恋爱的心情快乐一整天。起初以为自己是花痴,后来才发现自己就是这么容易动情。

  把心脏固定在胸膛中的那根螺丝,从她五六岁的时候就松动了。

  那么小的时候就信誓旦旦地告诉大人自己爱上了楼下的小男孩,她什么时候怕过失恋?

  所以不奇怪,也不必伤心。

  他们并肩无言地朝着高地走,然而周围却并不安静。小城市没有多少景点,很多年轻人都会聚到这里来玩,对情侣来说晚秋高地也是个不错的约会地点。

  “很热闹啊。”

  “天气冷,夏天会更热闹。”

  “哦?”

  “嗯。”

  她点头,抱着胳膊,还是低头笑。

  其实她从来不是多话的人。

  “你多久没回过家了?”隔了一会儿,他声音有些发涩,钝钝地找话题。

  真是难为他,她想,恻隐之心让她决定再“活泼”一会儿。

  “研究生毕业之后就没有回来过了,事情实在很多。我想想,”她仰起头分辨着稀稀拉拉的星座,“在北京过了一次春节,新加坡一次,汕头一次,到现在已经三四年了吧。没想到可以借这次公出回来看看,结果不出所料,爸妈终于抓到我了,回来这几天,就安排了三场相亲,都被我逃了。”

  其实她是故意夸张,总共就被父母唠叨了几句而已,哪来那么多大龄青年排队等着她相面。夸张有趣的谈话总是比较容易继续下去,她撒谎成了习惯。然而转过头却看到男人专注的眼神在月色中微微发光,她心里突然空落落,变得很柔软。

  于是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弯了弯嘴角。

  “不论如何,能回来看看,还是蛮开心的。”

  突然头顶上一暖,似乎是被厚重的手掌覆盖住。她惊得后退一步,正看到他尴尬地缩回手,然而却没能成功——他手上的什么东西勾住了她的头发,盘得好好的发型一下子被扯散了,发丝落了一脸。

  戒指。

  他有点慌张,拉扯得她吃痛。她抬起手稳稳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干脆把戒指脱下来,我来慢慢解。”

  他低声说“不好意思”,就退了戒指交给她。

  她低头背过手去摸索了半天终于将缠绕着几根短发的戒指还给他,男人沉沉地说,对不起。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把这个对不起理解得太过宽泛了,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只好勉强一笑:“天有点凉,我们回酒店早点休息吧。”

  男人却没回答,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包:“要掉出来了,你小心点。”

  她扭头一看,单肩包最外侧的夹层里有个白信封,漏出大半个角,信封上的字迹和早上的那封一模一样。也许是为了逃避尴尬,她胸口存着一口气,迎着男人好奇的目光草草撕开了信封。 第2章

  “我第一次来晚秋高地的时候已经高二,学校组织春游露营,篝火晚会。深夜老师在营地周围巡视,我起来上厕所,经过一个帐篷的时候无意听到了你和一个男孩子讲话。你还记得那个男孩子吗,你们班成绩和你不相上下的优秀男生,笑起来有虎牙。你们故作成熟地谈人生。十六七岁的时候我们都喜欢谈人生理想和未来,尤其是你这样懂得多又爱看书的女孩子。我已经不记得你们都说了什么,但是这样的深夜,我猜你们一定不仅仅是为了谈人生。果然最后那个男孩问你,如何看待爱情。

  你说,理性成熟的人,才值得长久的爱情。

  我猜这是你从某本书读来的,你的阅读装点了你的门面。

  然而那个男孩却没有继续附和下去。他问,你可不可以和他牵手。

  后来我什么都没听到。

  后来你说,这是你第一次和男孩子牵手。

  后来你说,真想知道自己十年后是什么样子。

  我想,那么你应该把他记得很清楚。

  所以现在,你想起他来了吗?你看到自己十年后的样子了吗?”

  仍然是薄薄一页纸。她惊讶又恐惧,还有一丝丝好奇和兴奋,乱成了一团。

  这么多年,心已经钝得不再那样知冷知热,她回到久违的家乡,却没有久违的感慨,信纸上描绘的高中野炊鲜活清晰,却远得像上辈子,她闭上眼睛,好像只能记起那天晚上冷冷的风,被吹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微微颤抖的自己心里一直很担忧被老师发现,却强撑着答应那个很有好感的帅男孩和他谈哲学。牵手的细节自己一概不记得,最后约定了要一起考复旦,要一起走下去,要一起体味人生。

  第二天早上就感冒发烧,一点都不浪漫也不理性。一场病后,萌芽的感情也被感冒药一并制服,她突然就不喜欢那个男孩了。事到如今,她甚至都有些回忆不起这个“第一次牵手”的男孩长什么样子,真的笑起来有虎牙吗?

  多讽刺啊,这好歹也算是她的初恋了吧?

  眼前这片荒原,和十年前又有什么不同吗?

  “你还好吗?”

  她睁开眼,男人正关切地看着她。

  “抱歉,奇怪的信,不知道谁塞进来的。”

  “情书?”

  她对这个不大好笑的玩笑报以礼貌的撇嘴角。

  忽然一大群中学生笑闹着走近,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子在大家的起哄声中走上前递来一个白信封:“刚刚有个小孩指着你说要我帮忙递过来的。”

  她诧异地接下又一个白信封,第一个反应是恐慌地朝四周看了一圈。

  写信的人就在附近吗?

  刚想问问送信的人,学生们已经嘻嘻哈哈地走开了。男人担忧地抢过信封,谨慎地检查了一下。

  “到底怎么了?信封里面好像没东西。”

  “有的,”她指着信封正面,“这次写了寄信人地址,以前都没有。”

  “以前?”

  那个地址她再熟悉不过,是她初中学校旁边的小吃一条街。

  她对男人说,“抱歉我得去处理点事情,今天晚上不能继续做地陪了。你先回酒店休息吧,明天一大早还要开会。”

  男人抽走信封,很坚定地说,“我觉得你可能碰到什么变态了,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吧。”

  不知道是不是那几封怪信的作用,出租车车窗外这个有些土气落后的海边小城突然活了起来,她头脑中的地图网络上渐渐浮现出了许多模糊的记忆,与眼前的路灯和霓虹重叠在一起,色彩斑斓。

  初中时候手头的零花钱渐渐多起来,她虽然每天带饭,却仍然回在中午偷偷和好朋友溜出校门跑到这条被班主任深恶痛绝的混乱小吃街,买几串香喷喷的鱿鱼或来一碗酸酸辣辣的米粉,一边吃还老气横秋地感慨学生的钱真好赚,以后如果考不上大学,她们也合伙来母校周边开小饭馆,学生八折,老师不要钱。

  所以即使现在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常常要躲避饭馆随意倾倒的垃圾污水,她也没办法捂着鼻子指责一句,真没素质。

  顺着信封上的门牌号,她在一家关张大吉的拉面馆大门把手上,找到了第四封信。

  “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后来到底有没有做他的压寨夫人?”

  她哑然,随即笑出了声。

  当年,两个不良少年团体在小吃街火拼,因为两个老大都喜欢她。两伙人打得鸡飞狗跳,她坐在不远处的这家面馆里事不关己地吃麻辣烫,老板娘眉开眼笑。

  往事如烟。

  “其实你更喜欢青龙帮的小头头,对吧?因为他长得帅。你从小喜欢长得好看的男生。放学后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地假装偶遇,一起回家,你坐公交车,他骑着自行车追着车朝你笑,除了你全车人都看他,他只看你。后来被老师知道了,有人告状说你早恋,你一扬头,特别骄傲地说,他喜欢我难道是我的错?我们什么时候谈恋爱了?我们怎么看都不是一类人,谁造的谣?

  你才13岁,就知道‘你们不是一类人’,就知道你们两个‘没有未来’,所以即使你享受着被自行车追逐的快乐,依然可以骄傲地说,这跟你没关系。

  可是青龙帮帮主说,你和他讲过,他是第一个跟你单独走在路上的男生。

  你总是记不得这些以为自己对你有独特意义的男孩子吗?”

  她怅然放下信,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望着老旧熏黑得看不清字迹的牌匾。动物一样的13岁,动物一样地喜爱被追逐的感觉,情窦初开,那些学着偶像剧和古惑仔的模版来耍帅的不良少年,那些心扉哗啦啦被风吹的怀春少女。

  青龙帮帮主后来上了技校,很久前无意间听说也做了大厨,好像还在本市某海鲜酒楼掌勺。那个瘦高个的少年,是不是早就成了秃头胖子?

  可惜她记不清帮主的名讳。

  好歹也是初恋啊。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到了。

  身边的男人一直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着她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傻笑,她意识到这一点,连忙放下信纸。

  “别担心,估计是一个老朋友在开玩笑捉弄人。你……你还是不用陪着我了,我猜没什么危险,天怪冷的……”

  他再次抓过信封,看了一眼寄信人,“这次是另外一个地址了,你带路吧。”

  小学男厕所。

  他们从窗子上摘下信封,面面相觑,她不好意思的时候总是喜欢皱鼻子微笑。

  这个地方对我来说还真是特别呢,差点都忘记了。她就这样皱着鼻子说。

  曾经那么多女孩子看不惯她趾高气昂特立独行的姿态,把她推进了男厕所,她梗着脖子愣是没哭,厕所里面被这种突发局面吓到的男生都忙着提裤子,却有一个素不相识的矮个子男孩大吼一声“欺负人算什么本事”,愣是推开重重阻碍拽着她的手腕把她带了出去,然而一转身男孩人就不见了。她强装镇定慢慢走回自己班级的教室,脸涨得通红,神色犹如从容赴死的烈士。

  “你大声宣扬,当着所有欺负你的女孩子说,一定要找到那个男孩,然后赶快长大,嫁给他。”

  “你说她们这些坏心眼的女孩,这辈子都不会遇到一个骑士。”

  她读着读着几欲落泪。

  总有一天公主彻底忘记了骑士,遇不遇到又有什么不同?

第 3 章

  然后是闹市区外围废弃的门市房。

  这次她想了很久,无法辨认这是哪里。

  男人已经拆开了门口石头压住的信封,看也没看,绅士地递给她。

  “你肢体协调能力不怎么样。擅长跳跃,却不擅长跳舞。有时候觉得看你做课间操是一种煎熬。不过我想你自己也知道,所以从来不会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在艺术节的集体舞和现代舞这种节目上抢着出风头。

  自知之明是好东西,所以你把自己擅长的才能发挥得那么好,越发光彩照人。

  “短板却也越来越短。

  “在你自己的胆怯目光中。

  “不过你是否记得,在你不像长大后那么在意这些所谓的优势和劣势的年幼时光,在没有面试官会不停要求你分析自己的强项与弱点的漫长过去,你其实是没有任何短板的。

  “那时候你跳舞也特别好看。

  “当然世界上也有些不开眼的家伙,也有些懦弱的男孩子。

  “不是所有的男孩子都够格做骑士。”

  好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她。

  她兴奋又旁若无人地拉着男人的袖子,张牙舞爪地指给他看:“这里原来是这个城市最早的一家夜总会啊,八十年代末,夜夜火暴,特别风光的!那时候还不像现在的夜总会那么乌七八糟,连我五六岁的时候都和爸爸妈妈以及他们的朋友一起来过。第一次喝咖啡,就是在这里呢!”

  他温柔地笑:“是吗,带你来夜总会?怎么,你也会跳舞吗?”

  她像被拔掉了电源,不再蹦跳,张了张嘴巴,皱了皱鼻子,笑出一口小白牙。

  “哈,倒也……会跳一点。”

  学着大人的样子,学着电视的样子,脖子僵直,腰杆挺起,甩着根本不存在的曳地裙摆,跳得有声有色。

  和六岁的她贴面热舞的探戈小娃娃,头发油亮,紧贴着头皮,小衬衫小马甲,打扮得像模像样,仿佛幼年版丁力。

  素不相识,只是被大人们起哄,就毫不羞涩地冲进舞池,各色灯光划过头顶,她只觉有趣,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拍着手,她笑得开出了花。

  有个大人逗小男孩:“你的小对象漂不漂亮?”

  自己的小搭档却严肃得很,绷得太紧的表情有点不可爱,倒是她自己听了这话,乐得傻兮兮。

  却不小心踩了对方的脚,立刻得到一个白眼:“你会不会跳!真丢人!”

  她也不示弱,立刻一脚跺上去,在男孩子龇牙咧嘴的时候轻描淡写地笑,呀,对不起!

  那家大人火冒三丈,眼看着两家就要吵起来,竟然是居委会主任那个老太太:“别吵别吵,都是邻居,小孩子闹别扭大人别动气……”

  “其实算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失恋吧?”

  她笑得明媚,一扫之前的怅惘,只是眼角划过他的戒指的时候,仍然五味杂陈。

  “你的第一次也未免太多了点。”

  他声音轻飘飘的,有一丝怪异的醋味。她闻言愣了许久。

  “是啊,”她不无自嘲地盯着已经破败的夜总会,“我初次牵手初次拥抱初次接吻都是和不同的人,却从来没认认真真谈过一场完整的初恋。多可悲啊,回头追忆下过去,放眼望去,全是些鸡零狗碎。”

  她扬手叫车,把男人独自扔在原地。

  刚入大学的时候就在迎新Party上喝多了之后吻了师兄。

  他们都以为她是个轻浮开放的女孩子,身边萦绕着各种男人,然而她确实从来也没有谈过男朋友。热烈主动,又洁身自好,这样的矛盾,他们都不懂。

  也没有人懂,后来她不求有人理解。

  如果爱情是一条河,无数人壮烈地扑通扑通往里跳,灌了一肚子泥沙人事不省,她却小心翼翼地摸着石头,慢慢走到了对岸。

  她以为自己聪明。

  初次见到这个心仪的男人,她就假装扭脚碰洒了一杯水,男人衬衫湿了大半,然后一眼看到始作俑者的明眸皓齿和俏皮笑容,呆在当场。

  之后是点头之交。

  再后来,KTV吼歌,不少同事烂醉如泥,她又碰洒了一瓶酒。

  他笑得温和:“你是故意的吧?”

  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故意的,所有的巧合,所有的心有灵犀,所有的温婉可人善解人意,甚至干练洒脱。

  她无数次自以为巧妙地暗示,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坐摩天轮呢,真的,以前没有坐过……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做蛋糕呢,尝尝,是不是还凑合……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讲起这些呢,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她这么多年对爱情浅尝辄止的经验。

  然而这些经验,让爱情变得不再惊艳。

  何况他不信。

  她回过头看不到三十年的这一路,自己的爱情,每个第一次都只是一个片段,属于不同的路人甲,琐碎拼不出形状。

  眼角有点湿,她低头找纸巾,注意到夜总会门口的信封上,寄信人地址,竟然是自己祖母家。

  祖母去世多年,房子已经卖了。她自从上高中起,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破败的老城区。

  她走过去,浓重的夜色中,吱呀呀的木门上,别着一只粉色的信封。

  “现在告诉我,你想起那个被你气得两眼一黑人事不省的居委会主任了吗?”

  她想了半天,仍是放弃。

  “我每天下午从幼儿园回家后在阳台上独自玩的时候,都能看到白纸做的蜻蜓从楼上某层飘下来,像不停旋转的雪花,一朵接着一朵,我扬着头等,蓝天映衬下它们仿佛云彩的碎片,真好看。

  “后来我就常常会等着它们陆陆续续飘下来,我个子矮,没办法探出头去用目光追随着它们落地,所以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等着白蜻蜓经过我家窗台的那几秒钟。

  “为几秒钟的美丽,等上一下午。

  “后来我听奶奶说,那是7楼2门那家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扔下来的。奶奶说那家的小姑娘可机灵了,特别能装乖。

  “但是后来突然连续好多天都看不到纸蜻蜓了,我等啊等啊,奶奶说,是那个特别严厉的居委会主任告诉7楼家的大人,说小姑娘乱扔垃圾,污染街道环境——‘这孩子没完没了,是不是闲的?’

  她读到这里,忽然耳边想起那个居委会老奶奶尖后的嗓音,不禁莞尔。

  “我很难过,因为再也看不到竹蜻蜓了。

  “没想到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下午,金灿灿的阳光晒在脸上,我无意间抬起头,突然一大片白色的纸蜻蜓云雾从天而降。

  “我不像你口才那么好,真的无法形容那时候的感觉,完全被震撼傻了。我只顾着张大嘴巴看,成百上千,洁白无瑕,它们旋转着缓缓落下,错落的空隙里填满了阳光,像五月晴空下了一场盛大的雪。

  “甚至冥冥中有种感动。

  “好像楼上的小邻居知道我每天辛苦地等待,所以特意为我安排了这样一场盛大的表演。

  “可能小时候都觉得地球是围着自己转的吧?

  “然后我就听说,当时正在楼下坐在小折叠椅上和一群老奶奶闲话家常的居委会主任,抬起头看了一眼,立刻被气得心脏病发作,直接撅过去了。

  “后来我就见到了你。

  “居委会主任家在我家隔壁,我听到走廊里乱糟糟的声音,你的父母押送你过来道歉。

  “隔着铁门,我觉得你的声音特别好听,充满了活力,就像电视里面的小精灵。

  “你说主任奶奶对不起,上次您告诉我不许天天往楼下扔纸蜻蜓,所以你决定一段时间扔一次,但是你的生产数量——对,你说的就是生产数量——是不变的,所以只能一次性全撒下去了。你说,主任奶奶,我真的不是报复您,真的。

  “我把铁门打开一条缝,偷偷看你。你也发现了我,笑得特别甜,朝我眨了眨眼。

  “又过了几天,全楼的人都知道,7楼2门的小姑娘喜欢我。7楼2门的小姑娘说我长得很‘英俊’。

  “喂,我是你第一个说喜欢的人吗?”

  她忽然觉得心口被汹涌的情绪堵得水泄不通。

  她早就忘记了楼下的这个小男孩。对方却真真正正关注了她多年,记得她所有的琐碎。

  “不过我想你还是想不起来我是谁吧?没关系,我说过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你说理性而成熟的人才值得拥有长久的爱情。也许最终你的爱情不长久,也不成熟,但是你拥有最多的爱情。

  “每一次都发掘了一点崭新的自己。每一次都觉得这才是初恋。

  “不论是出于冲动,好奇,还是精心计算,我都觉得,你是个好女孩。

  “你是第一个喜欢我的人,也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不过和你不同,我是一个理性而成熟的男人。

  “所以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

  她潸然泪下。泪眼蒙眬中,一只洁白的纸蜻蜓旋转着缓缓飞落眼前。

  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举在自己头顶。

  中指上一枚戒指,亮得让她很想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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