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起就看惯了父母忧愁一切的背景,于是于不觉中我也把自己装潢成了忧愁的模样。但那时我年少气盛不更事,总觉得他们目不识丁,忧愁的无非是些芝麻谷子、鸡毛蒜皮的小事,愚昧肤浅、微不足道、无足轻重、没有意义;不像我识字读书、聪明智慧。胸中藏有远大理想,梦中追逐迷人风光,既伟大又美丽。
年少的我曾错把清闲当寂寞,错把寂寞为忧愁。没来由凭风把月,感时光飞逝花开花落春归春回;无端底对酒端杯,叹月缺月圆人来人去浮萍相聚。年少的我看厌了大人们左右逢源的虚伪嘴脸,便刻意自己要正直要诚实,于是便童言无忌行止无拘,并把因此而换回的冷眼恶语为忧愁,大有看破红尘的味道。
年少的我曾厌倦功课,却拼命努力,因为它寄挂着自己的理想抱负,寄挂着父母的荣光期望。愁中考愁高考愁前路迷茫。高考不像是落榜,倒像是落进了生命的底层,无奈何由不得,儿时的梦境只好皆交付于流水清风无影踪。
日子不紧不慢不慢不紧,我的花一般雾一般童话一般的忧愁,早已消磨得渐逝尽散如云烟。而我父母的忧愁却一如从前不减当年、清晰如昨在眼前。想当初我也曾雄心壮志信誓旦旦,要解除他们的忧愁,可如今面对他们的斑斑白发缕缕皱纹,我却是力不从心爱莫能助。这,在我不止是莫大的忧愁,却也是莫大的侮辱。但没奈何我也只能是老着脸皮眼睁睁地看着他们:
年来年去年去年来,愁东愁西愁风愁雨,半夜三更三更半夜,愁大愁小愁老愁少。初一十五,焚香磕头求神拜主虔诚有加,既荒唐愚昧,又辛酸可悲。眼巴眼望眼望眼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夏收秋收面朝黄土汗流如注、脑昏头胀、口噪舌干,换得麦一圈稻一圈,柴草一堆,可谓硕果累累,却也还是愁着油盐柴米青黄不济。年少的我曾错怪他们是杞人忧天无病呻吟,心想这多粮食,能长多大的肚子,还不够吃?当然不当家的我是绝对不会明白,这多粮食非但不值几何,且还不光是用来吃喝的。它要扣除水费电费种子化肥、犁地打场以及这款那税,不说所剩无几,且有时还不够本,况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大小事宜,还全都要指靠它。
儿女小的要愁学费,儿女大的要愁嫁娶,盖房架屋添置家具,便不在话下,更有大年小节,大事小事,托亲拜友,请客送礼。正当自家事还没愁完应付及,又逢他家婚丧嫁娶,老人寿辰,孩子喜庆,乔迁开张等等,该贺喜的贺喜,该致哀的致哀,如若不然,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后还要不要见面?更重要的是不病还好,一病就真的塌了天,入了阎王殿。
岁月如刀,愁上眉梢。而今的我已不再“强赋新词”“怨春悲秋”,对他人笔下的“是非恩怨悲悲欢欢”也失去了触感。整日价曲尽笑脸东奔西走忙忙碌碌唯利是图,却还是入不敷出首尾难顾,旧账未还新债又添;更有头疼脑热,大病小灾,不速之客,突如其来不请自到,翩跹蹒跚袅袅娜娜,真是千头万绪始料难及,啼笑皆非焦头烂额,让你无从防起。古老的风花,崇高的理想,对于填饱肚皮,已经是无能为力。面对耀眼炙手的钞票,一个失去了光彩,一个失去了意义。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忧愁起——那曾被我认作是简单浅薄微不足道没有意义的——父辈的忧愁来了。
不道:欲说还休
但求:来生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