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话说宝玉见秦钟已经死去,痛哭不止,李贵等人劝说了半天好容易才劝住,回家时还面带哀痛。贾母得知消息,帮了几十两银子,另外又准备了一桌祭品,让宝玉去祭吊。七天过后便送殡掩埋了。宝玉天天感伤,思念不已,然而已是于事无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心情才渐渐恢复过来。
这天,贾珍等人来告诉贾政:“园内工程都已经竣工,大老爷已看过了,只等老爷去看了,如有不妥之处,再进行整改,然后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沉思一会儿说道:“这题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按理该请贵妃赐题才对,可是贵妃没亲临其中,也难凭空杜撰。若等到贵妃游幸时再请她赐题,那么大景观,那么多亭榭,没有个标题,任它是再好的花柳山水也逊色不少。”众门客在旁边笑答道:“老世翁说的很对。我们倒是有个主意:各处匾额、对联决不可少,也决不可最终确定。不如暂时先对每个景点按其意境,用两三个字或四个字大概草拟出个名字和对联出来,做个灯箱匾额和对联悬挂上,等贵妃游幸时,再请她定下个名子和对联,岂不两全其美?”贾政听了点头赞同:“这个办法不错。我们今天就去看看,先把匾额名字和对联拟题了,若行便用,若不行,就把雨村请来,让他再拟。”众人笑道:“老爷今天拟题的一定好,用不着等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从小对花鸟山水的题词作诗水平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而且审理案卷繁琐劳累,对这些描景写意,愉悦心情的文字就更生疏了。既便是拟题出来,词义也难免陈腐老旧,反使园中美景减色,不如不题。”众门客道:“这也没什么不可以。老爷先拟题了,我们大家各取所长,好的留用,不好就删除。”贾政点头道:“这个办法很好。正好今天天气暖和,大家一起去逛逛。”说着,起身率领众人往园中走去。贾珍得到信儿急忙先去园中告知各处准备迎接检查。
这几天,宝玉因思念秦钟而忧伤不已,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子里来玩耍。此时宝玉也是才进园子里,正好遇见贾珍进来,贾珍对宝玉笑道:“你还不快出去,一会子老爷就进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妈和小厮们一溜烟跑出园子。刚转过弯,迎头撞见贾政领着众门客过来了,躲避不及,只得在一旁站立恭候。贾政近来听代儒称赞他专能对对子,虽然不喜欢读书,却有些歪才,所以看见他便命他跟随自己入园,正好想试一试他。宝玉却不知父亲什么意思,只得又跟随回园。
刚到园门,只见园门大开,贾珍带领许多具体管事的人在旁边站立迎候。贾政指了指园门对贾珍道:“你把园门关上,我们先瞧瞧大门外面再进去。”贾珍立刻命人将园门门关上。贾政后退几步,远远站在正对园门的位置仔细端详。只见正门五扇,上面是圆筒状瓦砌成圆背脊,门与门之间的栏窗槅都是精雕细琢的新花样,没用朱粉涂饰。清一色水磨砖石砌成的围墙,下面铺白石台阶,上面雕凿成西番莲花样。西番莲的花和果都很美,花大而奇特,既可观花,又可赏果,是一种十分理想的庭园观赏植物。左右一望,雪白粉墙,下面用虎皮石砌成纹理。虎皮石是石英石的一种。因其颜色与虎皮相近,所以被称为虎皮石,是一种质地细腻、光泽明亮的天然石料。既富丽高雅,又不落俗套,贾政看了非常喜欢,随命开门进园去。一进园门,放眼望去,只见一座翠绿的像屏障一样的山峰挡在面前。众门客见了都称赞道:“好山,好山!”贾政点头道:“嗯!若不是此山屏蔽,一进园门,所有景致尽入眼中还有什么意思?”众人都附和道:“太对了。若不是胸怀远见卓识,怎么能想得这么周全。”称赞完,大家近前瞭望,只见白色山石陡峻叠嶂,有的形如鬼怪,有的状似猛兽,纵横交错。上面苔藓斑驳,藤萝掩映,其间微露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贾政道:“我们就顺着这条小道游览过去,回来时从那边出去,这样才可以游遍各处景观。”
说完,命贾珍在前面引路,自己扶着宝玉,曲里拐弯地走进山口。抬头见山上有一块白色的石头上面平滑得像镜面,正是迎面留做题词的地方。贾政回头对门客们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个什么名子好?”众人听了沉思片刻,有说该题“叠翠”二字的,有说该题“锦嶂”的,也有说“赛香炉”的,还有说“小终南”的,各种名目,不下几十个。其实众门客心中早知道贾政要试宝玉的才情,所以故意说出些俗套敷衍敷衍。宝玉也知道父亲和门客们的用意,所以早在心中想好了一个词语。贾政听了众门客的题的词这么俗气,不好驳他们面子,所以也没点评,而是回头命宝玉题个词来。宝玉道:“记得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且这里并不是主山的正景,原本没有什么可题的,不过是探寻景色的一个必经之处罢了。不如直接把古人‘曲径通幽’这句话刻在上面,倒也贴切。”众人听了,异口同声赞道:“非常对,太好了!二世兄天分高,才情深,不像我们这些人,读书都读愚蠢了。”贾政笑道:“不该过奖他。他小小年纪,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等等再选题。”
说话间,进入一个石洞,走出石洞,豁然开朗,只见满目珍贵树种,郁郁葱葱,地上奇花异草,艳丽烂漫,一条清流,从花木深处倾泻在石隙之间,缓缓流下。再走数步,渐渐转向北边,开始变得平坦宽阔,两边楼阁像悬浮在空中,精雕细琢的屋梁和彩绘装饰的栏杆都隐约映现在山坳和树梢之间。俯身望去,但见清清的溪流像倾泻在碧玉上一样,石级穿云而上,白石雕凿的栏杆环抱池塘,石桥流水,桥拱上面雕刻兽面衔吐。桥上建有凉亭,贾政与众人到亭内坐下休息,贾政问:“诸位先生看这个亭子该怎么题名?”众人都说:“想当初欧阳公《醉翁亭记》有句诗说‘有亭翼然’,就取名‘翼然’吧。”贾政笑道:“‘翼然’一词寓意虽好,但这个亭子是跨水而建,词义还须能体现水意才合适。依我拙见,欧阳公那句:‘泻于两峰之间’,取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门客道:“太对了,太对了。还是‘泻玉’二字好。”贾政手拈胡须寻思了一会儿,叫宝玉也题一个词出来。宝玉回答道:“老爷刚才所说的很对。但现在对照过去,似乎当年欧阳公为酿泉题名时用个‘泻’字就妥,现在这湾泉水也用‘泻’字似乎就不妥。况且此处既然是省亲别墅,题词也应当依据礼制的内涵,用这样的文字题词似乎粗陋不雅。求各位再题一个含蓄而又合乎礼制的词。”贾政笑道:“诸位听了这番谈论感觉何如?刚才众人题词时,你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那你说说你的题词。”宝玉回答道:“用‘泻玉’二字就不如‘沁芳’二字,是不是比较新雅?”贾政听了拈着胡须点头不语。众人都忙着迎合,称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题。再作一副七言对联出来。”宝玉环顾四周,灵光一现,缓缓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一联与‘沁芳’二字配到了毫巅。‘沁芳’含水衬意,这两句对联中不见水影,描绘的却是柳堤花岸、波光倒映的别致水景。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不免又称赞了一番。
走出亭子,越过池塘,众人对眼前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留意观赏。见前面一堵粉墙,围绕数间俊秀的房屋,墙外有千百棵翠竹遮映。众人不禁赞道:“真是个好地方!”大家进入院内,只见进门便是弯曲的游廊,台阶下是石子铺成的甬路,上面是三间小小的房舍,两明一暗,屋里面都是按着房间尺寸特意打造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还有一扇小门,出去就是后园,有一大株梨花和阔叶芭蕉,还有两间供歇息用的小房子。后院墙下开有一道洞隙和一尺多宽的沟槽,一条清泉灌入墙内,绕过台阶围着房屋流到前院,盘旋着从墙外的竹丛下面流出。贾政笑赞道:“这个地方确实挺好,若能在月夜时这里窗下读书,也不枉虚活一世。”说着便看向宝玉,宝玉听出父亲这是指桑骂槐说自己不愿读书,吓得急忙低下头。众人见状也马上明白贾政此话有所指,忙说闲话给宝玉解围。有两个门客说:“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字?”一个说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另一个说是:“睢园遗迹。”贾政道:“也俗。”贾珍在旁边说:“还是宝兄弟题一个吧。”贾政接口批评宝玉道:“他自己不先题出来,却先要议论人家题的好坏,可见是个轻薄的东西。”众门客道:“议论得对,不能责怪他。”贾政忙道:“不能这样放纵他。”又说道:“今天任你狂妄乱说,你先说出你的看法你再题。刚才众人说的有没有合适的?”宝玉见父亲问了,便答道:“好像都不太合适。”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合适?”宝玉道:“这是第一个行幸的处所,必须称颂圣上才可以。若用四字的匾,古人有现成的,何必再题?”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题的?”宝玉道:“这都太刻板了。不如‘有凤来仪’四字。”众人哄然叫好。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真可谓‘管窥蠡测’啊。” 就是从竹管里看天,用瓢来测量海水,不知天高地厚。其实贾政的内心对宝玉今天的表现还是很欣慰的,但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夸赞自己的孩子。又命宝玉:“再题一副对联来。”宝玉略一斟酌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言不由衷摇头道:“也未见长进。”说完,领人出来。
正要走时,贾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贾珍道:“这些院落屋舍里的几案桌椅都有了,那帐幔、帘子和陈设的玩器、古董也都是根据各处特色单独搭配的么?”贾珍回答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置了许多,都是按合适样子摆设。帐幔、帘子昨天听琏兄弟说还不全。各处的款式都是在设计工程时一起画好了图样,量准尺寸,安排人去办的。估计昨天已经做完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主办的,便令人去叫贾琏。
一会儿贾琏来了,贾政问他:“各处帐幔、帘子共有多少件?现在拿到了多少件?还欠多少件?”贾琏忙从靴筒内抽出个皮夹,从皮夹里取出一个纸折来,看了看回答道:“图妆缎、蟒缎、碎花缎、堆花缎以及缝嵌丝、墨线和其他颜色绸缎的大小帐幔一共一百二十幅,昨天送来八十幅,还欠四十幅。帘子二百挂,昨日都送齐了。另外有猩红色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帘一百挂,五彩绒线盘花帘二百挂,每样都送来一半,剩余的也不过秋天就都到全了。椅搭、桌围、床裙、凳套每样一千二百件也都有了。”
一众人一面说,一面走,忽见一座青山斜插过来挡在前面,贾珍告诉贾政这座山叫大主山。转过山脚,前面隐约露出一堵黄泥墙,墙上都用稻草杆铺苫。有几百枝杏花,犹如喷发的火焰,蒸腾的霞光一般。里面数间茅草屋,外面是桑、榆、槿、柘各色小树,发出的鲜嫩枝条自然垂下成排,形成两条曲折的青绿色篱笆障。篱笆障外面山坡下有一口土井,井口旁有一架吊杆和一架辘轳汲水用;下面分成几块田地,各种蔬菜正开花斗艳,一望无际。贾政笑道:“这里有些意思。虽然是人为打造而成的田园景色,却让人见了动心,都勾起我退隐归农的兴致了。我们先进去歇息歇息。”说着,就要进去。忽见篱笆门外的路旁有一块石头,也是留做题词的地方。众人笑着连连赞道:“这个更好,这个更好!此处若是悬挂匾额就把这田园风光一掩而尽了。立这块石碑,令人觉得增色许多,若不是范石湖的田园诗句不足以尽显此处景色的精妙。”范石湖是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的号。贾政说:“诸位请题题看。”众人说:“方才世兄说:‘编新不如述旧。’这里的景色古人早已说得最贴切了,不如直接题为‘杏花村’正好。”贾政听了,笑着对贾珍道:“提起‘杏花村’正好提醒了我。此处哪儿都好,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天就做一个来,就依照外面村庄酒肆挂的样式做,不必太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上。”贾珍答应了,又补充道:“这里也不必养各种雀鸟,只养些鸡、鸭、鹅之类家禽才相称。”贾政与众人都说好。
贾政又向众人说:“‘杏花村’这个名字固然好,只是与真正村名重复,需奏请朝廷之后才可用。”众门客恍然大悟:“是呀!现在这个田园是假的,那选用什么字句好呢?”大家正在苦思冥想,宝玉却等不及了,也不等贾政发话便说道:“古诗说:‘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不如暂题‘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赞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的意思。”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诗里还有‘柴门临水稻花香’,用‘稻香村’岂不更好?”众人听了,齐声拍手称好。不想贾政一声大喝:“无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古诗,敢在老先生们跟前卖弄!刚才让你胡说,也不过想试试你情感的清浊与雅俗,取笑而已,你还认真起来了!”
说着,率领众人步入草堂,草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景象一扫而尽。贾政心中自然是高兴,瞅着宝玉问道:“这里怎么样?”众人见贾政这样问宝玉,便都悄悄推宝玉让他说好。可宝玉偏不听人劝,竟应声答道:“和‘有凤来仪’比差多了。”贾政听了怒喝道:“哼!无知的蠢货,你以为雕梁画栋、庸俗富丽就好,哪里懂得欣赏这清静幽雅的景象呢?还是不读书的过错!”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得固然对,但古人说‘天然’二字不知是什么意思?”众人见宝玉固执,都怕他自讨没趣,见他反问“天然”二字的意思,忙接口说:“哥儿别的都明白,怎么‘天然’的意思反要追问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为的。”宝玉道:“这就对了!这里建一处田庄,分明是人力建造成的,远无邻村,近不靠城,背靠山却无山脉,前临水却无水源,高处没用遮隐寺庙的灵塔,低处没用通往街市的桥梁,孤独一隅,悄然无闻,好像并不壮观,之前好几处景点所有的自然景观、天然野趣呢?虽然栽种竹林、引入泉水有人工雕凿的痕迹,但也不伤天然本色。古人说的‘天然图画’四字正是恐怕: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既使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没等宝玉说完,贾政气得怒喝道:“赶出去!”宝玉吓得转身就跑,才跑出草堂,贾政又喝令:“回来!”令宝玉:“再题一幅对联,若语义不通,一起打嘴巴!”宝玉吓得战战兢兢,思索了半天念道:“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没再撵宝玉走,宝玉无奈只得又跟着走。
贾政领人出来,转过山坡,走过一片花海,穿过柳丛,抚着大卵石,跨过溪流,钻过荼蘼花架,又进入木香棚,越过牡丹亭,穿过芍药花圃,来到蔷薇花园,顺着芭蕉坞里迂回旋转。忽闻水声潺潺,声音从一石洞传出,这石洞上面有萝藤倒垂,下面落花漂浮。众人都赞不绝口:“好景,好景!”贾政问:“诸位题个什么名?”众人道:“不必再想了,正好合乎‘武陵源’三字。”贾政笑道:“太写实了,而且陈旧平淡。”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行。”宝玉道:“越来越离谱了。‘秦人旧舍’有避乱的含意,怎么能用?不如‘蓼汀花溆’四字。”“蓼汀花溆”是借用唐诗“红蓼花开小园愁”的意境,汀、溆均有水边的意思,描绘水边红蓼花开的美景。贾政听了道:“你这更是胡说。”
贾政走进了那个石洞口,见石洞里很宽敞,水流很深,贾政问贾珍:“有没有船?”贾珍回答:“采莲船共四只,用作游玩的船一只,现在尚未建成。”贾政笑道:“可惜不能过去了!”贾珍道:“从山上盘山道也可以过去的。”说完,在前面引路,大家攀藤扶树转了过去。只见上游溪水上落花非常多,水质也愈加清澈,水波荡漾,迂回曲折。溪流两边两行垂柳,中间夹杂着桃树和杏树,花开遮天,地面上不露一点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带朱红色护栏的曲桥来,走过桥去,与各条路相通。
只见一座清灰色瓦房,清一色的水磨石砖墙,房顶是清瓦花堵。那大主山的支脉穿墙而过。贾政道:“这所房子太没有趣味了。”进入园门时,迎面突出一块大山石来,直插云端、瑰丽峻峭,四面环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都遮掩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没有,只有许多异草,有牵藤的,有爬蔓的;有的从山岭垂下,有的穿绕石脚,有的垂下檐廊,缠绕在柱子上,甚至爬绕在砌筑的台阶上;有的如翠带飘摇,有的如金绳盘叠,有的果实若丹砂,有的花如金桂,气味芳香,不是平常花草可比。贾政不禁感叹道:“有意思!只是这些花草不大认识。”有认识的门客指划着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哪有这种奇香?”宝玉道:“确实不是。这些香草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概是兰,这一种大概是金葛,那一种是金䔲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那《离骚》、《文选》中所有的那些异草:有叫作什么霍纳姜汇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左太冲《吴都赋》里还有什么石帆、清松、扶留等;《蜀都赋》里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莲。如今年代久远,人们都不认识了,都是按形象定名,有许多都叫差了。”不等宝玉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了?”吓得宝玉倒退几步,不敢再说。
贾政见两边都是环回游廊,便顺着游廊进入。见正面五间宽敞的大房间,屋顶连着卷棚,四面都有外出连廊。卷棚是屋顶前后两坡交界处不用正脊,而做成弧形曲面的屋顶;绿色窗户,刷过油漆的墙壁,更显得与之前那些清雅的造型不同。贾政感叹道:“在这个房中煮茶弹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处造型却出乎人的意外,诸位先生必有佳作以增光添彩,才不负此景。”众人笑道:“莫过‘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对联呢?”一人道:“我想了一副,大家批评指正:‘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道:“好是好!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引述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一句,众人说:“消沉,消沉了些!”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判评判。”念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贾政未置可否,拈着胡须,沉吟良久,似乎也想题一联。忽然抬头看见宝玉在旁边不敢作声,便喝道:“怎么该你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了回答道:“这里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景物,若要这样牵强附会,那题二百联也题不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须说这些词了?”宝玉道:“这么说来,匾额上不如用‘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人道:“李太白作的‘凤凰台’全是套的‘黄鹤楼’,只是要套得巧妙。现在细品起来,方才世兄这一联确实比‘书成蕉叶’幽雅灵动。”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没走多远,见前面楼阁巍峨,层层耸立,美若仙宫的殿宇四面环抱,楼阁间数不尽的廊道纵横交错。青松拂檐,玉兰绕阶;楼顶脊檐上各种兽面金光闪闪、熠熠生辉。贾政道:“这是正殿了。有点太过富丽了些!”众人都说:“理应如此。虽然贵妃崇尚节俭,但现在身份尊贵,这样的场面也不为过。”
众人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出现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螭蟠绕围护,雕刻得玲珑剔透。贾政道:“这上面该题什么词?”众人道:“一定是‘蓬莱仙境’才好。”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地方,心中一动,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一时又想不起是哪年哪日的事了。贾政又命宝玉题词,宝玉只顾回忆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根本无心琢磨题词的事了。众人以为他受了这半天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硬逼他,恐他一时着急,再生出什么事来就不好了。便都劝贾政道:“算了,明日再题吧。”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随冷笑道:“你这畜生,也有不行的时候了。也罢,限你一天,明天题不出来,定不饶你。这是第一重要的场所,要好生思考!”
说着,领人出来,走到一高处,再一观望,原来从进门到这里才游走了一半多。正赶上来人禀报,说贾雨村派人来送信。贾政笑道:“其他几个地方不能游了,但也得从那一边的园门出去,沿途也可领略个大概。”说着,带领门客一路前行。
走到一座大桥处,桥下河水如水晶帘幕一样奔涌而平静地入过。原来这座桥边是通往外河的闸口,园内的泉水就是从这里引入的。贾政问:“这个闸口取什么名好?”宝玉接口道:“这里是沁芳源的主干河流,就叫‘沁芳闸’吧。”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一路走来,目不暇接,清堂、茅屋、石墙、藤花编织的花门,山下幽静处的尼姑庵,林中藏匿的女道丹房,长廊曲洞,方阁圆亭,贾政都来不及进去,匆匆而过。半天未曾歇息,腿酸脚软,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道:“到这里可要歇息歇息了。”说着径直进入院里。绕过碧桃花,穿过用竹子和花丛编成的篱笆月洞门,忽现粉墙环抱,绿柳四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全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棵芭蕉,另一边是一棵西府海棠树,形若伞状,丝垂金缕,花吐丹砂。众人都赞:“好花,好花!海棠也见过,却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是外国品种,民间传说是出自‘女儿国’,所以花朵最为繁盛,也是荒唐不经的传说。”众人附和道:“这个花毕竟与众不同,说此花出自‘女儿国’也有可能。”宝玉说:“可能是文人骚客因为这个花鲜红艳丽,像施了胭脂,弱不禁风,犹若女子风韵,所以用‘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太认真了。”众人都说:“领教!解释得妙!”
大家一面说话,一面都在檐廊下的榻座上坐下了。贾政问:“想出什么新鲜字来题词?”一门客答道:“‘蕉鹤’二字好。”又一个门客说:“‘崇光泛彩’才好。”贾政与众人都赞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附和道:“好!”顿了一下又说:“只是可惜了。”众人问:“怎么可惜了?”宝玉答道:“这里种植芭蕉和海棠两种花卉,其寓意暗含‘红’‘绿’二字,若只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贾政道:“依你看该如何题?”宝玉道:“依我看,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美。”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贾政带人进入房内。只见里面的布局与别处不同,竟然没分出间隔来,四周都是镶嵌精致图案的雕空木板:“流云百蝠”、“岁寒三友”、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什锦小集、古玩杂影、福寿万年等等各种花样不计其数,都是名手雕镂,五颜六色,销金嵌玉。中间是一槅一槅小隔断,错落有致,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有的摆放书籍、笔砚,有的安放香炉、钟鼎,有的摆设瓶花、盆景。偶尔用五色纱糊住,竟然是个小窗户;偶尔有彩绫薄薄罩住,竟然是小巧的门口。而且满墙都是按着古董玩器的形状抠成的槽子,如琴、剑、悬瓶之类器物都悬挂在墙壁上,表面却都与墙壁一平的。众人交口称赞:“好精致!这些工匠怎么做到的!”贾政进来走了不到两层便迷了路,左瞧有门可通,右瞧有窗隔断,等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一看,可透过一扇窗纱看到出门的路径。等到了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伙人,与自己的形象一样,仔细一看,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子后面去,才发现门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里出去就是后院,出了后院比进来的地方近了。”说着带领贾政等人转过了两层纱厨,从一扇门出去。只见院中架满蔷薇花,转过花障,又有一条清清小溪在面阻隔。众人诧异:“这水又从哪里来的?”贾珍遥指远处道:“从那闸桥起流到那边洞口,从东北山凹里引到那边村庄里,又开了一道岔口,引到西南方向,最后流到这里,从那墙下流出去,仍旧与主河道汇合在一处。”众人赞道:“太奇妙了!”说着,忽见前面一座大山阻挡住去路,众人都迷了路。贾珍笑道:“跟我来。”说着紧走几步在前面领路,众人在后面跟着,从山脚下转过去,便是平坦大路,园子大门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都由衷感叹道:“有趣,太有趣了!鬼斧神工不过如此!”大家边称赞边走出门来。
回到荣府,宝玉心里记挂着姐妹们,见贾政没让他离开,只得跟到书房。贾政忽然想起来宝玉还跟着,便道:“你还不去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惦记你,你还没逛够啊?”宝玉忙退了出来。
宝玉来到院外,跟随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抱住他说:“今天亏了老爷高兴,逛园子时,老太太打发人来问了好几遍,我们回禀说老爷心情很好。要不然,老太太早叫你回去了,就不能展示你的才情了。人人都说你做的那些诗比其他人都强,今儿露了脸,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过那一吊钱!把那荷包赏我们了吧。”说完,不容分说,一哄而散把宝玉身上佩戴的荷包和扇袋等饰物全都给解去了。抢完了东西,几个小厮又说:“好好把二爷送进去吧。”一个个围绕着宝玉像仪仗队一样,把宝玉送到贾母门前。贾母此时正等着宝玉,见他回来了,知道贾政没有难为他,心中自然是高兴。
一会儿,袭人端过茶来,见宝玉身上佩戴的饰物一件也不剩,便笑道:“身上带的东西一定又是被那些没脸的东西们给解去了。”黛玉一听,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没剩,便质问宝玉:“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赶明儿别再想要我的东西了!”说完,生气地回房去了,把前天宝玉要的还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剪。宝玉见黛玉真生气了,急忙赶过来阻拦,可惜早已剪破了。宝玉见过这个香袋,虽未完工,却已经看出做得十分精巧,因为这点事就给剪了,心里既可惜又可气。便把衣领解开,从里面衣襟上将所系的另一只荷包解下来递给黛玉说:“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会把你的东西给人呢?”黛玉见他如此珍重自己给他的东西,还带在衣服里面,可知是怕人给拿去,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把香袋给剪了,低着头一言不发。宝玉撒气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给我东西。干脆我连这荷包也一并奉还给你好吧?”说着往黛玉怀中扔去。黛玉本来后悔不已,被宝玉这一激,气得当时就哭了,拿起荷包又剪。宝玉一见,忙回身抢过来握住黛玉拿荷包的手,笑道:“好妹妹饶了它吧!”黛玉将剪子一摔,擦着眼泪说道:“你不用你和我好一阵坏一阵的,要生气就撒开手。”说着赌气挣脱宝玉的手上床,面向里面躺下抹泪。慌得宝玉也跟上床来“妹妹”长“妹妹”短地赔不是。
贾母在前面屋里听见后面屋里好像有争吵声便连声呼喊宝玉。众人回禀说:“在林姑娘房里。”贾母听了说道:“好,好!让他们姐妹一起玩玩儿吧。刚才让他老子拘束了这半天,让他放松一会儿吧。只是别叫他们拌嘴。”众人答应着。
黛玉被宝玉纠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是不想让我安生,那我就离开你。”说着就往外走。宝玉笑道:“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一面拿起着荷包来又戴上。黛玉转身伸手来抢:“你说了不要,这会儿又要戴上,我怪替你害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替我再做个香袋儿吧!”黛玉道:“哪也得看我高不高兴了。”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出房,到王夫人上房去了。
赶巧宝钗也在那里,此时王夫人那边非常热闹。原来贾蔷从姑苏买的十二个女孩子和唱戏的行头带回来了,并聘请来了教师,那时薛姨妈又搬在东北角一所幽静的房屋里居住,梨香院倒出来维修了,让教师在这里教这些女孩子演戏;另外派了家中以前曾学过歌唱的几位年岁大的老妇来管理她们,每月所需钱财物料等开销令贾蔷统一管理。
林之孝来禀报:“访聘买到的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连新做的二十件僧服道袍也送来了。另外还遇到一个带发修行的道姑,原来也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官宦人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代替她出家,都不管用,到底还是自己入了空门,这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十八岁,取名妙玉。如今父母都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奶妈、一个小丫头服侍;精通文笔,也很熟悉经典诗书,模样长得又非常好。因为听说长安都城中有观音遗迹和贝叶经遗文,去年跟随师父过来,现在西门外的牟尼院住着。她师父精通八卦推测,于去年冬天圆寂了。在遗言中嘱咐她:‘不宜回乡,在此静候,自有结果。’所以没有护送师傅的灵柩回南方去。”王夫人道:“既然这样,何不把她也一起接来?”林之孝家的说:“想请她来的,可她说:‘侯门公府,必以权势压人,我说什么也不会去的。’”王夫人道:“她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性情自然要孤傲些。就下个请帖请她来又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叫写字先生写了个请帖,第二天就派人带着请帖和车轿去接妙玉。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